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权不肯放弃:“汝与孔明为亲兄弟,倘若能同侍一主,岂不美哉!莫不是孔明顾虑玄德多心,我自可修书一封解意。”
诸葛瑾道:“并非是为顾虑刘将军多心,二弟孔明已自择主,委质定分,义无二心。弟之不随兄,犹如瑾之不肯往也。”
孙权默然地看住诸葛瑾,有些感动,也有深而不能消除的遗憾,他惋惜地长叹:“可惜了,如此大才,竟让刘玄德套得牢实,倘我东吴能得孔明,大事成矣!”
他越想越遗憾,那书也看不进去了,索性丢去一边,绕着炭炉一边踱步,一边愁闷地连声叹息。
风吹败叶,凌乱不定,院落里枯枝横陈,一派掩不住的萧瑟景致。张飞一路小跑着冲到门口,却破天荒地存了小心思,隔着门缝往里看了一眼。刘备伤了风,正歪在围屏矮榻上,一面大声地擤鼻子,一面用火筋给炭炉里加炭,火烧得很旺,映得那张脸通红如烤熟的猪肝,他却还在打喷嚏。
因加炭急了,炭灰“噗”地飞起来,迷了眼睛,气得刘备把火筋一丢,大骂道:“直娘贼!”
张飞在肚子里笑了两声,这段时日刘备心绪极不好,江东消息不明,诸葛亮也音信渺茫,刘备仿佛是坐在迷雾里的一只耗子,蹿来蹿去也寻不得出路。眼见得曹操大军步步逼近,天气晴朗的时候,还能看见北岸高扬的曹军大纛,像得意忘形的一双双眼睛,眨巴着对你抛来鄙夷的目光。
张飞轻轻敲了敲门。
“不见!”刘备看也不看,随口喝了一声。
张飞在门外压着嗓门道:“大哥,逻卒在江上巡得东吴水军,你也不见?”
刘备从榻上弹了起来,他一脚踢飞了卧在地上的火筋,连珠炮似的问:“在哪里?离此有多远?打的谁的旗号?看没看见孔明?”
张飞“吱嘎”推开了门:“不到二十水里,两方逻卒通了话,东吴逻卒称,孙权任命周瑜和程普为左右都督,率军西溯抗曹,待行至樊口,即来与大哥商量战事。”
刘备顿时振奋了精神,他一把抓起梓桁架上的外衣,手忙脚乱地披上:“走,去告诉云长,遣船送我入江,我亲自迎候周公瑾!”
张飞不动:“人家说了,要来樊口与你商讨战事,你着什么急?”
刘备挥了他一拳头:“混账,人家都快到家门口了,我们还坐守不动,如此拿大骄矜,怎显出联盟之诚意!”
他不多解释,飞跑着奔出了门,持续了半个月的伤风仿佛在一瞬间痊愈了。
阔江上正是冬寒冷冽,连绵白雾从天边涌来,上百艘战船压着沉默的水流迤逦而行。高耸的桅杆在寒风中颤抖,仿佛米粥似的浓雾抹去了艨艟战舰清晰的轮廓,唯有浅浅的一角在江面若隐若现,仿佛在白色的画布上行走的剪影。
刘备乘单舸划向江心,船上装满了劳军的礼物。他伫立于船首,望着渐渐靠近的水军阵营,一艘艘战船行间适度,虽在行进中仍是井然有度。每艘船上皆设哨楼,号兵在楼台上不停挥舞着两面三角旗,打出去的旗语便是行军的号令。
他不禁叹道:“东吴水军为天下强兵,果然名不虚传!”
关羽在他身后悄声道:“大哥,你亲自渡江迎候,是为犒劳,还是为查审东吴军力虚实?”
刘备默然一会儿,似笑非笑地说:“到底是云长,心思纤细如发,能于细微处见征兆。云长一直在江夏操练水军,以为东吴水军与我相较,孰优孰劣?”
关羽凝神道:“我说实话,依我们现在的水军实力,不是东吴的对手。”
刘备叹息一声:“果然是实话,故而孔明策谋三分天下,以东吴为援,因北有强曹逼迫,不能再增一个敌人。不过,现今虽不及,望云长不辞辛苦,必得要练出一支可与东吴争衡的水军,以为将来计!”
“大哥莫非有与东吴争疆之心?”关羽疑问道。
刘备远望着那烟波浩渺间的滚滚战船,半是怅然半是期待:“此一战后,若曹操北退,云长可知哪里会成为争地?曹操不弃,孙权必争,我们更不可不争。”
关羽埋首一想:“是荆州!”
刘备点头:“荆州横跨长江,若无可抵御他敌的水上雄兵,将来即便能夺之,也不能长守之。东吴历来擅长水战,他们若要夺荆州,必从水上征伐,而今虽是联盟,难说将来如何,不可不防。”
关羽已是明了于胸,他信誓旦旦地说:“大哥,你放心,我定会练出一支可与强敌争衡的水军,誓必夺得荆州,也当长久守之!”
刘备回脸看了关羽一眼,忽地一笑,带着玩笑的意味说:“云长豪言耳,若是他日荆州为我所有,必得择将守荆州,我若选云长,云长以为如何?”
关羽雄迈地昂起头:“何所惧,区区守土耳,大哥若信得过关羽,关羽誓死守护!”
刘备大笑:“荆州寸土不入我彀中,你我兄弟便在此做白日梦,说虚诞话。”
关羽也笑道:“大哥有豪心,何愁疆域不得?只别告诉翼德,免得他和我争。上次你派我往江夏练水军,他气得半年不理我,那莽汉,气量忒小了!”
正说着话,船已行到东吴主船前,水兵抱着大舢板往两船上一搭,刘备踩着这临时搭的过桥板子登上了东吴战船。
一身银白轻铠的周瑜琅笑着走过来,拱手道:“刘将军,见礼了!”
这是刘备第一次见到周瑜,传说中美风仪的周郎仿佛从画里飞出来似的,生就一付高卧山水间的名士风姿,那是他骨子里遮不住的烟水气度,却因着了轻铠,为他增加了英姿飒爽的伟岸风采。刘备在心里默默地赞叹了一番,彼此见过了礼,周瑜请了刘备舱内叙话,两人先自寒暄了一番,说了些不痛不痒的空话,彼此都在揣度对方的心思,却只如在大雾弥江时航行,找不准航向。
“不知将军拒曹,战卒几何?”刘备说出了他最关心的问题。
周瑜用余光打量着刘备,脸上的笑合适地舒展着:“三万人。”
刘备心里跳了一跳:“曹操二十余万屯兵江渚,三万人,恐少了。”
周瑜胸有成竹地一笑:“兵在精不在多,三万足矣,刘将军请安坐樊口,观瑜破曹!”
到底是年轻,说出的话像飞扬的蒲公英,在春风里越升越高。刘备有些无奈了,他觉得自己在周瑜面前便是一块将要腐烂的朽木。
他其实在周瑜的话里还听出了另外的玄机,这一场仗,东吴想唱主角,而他刘备只是个帮手,人家烧起了庆功的篝火,他不过加一根柴火。东吴要把曹操赶回许都,然后将曹操新夺的土地一口口吞下,消灭敌人的同时扩张自己的版图,这点心思,刘备透彻明了。
“不知子敬在否,可否邀来一叙。”刘备殷切地说。
“子敬有军务,受命在身,不得妄自委署,望刘将军体谅!”周瑜温和的话里却像长了扎手的刺。
两人话不投机,周瑜不同于鲁肃,他对刘备始终怀有深深的隔阂,甚或是敌意,他看得出刘备勃然如火的雄心,这人日后必定会成为东吴强劲的对手。
两人便是方枘对圆凿,怎么也合不拢,忍耐着压抑的气氛,说了一通与战事有关的要紧话,最后刘备告辞离去,临行前周瑜终于说了让刘备欣慰的话:“孔明已俱来,他落在稍后,不过两三日即到樊口,”他像是对诸葛亮印象极好,含笑着补上了一句,“孔明风姿,令人难忘。”
这就是周瑜,有着少年人激扬如阳光的意气风发,以及统率三军的将军的雄阔冷毅。在周瑜面前,刘备觉得自己老了,他竟生出了隐隐的忧虑,东吴有这样一个胸存雄略的将才,是东吴的大幸,也许,是他刘备的不幸。
诸葛亮返回樊口比周瑜预料的更早,东吴水军离开方三个时辰,他便踏上了江岸。他乘的是小舸,仿佛一叶少有繁复修饰的小风筝,没有负担地直入云霄,乘着风破着浪,倏忽间已是行过百里水路。
他来不及提前遣使通报,刚一到岸,便直入公门,吓得刘备以为自己在做梦。周瑜刚走,他的伤风又卷土重来,正守着炭炉发抖,恨不能把自己埋在火里。
“孔明……”他念着诸葛亮的字,声音像从酱菜坛子底发出,嗡嗡地带着水声,
诸葛亮关心地问:“主公病了?”
刘备重重一叹:“肉身之病,汤石可医,心中之病,何药能治?”
诸葛亮笑了一声:“敢问主公心中之病为何,亮略通医道,勉强为主公诊之。”
刘备捡起一块炭,在地上写了几个字,诸葛亮低头一看,却原来是“曹操”“周瑜”“荆州”,他细细地思量了一会儿,也取来一块炭,在“曹操”上一划:“此不足虑。”
“不足虑?”刘备不解。
诸葛亮微笑:“亮临行前,曾请主公密访曹军军中医药之讯,如今可有新消息?”
“嗯,自你离去,我遣了三拨人去探问曹军虚实,每一拨复命都道曹军在采买药材,某次还从许都运来数十车药材。”
诸葛亮颔首:“这便是了,曹军大量采办药材,是为军中有疫病,他们采买的药材越多,其染病的士卒必然越多,未曾开战,而士卒染病,此已为必败之兆。”
刘备兴奋地拍了一声巴掌:“孔明一语,果如拨云雾而见青天!”
诸葛亮又在“荆州”二字外画了一个圈:“此可得也!长江一战,曹操一朝败退北方,荆州则将虚悬,我们可趁此遣兵略定,曹操丢一地,我们夺一地!”
刘备思量踟蹰:“我也知大战之后荆州必定虚悬,趁此时拓展疆场乃上天所赐,但是,”他点了点“周瑜”,“有此人在,占据荆州难矣!”
诸葛亮略略一思:“主公可有舍得之心?”
“怎么讲?”
诸葛亮铿然道:“让他们和曹操争北岸,我们轻骑南下,掠定江南四郡!”他抬手用力一划,把“周瑜”涂黑了。
鏖战赤壁,故纵曹操
寒冷的西北风从赤壁的上空呼啸而过,犹如亿万张森森之口在天空张开了。那口中喷出的污浊气流有着刀锋般锐利的冷酷,一面吞噬着天地间残存的蓬勃生气,一面残忍地切割着江岸如簇的磊磊山峰。
驻扎在赤壁的曹军这一段时日很忙,不是忙着整兵备战,而是忙着埋尸体。
二十余万曹军气势如虹地从襄阳开拔,追着刘备败退的路线一直向南,越江陵、渡长江、掠巴丘,那连成一片的浩瀚旌旗,仿佛要遮蔽了江南的天空。曹军的战船皆用手腕粗的锁链相连,彼此横行排列,仿佛横江的巨擘,平稳如一方厚实的土地,在战船上顿顿足,也能让整条长江震荡不已。
为了鼓舞士气,曹操命令军中鼓吹日日演奏《诗·江汉》,战士们听着雄壮威武的上古乐音,心中注入了满满的豪情,那壮阔伟岸的音乐日复一日飘荡在二十万曹军的营垒上,仿佛磨得锃亮的刀锋,凌厉的青光必将破开长江的浓雾:
江汉浮浮,武夫滔滔。匪安匪游,淮夷来求。既出我车,既设我旟,匪安匪舒,淮夷来铺。
江汉汤汤,武夫洸洸。经营四方,告成于王。四方既平,王国庶定。时靡有争,王心载宁。
江汉之浒,王命召虎:式辟四方,彻我疆土。匪疚匪棘,王国来极。于疆于理,至于南海。
王命召虎:来旬来宣,文武受命,召公维翰。无曰予小子,召公是似。肇敏戎公,用锡尔祉。
厘尔圭瓒,秬鬯一卣。告于文人,锡山土田。于周受命,自召祖命。虎拜稽首:天子万年!
虎拜稽首:对扬王休,作召公考,天子万寿!明明天子,令闻不已。矢其文德,洽此四国。
这首诗唱的是周宣王任命召公虎征讨江淮,临行前天子谆谆训诫,召公殷殷许诺,君臣上下一心,开创了周王朝的彪彪武功。
征讨江东唱这首诗再合适不过,用历史上的胜仗鼓舞士气,是精通诗书文学的曹操的得意之作。可历史往往不会重复两张一模一样的脸,第一次是倾城绝代的美人儿,第二次往往成了东施效颦。
曹军刚过洞庭湖便开始生病,其实疾病早就潜伏了,在襄阳之时,已有一个屯的士兵染病,因染病人数少,下级也没有报上去,偷偷地胡乱抓药治病。孰料疾病仿佛长江涨起来的潮头,在军中慢慢扩张,从一个屯到一个曲、一个部,乃至一个营。
不仅染病的人数在迅速增长,死亡也在大面积蔓延,消息瞒不住了,不得已通报给曹操,他下令紧急采买药材,荆州附近的药材被采买一空,后来还从许都紧急调配,每天都有装满药材的马车从北方运往长江前线,却仍是杯水车薪。
死亡无法遏制,每天都有士兵死去,一开始军中医官看不出是什么病,士兵们的病症并不一致,有的高热,有的呕吐,有的腹泻,最后,他们才知道是瘟疫。
军中染瘟疫的噩耗报给了曹操,他把真相压了下去,还砍掉几个医官的脑袋,罪名是他们在军中散布谣言。曹操怕影响军心,死死地扣住了消息的口子,只有少数几个人知道实情,却没有人敢说出口。
死的人太多,为了防止尸体传染,起初用白布裹住尸体,用板车运去十里外挖坑掩埋,后来白布用光了,不得已,寻来麻绳捆扎,坑也挖得太多,干脆用火焚烧。每当在夜里,总有一支收尸队去各营抬出尸体,悄悄地装车运走,或埋掉,或烧掉。
有些抬尸体的士兵也染了病,常常这一次他为别人收尸,下一次便是别人为他收尸,瘟疫的真相虽被上峰摁住,但恐慌却比瘟疫更快地在士兵中传播,已发生了几次哗变,带头闹事的几个士兵被斩首示众。曹操亲自出来向三军解释,劝他们不要听信谣言,大战在即,当以战为先,待得收复东吴,庆功之日,当上报朝廷,为众将请封。
其实没有人相信曹操的话,这些来自北方的士兵此刻想的不是举兵向南,而是回家。绵长如女儿婀娜身姿的长江在他们眼里,变成了巫女手中的长蛇,荆楚之地的上古巫术之风仍在当地流传,士兵们以为自己中了诅咒,他们在睡梦里也在发抖,持枪的手变得绵软无力。
所以,曹军和东吴的第一次交锋便大败而归,不得已退往北岸屯守,士气一落千丈,冬季的长江流域潮湿寒冷,那种冷刺骨锥心,仿佛有一把湿润的刀子在一片片地凌迟你。生于北方的士兵受不得江南的冷,失败的情绪和寒冷的西北风一起摧毁了将士必胜的信心。
曹操此刻骑虎难下,他已经隐隐感觉到这一场对决的失败结果,可他不愿意认输。仗还没结束呢,他若缴械投降,他便成了张绣、刘琮一流,他便是败,也要在轰轰烈烈的对撞中横刀而死。
从踏上荆州的土地那一天起,满怀的胜利畅想便在一天天颓废,他从没有哪个时刻像现在一般痛苦,而最令他痛苦的是,曹冲也病了。
曹冲生病是在兵退北岸那天,他和曹操在江岸的将台看着曹军被东吴水军追得无路可逃,逼急了,纷纷跃入江里,扑腾着游了一段,便被快舟上的东吴士兵飞箭射死,尸体漂起来,远看像一根根白惨惨的柴火。曹操懊丧地叹息连连,回过头时,却见到曹冲一头栽在地上。
医官给曹冲诊了脉,却不敢说实话,支支吾吾地说:“公子是寻常病。”
“寻常?”曹操觉得匪夷所思,曹冲高热不退,连吐带泄,病得跟枯木儿似的,已显出入膏肓之象,竟还是寻常病。
他发怒了:“混账,这是寻常病么,你给我说实话,敢欺瞒一句,夷三族!”
医官浑身抖成了筛子,哭丧道:“丞相,公子的病真是寻常病,寻常可见,丞相日日见得,如何不寻常呢?”
曹操懂了,曹冲的病和曹军士兵一样,想到每夜被拉去十里外烧掉的士兵尸体,他觉得不寒而栗,疾问道:“能不能治?”
医官的声音像蚊子在扇翅膀:“天下也许有一人能治……”
“谁?”
“华佗。”
曹操这一次不仅是愤怒,更是绝望,他怎么会不知道华佗,天下最负盛名的神医,治病仿佛如有神技,数次使必死之人重获生机,他能在望闻问切间辨出病人二十年前的旧疾和二十年后的绝症,天下病人望他如仰日月,他是杏林中的泰山北斗。
可华佗死了。
就死在他南征荆州的前一个月,死于牢狱中斧质下,下令杀死华佗的人正是他曹操。
曹操觉得很讽刺,那仿佛是命运向他开的一个荒诞的玩笑,他杀死了天下唯一能救他儿子的人,这就像是一场注定将要发生的悲剧,如果说这是报应,也太荒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