但他身在屋檐下,不得不装出痴恋温柔的浪荡模样,游手好闲,雄心壮志从不放在嘴边,每日不是在府中任情调笑,便是出城去打猎。宴席上畅饮不拘,喝多了还故意胡言乱语,显出一派没胸襟没抱负的窝囊废姿态,像是巴不得一辈子在江东待下去,甚或连坟地也寻好了,那一日指着京城外的一处山丘慨然道:刘备日后埋于此地!
江东上下都在拿他当笑话,皆道闻名天下的刘玄德原来是个不学无术的浪荡子,趴在女人的胸脯上便起不来了。这么个沉溺淫靡放纵的窝囊废,竟然被称为当世英雄,连跋扈的曹操也敬他为不可小觑的敌手,曹操是不是眼拙了?
刘备听得见这些嘲笑,他觉得可笑,也觉得可悲,他这辈子都在装窝囊废,以前在曹操面前装,现在又在孙权面前装,什么时候能雄迈豪壮一次,再不用夹着尾巴做人,真正做一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
“夫君!”有呼唤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刘备从遐想中回过神来,迟钝地回过头,半开的妆奁边,一面菱花铜镜映着孙夫人年轻美丽的脸。
孙夫人捏着一根簪子,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给我戴上!”
刘备接过玉簪,轻轻插在她挽好的发髻上:“这样好么?”
孙夫人不满意地摇摇头:“不好!”她把簪子拔下来,自己又重新别在发间,娇嗔道,“笨死了!”
刘备看着这个比他小了三十岁的妻子,还有种做梦的恍惚感。他觉得自己不是娶妻,而是娶了一个女儿,也许孙夫人也有嫁了一个父亲的错觉。他们之间的年龄差距仿佛不可逾越的鸿沟,用任何深情款款的恩爱也弥补不了。
成婚行礼的那天,当刘备看见孙夫人青春姣好的脸,仿佛刚结了苞的雏菊,娇嫩得不胜狂风。他简直不忍心去碰这个少女,心里颇以为孙权残忍,竟舍得把自己年方妙龄的亲妹妹许给年近半百的父辈,他若是有妹妹,别说是嫁给父辈,便是大过十岁也会心疼而不许。
孙夫人也盯着刘备出神,她还不到十九岁,满心里装着青春少女的古怪念头,她对一切事物都充满了好奇心,包括对刘备这个丈夫。她不讨厌他,能够嫁给名震天下的英雄,她其实是欣喜的,虽然年纪大过了两轮,可她倒也不在乎。她自小习武,自认为若策马疆场,不输须眉,她不喜欢文绉绉的书生,她赞赏的是纵横捭阖的沙场英雄,恰好刘备是后者,这倒合了她的心愿。
私下里,她常常对刘备伯伯叔叔地乱喊一气,压根儿不管什么夫妻相处之道,她虽已为人妻,却不懂得温良贤淑的妇道。她把刘备当作活玩偶,仿佛一把有年头的古剑,剑上浸出的苍色是岁月刻下的绚丽痕迹,他饱经磨难的沧桑令她着迷,也令她好奇。
“你在想什么?”孙夫人歪着脑袋看他。
“没想……”刘备心不在焉。
孙夫人把手里的香囊掷了过去,直丢在刘备的额头上:“又哄我,明明神不守舍,是不是想着昨日在酒宴上唱曲儿的女优,这种货色你也喜欢么?”
刘备哄孩子似的说:“没有没有,夫人休要胡想,我只是偶然走了神。”
孙夫人瞪了他一眼:“男人皆不老实!”她伸出足尖点了点地,向那掉在地上的香囊努着嘴,“捡起来!”
刘备越发觉得自己娶了个骄横的女儿,以往他身边的女人,糜夫人、甘夫人都温柔敦厚,从不拂逆他,处处为他考虑,随他东西无定,迁徙播越。即便被他数次抛舍,也通情达理,没有丝毫怨言,仿佛是他背后沉默的影子,心甘情愿地守着他天长地久。
他弯腰捡起了香囊,递给了孙夫人,便是这一捡一递之间,他以为自己变成了侍奉女人起居的奴仆。
孙夫人半威胁半玩笑道:“你可别做对不起我的事,不然,我就拿剑捅破你的肚子!”
这一番女孩子的威胁话听着便好笑,可刘备笑不出,目光缓缓地又望向了窗外。米粒似的雪花在北风的催促下纷纷撒落,那遥远的不能望见的地方是荆州么?在结了薄冰的长江边上,会有他熟悉的人影么?
远远地,有人缓缓走来,稳稳的脚步烙下了整齐划一的脚印,似乎是赵云。
这一个多月以来,刘备耽于享乐,赵云无所事事,整日领着随从亲兵在京口一带山野周游。孙权还时时给他们送去美酒,乐得一干人日日醉酒酩酊,陪着刘备在江东享受得不知世事变迁。
“主公!”赵云在门首呼喊。
刘备走到门边:“有事么?”
赵云笑了一笑,用怠惰的语调说:“主公,兄弟们有些小事,想讨主公示下,不知主公能不能屈尊去见一见兄弟们?”
刘备点头道:“好,我知道了。”他回头道,“夫人,我与子龙去办些要事!”
“你早些回来,哥哥今晚要宴请我们!”孙夫人在房里提声道。
“好!”刘备应着,随着赵云穿过门庭,迤逦从院墙角门走出,一直走到赵云等亲兵侍从暂居的别院。
二人进了内堂,赵云紧紧关上了门,刘备立即肃了颜色,问道:“怎样?”
赵云压着嗓门道:“收到消息,荆州水军已向东开拔,如今已快行至夏口。”
刘备轻轻抚掌:“好,这边准备得怎样?”
“船已备好了,不知主公何时动身?”
刘备沉吟着:“不要急,且先过了元旦,东吴上下庆祝大节。元旦那三日,孙权会大宴宾客,趁着他们疏忽之时,我们再动身。”
赵云应诺,他提醒道:“要不要告诉主母?”
刘备沉思有时,他叹了口气:“带上她吧,我去告诉她,只是,暂时不能说实话。”谈及这个小妻子,心情竟像被阴翳遮蔽了,慢慢落寞下去。
“嘭!”爆竹炸开了花,粉碎的竹沫冲上天空,结出一朵一朵青色的莲花,和缤纷的雪花一起坠落。整座京城沉浸在节日的喜庆中,声声爆竹和城阙上的新年鼓声彼此呼应,仿佛一粗一细的两副嗓门在对歌。
江东公门的宴席已摆了三日,这两年江东喜事不断,去年赤壁大胜曹操,江陵重地归东吴所有,孙策殒命后留下的基业不仅没有受损,反而渐成恢宏之势,这番欣欣向荣的景象皆有赖主公孙权经营有方,难怪孙策临没时将基业传给孙权,称道:“举江东之众,决机于两阵之间,与天下争衡,卿不如我;举贤任能,各尽其心,以保江东,我不如卿。”果然是慧眼识才,托举称人。本还对孙权这位少年君主有些顾虑的江东僚属,而今见得江山稳固,社稷拓疆,不禁衷心服膺。
便为这五分的喜悦和五分的钦佩,宴席上大小僚属皆争相敬酒祝寿,倒把孙权灌得大醉酩酊,连路也走不得了。宴席未散,已晕得不认人,指着张昭喊公瑾,指着鲁肃喊子布,还是张昭心细,吩咐两个侍从将孙权搀回后堂休息,他却暂代主人,招呼宾客尽欢。江东上下自孙权始都是豪饮之士,每有酒宴皆持大爵而饮,甚或独抱酒壶,目下已喝倒了一片。酒劲喷着热火冲上来,有的扯领口,有的脱外衣,却还在一迭声地要酒,张昭看得直皱眉,却莫可奈何。
正是热火朝天之时,却见吕范急匆匆地跑进来,因跑得太急,粒粒热汗贴着俊朗的面孔只是流淌。与周瑜一样,吕范也以姿容之美名传江东,私下里有人还称他为小周郎。
吕范左右看了看,急问道:“主公呢?”
周围尽是一派说胡话的酒鬼,只有张昭出来说话:“主公大醉,已退于后堂歇息。”
吕范焦虑地叹了一声:“出事了!”
“什么事?”张昭的心悬了起来。
“刘备跑了!”吕范几乎是在吼,那声音大得像炸开了一截房梁粗的爆竹。
张昭惊得手上一颤,酒爵“当啷”掉了下去,他瞧着殿堂内醉得东倒西歪的江东文武僚属,几个武将喝高了,扯着手互诉衷肠,竟抱着哭成一团。
张昭不由得又是气又是急,喝令道:“来啊,给各位大人醒酒!”
他也顾不得了,攥着吕范便往后堂跑,半醉的鲁肃却像是忽然清醒过来,也跟着冲了出去。
内堂里孙权正睡得香甜,鼾声如雷,睡梦中还在蹭蹬拳脚,仿佛在和谁畅快淋漓地划拳。三人也管不了什么君主卧榻不可擅闯,径直冲入了孙权的床边,倒吓得一众侍从想拦又不敢拦。
张昭哪儿还顾得上忌讳,两只手死命地摇晃着孙权:“主公,主公!”
孙权正在酣睡中,还道是梦里有老牛顶腰,烦躁地举手拍了拍,索性一个翻身,把脸朝向里。
张昭被逼上了刀尖,他把衣袖一拨拉,大声令道:“取水来!”
侍从战战兢兢地递来一卮水,张昭一把握住,先是用力将孙权翻过来,高举铜卮,一下子将杯中水泼向孙权的脸,这一下好比飞瀑直下,激荡的水波敲在沉默的寒潭里,孙权打了个冷战,一骨碌坐了起来。
他登时勃然大怒:“混账!”
张昭忽地跪了下去:“主公,请恕张昭无礼,实在有十万火急的大事,不得不唤醒主公!”
虽然被激醒,孙权的意识还陷在不甚清爽的泥潭里,他扶着头,机械地转动脖子,浑噩的目光看见三个交错分离的人影,恍惚是张昭、吕范、鲁肃。
侍从捧来微酸的蜜饯给孙权醒酒,他一面饮汤,心里的浑浊感觉在逐渐消散,一面问道:“什么事?”
吕范忙不迭地说:“主公,刘备趁主公大宴群僚,乘船离开京城,秘密返回荆州!”
孙权惊愕:“他不是说元旦佳节,携夫人乘船出游么,如何变成潜回荆州?”
吕范懊恼地说:“主公,我们被他骗了!他登船之后,溯江行了五六里,靠岸接上了赵云等人,一行人并不停留,径直往西而去,俨然是要潜回荆州!”
孙权把碗重重一顿,怒道:“大耳儿安敢有此险恶机心,孤待他不薄,他何以欺瞒孤!”
吕范紧追着说:“主公,刘备此去不远,即派水军追击,定能将他拿回,请主公下令,吕范愿率军劫刘备而归!”
孙权还在思谋,鲁肃却抢道:“主公不可!”他近前一步,“刘备今日潜回荆州,应是深思熟虑,谋划多日,肃猜想荆州水军或会顺江接应。若是我方率军追击,两方水军起了争持,刀兵交错,陡燃战火,岂不误了大事!”
“难道就放任刘备回去?”吕范质疑道。
鲁肃不退让地说:“刘备本来也留不住,我江东将他留了数月,宝宅美服,珍馐旨酒,哪一样不足以移情易性?可他仍一意归巢,可知此人不贪寻常享乐,不图目前富贵,若强留不放,刘备心有不慊,荆州也会问我们要人,祸端从此肇也!”
孙权垂首想了想:“子敬以为该当如何?”
鲁肃谆谆道:“莫若顺水推舟,刘备要走,我们便放他走,如此,盟友情谊尚在。”
吕范着急地说:“刘备,枭雄也!子敬与敌为善,这是放虎归山,日后必为我江东大患!”
鲁肃镇静地反驳道:“请问子衡,荆州刘备和北方曹操,孰为我东吴强敌?我东吴北有强曹,合肥襄阳两线数起战事,若再自造一敌,头足之伤未愈,腹背再生创痛,可乎?”
吕范被问住了,可他是不甘心的,想着好不容易把刘备困在江东,成了江东可以任意处置的泥鳅。而今泥鳅脱掉桎梏,入海变成蛟龙,龙还能束缚得住么?但他辩不赢鲁肃,只好去看孙权。
孙权又把蜜饯捧起来,捏着小勺子搅动了半晌,却长久地没有饮下,俄而,一声长叹:“子敬此言有理,只是刘备仓促离京,到底于礼不合,于情不通,总不能白白看他离开。”
鲁肃知道孙权已松了口,但还心存顾虑,刘备这一跑,跑掉的是江东的颜面,他小心地建议道:“主公可速速出行,赶去送刘备一程,以表我江东待客之情。他日论起来,江东对刘备仁至义尽,是刘备不领情,那背信忘义的骂名他如何洗得掉。”
孙权好歹有了一丝笑意:“罢了,就依子敬之言!”他翻身下床,趿着鞋走了两步,大大地伸了两个懒腰,眼角眉梢像缓缓展开的一朵花,绽出谲诈的笑,仿佛喘气吐泡的鱼。他从微开的唇里吐出一个个清晰的字眼儿,“刘玄德,终有一日,孤要汝连本带利偿还干净。”
冬天的长江是沉酣的巨龙,江面的灰雾是扬起的龙鳞,蜿蜒万里的龙身在弯曲的卧巢间匍匐不动,江上起了浩浩之风,如龙吟般弥远清越。
刘备在甲板上久久站立,眼望着雾气中绵延无尽的长江,仿佛哪个垂暮英雄抛出去的腰带,把那一生的豪气洒在江水里。
天太冷,浅水处还结了薄薄的冰,船行的速度不快,刘备却是归心似箭,冷风刀子似的拍在脸上,他坚挺着纹丝不动。赵云几次催他进舱避风,他偏生不肯,仿佛只有站在船头,看见长江,便会在一步之间跨入荆州。
“主公,进舱吧,风太大,外边冷!”赵云再次请求。
刘备坚决地摇头:“不冷,让我看看……你说,谁会来接我们,是云长,还是孔明?”
赵云劝不动他,正要再搜几句话,却见孙夫人从舱里钻出来,脸色很不好看,像被墨染了般黑。她对刘备没好气地说:“你过来,我问你话!”
赵云“噌”的一下闪开了,刘备不得已,和颜悦色地说:“夫人何事?”
孙夫人的声音带着怒气:“你要把我带去哪里?”她不等刘备辩解,自己先嚷开了,“你说带我乘船出游,走了这一日,越走越远,这是出游么?”
船上的士兵听见女人吵闹,都探头探脑地看热闹,刘备慌忙将她推进了舱,孙夫人一边挣扎,一边叫喊:“你做什么,你到底要带我去哪里?”她狠狠地甩开了刘备的手。
刘备叹了口气,他知道迟早也会有这质疑,莫若早撕开早轻松,诚实地说:“回荆州!”
“回荆州?”孙夫人愕然,“为什么要回荆州?”
刘备平静地说:“我是荆州牧,荆州是我的属地,不回荆州难道在江东一辈子待下去么?”
孙夫人仿佛被丢进了梦里,兀自还寻不到头绪,她摇着头说:“回荆州……既然是回荆州为什么哄我?”
刘备无奈地说:“实在是不得已,你兄长将我软禁江东,我若实言相告,他必定不放我回返,只好行此欺瞒之策,请夫人体谅!”他深深地拜了下去。
孙夫人虽瞧他诚恳,那火气却也压不住,她是不肯被算计的刚强性子,诚挚的道歉和贸然的犯错比较起来,前者弥补不了后者造成的伤害。她登时又怒起了声音:“我不懂什么软禁不软禁,你骗我便是不该,要回去便回去,何必做出这等欺瞒之举,让人好不难过!”
刘备刚要再解释,猛听见外边喧嚣一片,他哪里顾得孙夫人,慌忙冲出舱门,却见一艘三桅大船压着水波急速从后面驶来。那船上飞起一面旗帜,硕大的一个“孙”字招摇得仿佛一张年轻的面孔,意气风发,不肯遮掩。
刘备跺跺足:“唉!”
大船渐渐逼近,一个嘹亮的声音随风荡来:“玄德,何故走得如此之急!”
是孙权!
刘备此时是躲不得了,他索性横下一条心,大步走至船头,朗声道:“归心似箭,不得不急!”
孙权大笑:“我还道玄德吟赏江东风物,自此不舍得归家,原来玄德之心,从未忘荆州!”
孙权的一句话便戳破了刘备几个月以来的伪装,刘备却不惊慌,他反而笑了一声,他猜想孙权也许一直都知道自己在演戏,他们不过是唱双簧,一个心知肚明,一个装腔作势。
大船已行到眼前,两艘船堪堪一碰,那微微的震动让两船之人皆为战栗。孙权稳稳地站在船边,风扯着他华贵的锦袍,仿佛是临风的一朵红莲花,他笑开了声音:“玄德既要走,也得让我为你饯行方可,不然失了宾主之道!”
刘备扬声道:“欲归之人,不过一舟一马,便即足矣,何敢劳动吴侯饯行!”
孙权笑道:“玄德何必推辞,我可是率江东群英为玄德饯行,玄德若不肯赴宴,岂不伤了群英之心!”他将身一让,那船上走出张昭、鲁肃、秦松等十余人,皆对着刘备款款行礼。
这阵势让刘备又惊又疑,他瞧着孙权那在风里看不清情绪的笑脸,仿佛面对一个解不开的机关。
“玄德无忧,我不会在酒里下毒!”孙权爽声大笑。
刘备竟也一笑,他拱拱手:“既是江东群英之意,盛情难却,刘备不得已从之!”他把那犹疑捏得粉碎,毅然踏上两船之间的舢板,登上了东吴大船。
孙权一把挽住他的手,领着他踏步走入舱中,舱内果然已摆好了酒宴,两人分主宾东西而坐,侍从捧来美酒为宾主斟满,彼此祝寿对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