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多么大胆的言谈,当汉帝的尊号仍在发给天下的诏书上闪光,当汉家旗帜仍在九州的土地上飘扬,鲁肃却让他放弃汉家正朔,自立为帝。他及时斩断了鲁肃的话,可心里已是翻江倒海,成王侯之业是任何一个有志丈夫梦寐以求的理想,只是力量卑微时,不得不暂居下流,不过是隐忍待时。
他若听从张昭等人的投降建议,成就帝王之业便成水中望月,是那虚无缥缈的一场可笑可叹的迷梦,唯有拼着不屈服的男儿豪气奋力抗争,方能在天下诸侯的角逐中拼出个高低。
孙权定下了决心,他郑重其事地说:“我欲与刘将军结盟,共抗曹操!”
诸葛亮离开后,孙权留下了鲁肃,把适才与江东群僚的会商情况复述了一遍,说起群臣投降志坚,孙权不由得烦恼重重,竟又生出一二分的犹豫。
“群臣皆有投降之意,上下不齐心,怎么抵挡曹操大军?只怕才与曹军交锋,便即土崩瓦解矣!”
鲁肃思索片刻,诚恳地说:“子布、文表诸人,各为妻子耳,专欲误主公,不足与图大事。今肃等皆可迎曹操,唯主公不可。”
孙权拢了拢袖子,漫不经心的话语里却隐着不透光的疑惑:“子敬何意?”
鲁肃振振地说:“若肃迎曹操,操当以肃还付乡党,品其名位,犹不失下曹从事,乘犊车,从吏卒,交游士林,累官不失州郡也。主公迎操,欲安所归?”
这问题仿佛利刃,扎得孙权心头一阵痉挛,他仰天长叹:“诸人持议,甚失孤望,唯子敬廓开大计,与孤心合!此天以卿赐我也!”他平静着心情,“只是曹操雄兵如猛虎下江,江东势单,何以为战?”
鲁肃沉稳地一笑:“战之一事,主公何不咨问公瑾,公瑾现在鄱阳练兵,如此大事,怎能少了他的良谋!”
孙权猛地敲了敲自己的脑门,这几日他为曹操南下一事茶饭不思,却把个能决大事的周瑜撂在一边,他抚掌道:“正是,即传公瑾来柴桑!”他蓦地绽出少年人的笑,“这样,先让公瑾见一见诸葛亮。”
鲁肃一愕,再看孙权时,却又恢复了讳莫如深的君主模样,他恍惚有些懂了,孙权这是要让两方的主战派先谋划出抗曹策略,彼此坚定战心,方能用滴水不漏的谋划说服东吴庙堂上那纷杂的投降声音。这是孙权的驭下之术,鲁肃心里清楚,却不能说,他唯唯一答,再不说话。
鲁肃想自己一辈子也忘不了这个情景,两个龙姿凤表的男子彼此对视,眸子里皆有星辰般的璀璨光华,犹如两轮同时升起的太阳,照亮他们的脸,仿佛干净的流水般洗过他们如画笔勾勒的眉眼鼻唇。
诸葛亮暗暗地打量着周瑜,这个十八岁便策马沙场的常胜将军,虽是戎马倥偬中陶冶出经年的战场雄武,举手投足间却永远是一派容止可观的风流蕴藉。江东人呼之为“周郎”。“郎”者,是对仪容美好的男子的誉称,诸葛亮方见了周瑜第一眼,便以为周郎的称呼太贴切了。
他和周瑜见面的地方在柴桑的传舍里,两人坐在锁窗闭户的屋子里,听着寂寞的寒风吹得院中的黄叶起起落落,宛若一管幽咽的洞箫,宛转、清越,甚或悲伤而惨恻,每一个音符的尾巴上总掉着缠绵的余音。
这个冬天注定不再平淡。
“闻孔明在隆中时,好为《梁甫吟》?”周瑜微笑道。
诸葛亮不曾想周瑜会探析他平生所好,他也报之一笑:“亮平生小乐耳,不及公瑾精雅,江东小儿皆言,‘曲有误,周郎顾’。”
周瑜琅琅大笑,这一刹那显出了沙场将军的豪迈:“可惜今日是为商谈大事,不然与孔明合奏一曲,也为平生雅事。”
诸葛亮却以为这是好提议:“以琴谈事,其实也无妨。”
周瑜轻轻拍了一声巴掌:“甚好,便效法伯牙子期,以琴听心,以音谈事!”
鲁肃比他们还着急,忙不迭地亲自去取来两架琴,安置妥当后,他安静地坐在一旁,只等着那琴音奏响。
周瑜轻轻捋了一下琴弦,他笑着看了诸葛亮一眼,指尖却已落了下去,而后便是一声沉吟如叹息的琴音颤抖着流淌而出。
俄而,另一声琴音合着前一声,仿佛是远山雾霭间飘出的空幽回声,两声琴音融合得天衣无缝。渐渐琴声高亢,似那云天上苍鹰翱翔时掠过的羽翼,撩开厚重的青云,将桀骜的身影烙在天空,而一片轻羽脱落双翼,风荡来了,轻羽在飞升,在盘桓,在寻找,在追逐……
便在这空灵的邈远风物间,从苍茫大地升起了激奋的呼唤,那像战场上急催奋进的鼓点,像士兵拼刺的呐喊,像江水拍岸卷起的千寻雪浪。
这是勇气,是决心,也是悲壮,是理想,属于阔大的心胸,唯有真正的英雄方能把握那烈火似的信仰。
琴声戛然而止,余音却若屋檐下的风,卷起一片落叶,在结着青萝的墙垣上悠悠地飘荡。
鲁肃听呆了,他咕咚吞了口唾沫,也不知该如何表达,只憋出几个字:“好,真好!”
周瑜笑盈盈地说:“孔明以为如何?”
“必胜之心。”诸葛亮肯定地说。
周瑜又是大笑:“我却听出天下之志!”
诸葛亮抬起眼,两人相视一笑,一曲琴音胜过万千语言,所有的寒暄客套都可以忽略不谈。
周瑜开门见山道:“孔明为左将军特使,不知为我江东带来什么?”
诸葛亮粲然一笑:“必胜之心。”
周瑜不禁莞尔:“必胜之心何在?八十万曹军饮马长江,旌旗所向,举袂成云,挥汗如雨,刀戟戈矛即可断江,何为必胜?”
“公瑾当真相信曹军有八十万众么?不战而屈人之兵,不举刀兵而下敌国之城,为战之上也,曹操扬言八十万众,只攻心耳。”诸葛亮一片片梳理着扇子上的羽毛,话音很轻淡。
“如此,孔明以为曹军举众几何?”
“曹操南来有二十万北方士卒,加荆州降卒十万,总计三十万众,但需留兵镇守荆州北岸,再除却伤兵弱卒,也不过十七八万。”
周瑜摇摇头:“十七八万也不是小数目,我江东倾尽全力勉强能出五万锐卒,左将军麾下也不过二万有余,以七万御二十万,孔明以为胜算几何?”
诸葛亮默然一思,伸出了一只手掌,轻轻转了转。
“五成?”
诸葛亮不作答,只缓缓地竖起一根根指头:“若孙、刘狐疑不决战机,则唯有二成;若两家决计联盟,胜算又增为五成;若上下齐心,将士争功……”他住了口,却把疑问丢给了周瑜。
周瑜追问道:“十成?”
“非也,兵家相争从没有十成胜算,五成在战前准备,三成在庙算,二成在主将之心,亮只能断出八成,”诸葛亮缓缓一顿,意味深长地凝视着周瑜,“其实,公瑾心中早有那剩下的二成。”
周瑜似笑非笑地说:“孔明何以见得?”
诸葛亮笃定地说:“因为你是周公瑾。”
周瑜直视着他:“你这是在激将我么?”
“亮何敢激将周郎,然俯首臣服曹操,为他麾下牛马行走,拱手将孙伯符将军开创的基业相让,公瑾能甘心么?江东上下,唯有公瑾明白孙伯符将军创业之艰辛!”诸葛亮振振有声地说。
周瑜沉默有时:“孔明真是策士之才,一张利口便要说动我江东举国决战!”他怅惘一叹,“不瞒孔明,自曹操挥师南下,我便在鄱阳一带训练水军,早有与曹操决一死战之心。但曹操锋芒正盛,又新得荆州水军,轻易摧破不得。今日既开诚布公,孔明倘有良策,望不吝赐教!”
诸葛亮不言声,只从袖中取出一物:“公瑾认识这个么?”
周瑜接过来,却是手指粗的一段物什,灰棕色,像失了水的木头,闻一闻,一股子涩味儿,他不很确定地说:“似像菖蒲,这是药材……孔明出此物是何意?”
诸葛亮举起羽扇微微一指:“亮来柴桑前,曾截获曹军斥候,从斥候手中获得此物。听说曹操大量采买药材,除了菖蒲,尚有连翘、丹皮、竹叶诸类,公瑾可知其中道理?”
周瑜握着菖蒲药思索半晌,蓦地,犹如在堵塞的经脉上扎下针灸,刹那畅通无阻,脱口而出:“瘟病!”
“对,正是瘟病!”诸葛亮轻轻垂下羽扇,平静的脸庞蕴着一分不露声色的残忍,和一分泰山崩塌不变色的冷静。
孙权再次在柴桑议事堂举会,江东大小臣僚都来了,比上次还来得齐整,攒动的人头像摇晃的机括。
然而与上次不同的是,厅堂内那令人心里憋火的投降腔调被压低了,偌大的房间里始终回荡着周瑜钟磬似的声音。
“曹操虽托名汉相,实为汉贼。主公以神武雄才,兼仗父兄之烈,割据江东,地方数千里,兵精足用,英雄乐业,尚当横行天下,为汉家除残去秽。况操自送死,岂可迎之耶!”
掷地有声的话仿佛无数记耳光,扇得一干投降派颜面扫地。张昭的脸紫涨起来,本想和周瑜争一争,可主座上的孙权正全神贯注地聆听周瑜畅言,眼里是旁若无人的专注,此刻谁若跳出来反驳,便是遭忌恨的仗马之鸣。
“故而瑜为主公计。今若北土已安,曹操无内忧,能旷日持久,来争疆场,又能与我校胜负于船楫,降曹可也。今北土既未平安,加马超、韩遂尚在关西,为操后患;且舍鞍马,仗舟楫,与吴越争衡,本非中原所长;又今盛寒,马无藁草;驱中原士众远涉江湖之间,不习水土,必生疾病。此四者,用兵之患也,而操皆冒行之。主公擒操,宜在今日。瑜请得精兵三万人,进驻夏口,保为主公破之!”
周瑜的琅琅之声高越清爽,仿佛宗庙祭神时的金声玉振。多日以来东吴公门内皆是一派畏葸的投降腔调,周瑜这一番热血言辞仿佛清新而爽利的一阵风,将那衰弱的萎靡之气扫荡一空,连坚定的投降派也生出一二操戈之心。
孙权勃然站起:“老贼欲废汉自立久矣,陡忌二袁、吕布、刘表与孤耳。今数雄已灭,唯孤尚存,孤与老贼,势不两立。君言当击,甚与孤合,此天以君授孤也。”
他拔出佩剑,吊着腮帮子狠狠地说:“有敢复言当迎曹者,与此案同!”
“哐当!”剑光急斩而下,一块案角整齐地削落,淡淡的飞屑扬起来,呼地一吹,将那空气里最后的颓唐带走了。
兄弟见面各为其主,诸葛亮定计夺四郡
冷飕飕的风在身后如铁鞭扫脊,修远赶紧仄身进了屋,呵了呵手,迅速合上门,叹道:“真冷呵!”
诸葛亮微微睨了他一眼,也不作声,他正在书案上摆蓍草,长长短短,多多少少,时而凝眉苦思,时而低声细语。
修远看不懂:“先生,这是什么?”
诸葛亮自言自语似的说:“鼎,折足,大不吉……”
“不吉?”修远听得心底咯噔了一下,摁着书案撑起了身体。
诸葛亮瞧他紧张,笑了一声:“我只说了一句,你便吓成这般模样,又瞎嚷嚷。”
修远却显得很认真:“我常见邻里的长者卜筮,也像先生这般数蓍草,或是灼龟背,乡里常有人求子求财,都找他算一算,可占得一个准!求事的人家高兴,便是百金相赠,那长者可赚得盆满钵满,每日醉倒桑巅,乐得忘乎所以。”
诸葛亮听得大笑:“诸葛亮原来苦研周易,是为人占卜子嗣财禄,你这建议甚好。我若日后寻不得事做,便去乡里设一茅屋与人推命,每日醉倒桑巅,也乐得忘乎所以。”
修远不乐意了:“先生,你又笑话我!”
诸葛亮从案头拾起羽扇,轻轻地拍了拍他:“小子又耍脾气,尔可知我卜筮为何事?倒先较上劲来。”
“先生是为何事而筮?”修远好奇地问。
诸葛亮轻摇羽扇,却是微笑:“听说过一个故事么?春秋时鲁国伐越,筮得鼎……”他用扇柄指了指案上的卦象,“孔子弟子子贡以为此为大凶,何者?鼎折足也,远征敌国,需足行之,无足何以行?”
修远盯着那卦象仔细一瞧,鼎是上火下巽,巽乃二阳爻一阴爻,最下端的阴爻为断爻,可不是折断了脚么。
“真是呢!”修远像发现了神奇宝藏,拍了一声巴掌,“那此为凶筮么?”
诸葛亮黠然一笑:“子贡以为凶,孔子却以为大吉。鲁征越,因越人水居,行用舟,不用足耳,后果克之。”
修远恍然大悟:“那是大吉?”
诸葛亮却摇摇头:“对敌国为大凶,对我为大吉。”
修远搔搔头:“真混沌了,先生这是在占卜这次的大战么,那我方岂不是大胜之吉?”
诸葛亮轻轻地把蓍草合拢了:“卜筮只为参鉴耳,岂能为大事作决断。昔日周武王伐殷纣,卜筮不祥,众臣犹疑,以为时机未到,姜尚当机立断,焚龟折箸,力陈武王挥师东进,倘若行事谋事皆全信卜筮,何事能成!”
修远似懂非懂,他支颐想了一会儿:“那先生信什么?”
诸葛亮悠然而确定地说:“信自己。”
修远默默地想着,有些道理他还不明白,可他觉得先生应该是对的。先生的身上有种让人不敢逼视的力量,那仿佛是一座高伟的山,挺拔在深远云雾间。阳光在山巅熠熠闪光,世人瞻仰着他的崖岸和辉煌,却不知他在伟大背后投射的浓重阴影,那是他藏在身后的负累。
传舍外有人呼唤,修远忙推门出去,才不过须臾,他返回来时,身后已跟了一个人。
诸葛亮从案后缓缓站起,仿佛苍烟般的一缕光从那人的头顶流泻而下,抹去了他的半边轮廓。
“小二!”他略有些激动地呼喊。
诸葛亮惊住了:“大哥!”他跨过书案,深深地拜倒在地。
诸葛瑾扶住了他,眼中已不能控制地含了泪:“两三年没见了,可让大哥好不惦记,大哥听说你在当阳遭了兵难,心中着实担忧。”
诸葛亮平静地说:“当阳虽危,却是有惊无险,我一切安好,大哥可安好,大嫂和侄儿们呢?”
“好,我们都好着呢!”
诸葛亮点着头,他挽着诸葛瑾的手,彼此面对面席地而坐,又吩咐修远往铜炭炉里加旺了火。
“我这次来江东,是为左将军之使,不合分身处置私事,也没时间去看望大哥,望大哥谅解。”诸葛亮殷殷地解释着。
诸葛瑾宽容地一笑:“二弟身负使命,自然该以公为先,兄弟私面当排在后面,”他微微停了一刹,仿佛在斟酌字句,若有若无地说,“二弟此番南来,可否多留些日子,你我兄弟经年不见,该叙一叙情。”
诸葛亮为难地说:“大哥挽留,怎可不从,只是行程已定,我明日便回樊口。”
“明日?”诸葛瑾吃了一惊,“这么急?”
诸葛亮道:“大战在即,我主昨日来信催促,让我回去调配兵力,以应大战,实是对不住大哥盛情了。”
诸葛瑾惘然长叹:“兄弟两地,诚不能如伯夷叔齐兄弟乎?”他忽然发觉他和诸葛亮之间已形成了一层看不见的隔膜,诸葛亮早不是那因害怕黑暗,依偎在他怀里入睡的小孩儿。他的弟弟长大了,不知不觉间,彼此亲昵的血脉被慢慢扩张的生疏感稀释了,他想拉着弟弟的手说说心腹话,竟还要绕山绕水打开话匣子,不禁难过起来。
诸葛亮沉默良久,他郑重地说:“大哥,各为其主,我不会劝你,你也不用劝我,名分已定,忠臣不侍二主。”
诸葛瑾明白了,诸葛亮早看出他此来的用意,既是诸葛亮撕掳开了,他也不必隐瞒,诚恳地说:“我为主求才而已,我早知你不会答应,不过因承主命,不得已问一声。我知道你自小便有主见,既是一朝决断,万难也不会回头,大哥不会劝你。”
诸葛亮感动地说:“谢大哥体察!”
诸葛瑾叹息着抚上他的肩,他真想把弟弟变成小孩子,他便可以将弟弟牵在手里,搂在怀里,可那张长大了的脸上稚气荡然无存。他在诸葛亮的眼睛里看见的是把握不住的冷峻,仿佛峭直的山峰,高邈云天才是他的归宿,而自己的怀抱太单薄,装不下弟弟壮阔雄伟的理想。
他略带伤感地说:“今日话别后,或者日后再见,如你所言,各为其主,便将会无私面。小二,大哥知道你志向远大,也相信你会不同凡响,不,你此时已不同凡响了……无论他日你在哪里,在做什么,都别忘记自己来自哪里,是谁的儿子……”感情很充沛,想说的话太多,说出的话便显得啰唆而没有章法,诸葛瑾失笑道,“话多了,别嫌你大哥絮叨。”
诸葛亮陡然泪水充盈,他深深地拜伏下去:“大哥,诸葛亮终生铭记兄长教诲!”
诸葛瑾一把握住他的手,看着他百感交集地笑起来,又忽而落下泪来。
诸葛瑾回去复命时,孙权正坐在炭炉边,一面烤火一面看书,看见他来了,开口便道:“子瑜,如何?”
诸葛瑾摇摇头:“主公,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