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辨认了好一会儿,扭捏地说:“什么远?”
诸葛亮慢慢地念道:“修远。”
“修远。”少年跟着念了一遍,他像是怕忘记,又念了四五遍,还攥了攥手心,想要将这个名字捏紧。
“谢先生赠名!”他高兴地说,忽而又担心地说,“先生愿意收留我么?”
诸葛亮笑得极优雅:“我连名字也送你了,你说呢?”
少年懵然,他看着诸葛亮温暖如阳光的笑容,忽然明白了,又欢喜得要拜下,诸葛亮一把扯住他,“不要行大礼。”他温存地叮咛道,“你若真要跟着我,恐怕会受无穷累。”
少年坚决地说:“我不怕累……”他似觉得自己说错话,慌忙改口道,“不、不会累。”
诸葛亮笑起来:“你歇着吧,我要出一趟远门,回来再说。”他起身便要往外走。
“先生去哪里?”
诸葛亮回头:“江东。”
少年倏地跳起来:“先生,等等,我也去,我也去!”他从案头抓起一册书,稀里哗啦拢作一卷,当先冲到了门口。
诸葛亮倒不知如何是好:“你还是留着养伤吧,不用跟着我。”
“不,我要跟着先生,先生去哪里,我便去哪里!”少年紧紧地捏着书,目光坚毅。
诸葛亮竟觉得有些震撼,这个时候他并不知道,这个被他唤作修远的少年,会在他身边守护近三十年。直到五丈原流星陨落,当年的少年霜白染发,他仍然是先生背后沉默而温情的目光,不扎眼,不争先,是那样纯真的守候,在时间的陶铸中永远保持了珍贵的干净。
他说,他从不后悔。
一只漆卮从门里摔出来,“当啷啷”在门口跳起老高,卮裂开了缝,在空中分崩离析,再次坠地时已炸成了无数片。
徐庶又惊又怕地跪下去:“娘!”
里边是又怒又悲的骂声:“愚孝!谁让你来救我,汝以身享贼,空背纯孝之名,却致母于不义,致己为不忠,为迂腐之孝而背忠义,天下皆耻之,恶之!”
“娘,我……”徐庶想要解释。
门里的声音不容他辩解:“我本已怀了必死之志,只愿汝追随明主,振辅王纲,休得以我为念。可恨我不早绝,我若早些自绝,又何必陷子于不忠不义之地!”说着话,已是呜咽不成声。
徐庶又疼又悲地磕下头:“娘,儿子千错万错,娘尽管责骂,只求娘切勿有轻脱之念,这叫儿子如何思量!”
屋里的哭声放大了,一声声只是撕心裂肺,徐庶只顾垂泪,却也不敢进屋去宽慰。
哭声渐渐弱了,似乎是母亲哭得疲累了,很久便没了动静,悄然地唯有风声吟哦。徐庶心里直打鼓,却听得屋里乒乓响了一声,也不知是什么物件踢翻了,他微微一紧,怯然地呼道:“娘!”
无人回答,那呼喊仿佛是投入了一座湮灭多年的坟墓里,连一丝儿恍惚的回应也没有。
徐庶又跪了一会儿,心里越来越慌乱,那种大祸临头的恐怖像暴雨般将他浇得透心凉,他顾不得了,索性顶着被母亲斥责的惶惑,站起来一把推开了门。
脚下却是一绊,原来是翻在地上的胡床,他还来不及扶正胡床,只是那么不经意地抬起头来看了一眼。
便是那一眼,他这一生便如倚危栏观残山剩水,看得天地在枯萎,自己也在枯萎,他的世界只剩下悲无断绝的一片冷峭萧瑟。
从此,那个在隆中山水间仗剑高歌的奇伟男子死去了,当年与至交好友醉里挑灯、落拓放浪,畅快时自以为胸怀间装得下天下的徐元直,只落得孑然孤惨,幽恨满膛。
他眼睁睁地看见母亲吊在房梁上,像是死神的衣角从天空拖下的一笔,触目惊心得让他失了魂魄,仿佛是命运讽刺的唇角。
他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仿佛垂死孤魂的绝望号叫,而后,归于一片死寂。
奇迹般促成孙刘联盟
从没有哪个时刻像现在这样,让孙权感到刻骨铭心地厌烦。
柴桑的议事堂内,东吴臣僚已吵成了一片,吵扰的话语像成百只蚊蚋,一骨碌钻入耳朵中,甩也甩不走。孙权只觉得脑子里嗡嗡响,血液正在加速流动,每根血管都在疯狂跳跃,仿佛无数杆狂躁的长枪,将他来来回回地挑得血肉模糊,整颗头颅几乎要炸开了。
这一切只因为一封信。
信来自北岸,写信人是曹操,信不长,一方竹简便落满了,孙权收到信后,召集群僚举会,把信当众念了一遍:
“近者奉辞伐罪,旌麾南指,刘琮束手,今治水军八十万众,方与将军会猎于吴。”
信念完时,底下一片可怕的寂静,但只是一瞬。骚动像烧开的水,突突突地冒起了头,几乎所有人都在念叨“八十万众”这个数字,那数目像铺天盖地的刀枪剑戟,从北方的天空滚滚南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碾过长江,碾过江东,过路之处是数不清的血肉尸骸,无有噍类。
曹操刚刚统一北方,又兵不血刃拿下荆州,以新锐八十万众,水陆两路饮马长江,气势如虹如雷如虎如狼,区区江东二州之地何能阻挡,这不是以卵击石么?曹操这封信里是满满的自信,表面上文绉绉极有礼,字里行间却是唯我独尊的霸道,一句“会猎”隐语,谁能听不出这当中的威胁和睥睨。
这让江东群僚心胆俱裂。
孙策当年以独力横扫江东,立马东吴,敢与天下强敌一战生死,江东文武在他的统率下所向披靡,力量虽小,却有与百万雄兵争锋高低的豪气。孙策死后,江东的势力虽渐渐扩张,但再也没有那种雄视天下的英雄,江南水乡的烟雨颐养了他们的诗情画意,也卸掉了他们身上的霸气,这是一块滋润斐然文采的土地,却不能争霸天下。
所以,他们想到的第一个对策竟然是投降。
首先建议孙权投降曹操的是张昭,他的理由很充分,他以为:“曹操为豺虎也,挟天子以征四方,动以朝廷为辞;今日拒之,事更不顺。且我江东足以拒曹操者,长江也,今曹操已得荆州,奄有其地,刘表治水军,艨艟斗舰,乃以千数,今俱归曹操。曹操悉浮以沿江,兼有步兵,水陆俱下,此为长江之险,已与我共之矣。而较之势力众寡,江东居于下位,故以为不如迎之。”
张昭是东吴老臣,当年孙策身遭不测,临终托孤于他,幸得有他燮理政务,左右平衡,扶新主而定方策,佑社稷而纳贤才,方才保住江东基业。孙权对他一向心存感激,私下里称他为江东仲父,可如今江东最坚实的脊梁骨竟也要弯向曹操,可知曹操之势足可压倒一切铁血忠心。
张昭刚说完,另一位重臣秦松也说道:“曹操身拥八十万众,又新得荆州,控扼长江之险,我江东兵不过曹操十之一,地不足曹操五之一,莫若归顺,效法荆州刘琮,也不失封侯之爵。何必自陷危垒,涂炭无辜!”
不似张昭、秦松那般坦白裸露,张紘说得含蓄:“兵者凶器,今曹操拥军甚夥,一朝兵锋相交,江东数年太平即成齑粉,令人痛惜!”
二张一秦是孙策时期的谋臣,当年与孙策纵马过江,辛苦竭蹶,打下了今日基业,三位元老皆有望风靡倒的意思,臣僚们顿时一片附和之声。有说曹操太强,凡与其作对者皆没有好下场,袁绍、袁术便是前车之鉴;有说投降曹操也不是坏事,尚能保住爵禄,他说江东弱小,徒然以弱小对强暴,无异于螳臂当车。
满耳皆是投降之音,孙权觉得自己快变成刘琮了,他原先还以为能听到一二言不惧死的豪言壮语,可没想到竟是众口一词,皆是一派软绵绵的窝囊话。
把江东基业白白拱手送给曹操,他其实很不甘,可僚属们无一人有战心,听闻曹操南下已变色寒战,他又如何振臂奋争,难道让他孙权一人持刀横江对抗曹操么?
他心里烦透了,恨透了,也伤透了。
“诸君皆以为当降曹操么?”孙权捏着那封信,指头已捏得发青了。
张昭当先回话,语气沉重得如丧考妣:“曹操势大,此为无可奈何之举。”
孙权很想把手里的信丢下去,摔在张昭那张悲痛欲绝的脸上。他这次来柴桑本是为曹操与刘备交战,打着以观成败的主意,看能不能趁着人家两败俱伤,在混乱中捞着些好处,没想到却为自己等来了这样一个结果。
“主公!”门外铃下急报,“鲁肃复返江东,说是从江北请来左将军刘备使者!”
孙权攥着信半立而起,他已听惯了扫兴的投降言论,正需要一个人来洗耳朵,鲁肃便是这个足够扫除晦气的合适人选。他对那帮仍在喋喋不休嚷嚷曹操有多可怕的僚属挥挥手:“散了吧,容孤想想。”
半个时辰后,议事堂内已散得一空,那令人憋闷的嘈杂在一点点稀释。孙权深深地吸了两口新鲜空气,看见鲁肃领着一个白衣羽扇的年轻人款款而来。
“主公!”鲁肃拜下,“这是左将军所遣使者诸葛亮,诸葛孔明,”他又补了一句,“他是子瑜之弟。”
诸葛亮不卑不亢地行了一礼,抬头间,他和孙权彼此对望了一眼。
诸葛亮眼里的孙权,一个二十七岁的年轻主公,长相很不同于中原人,眼睛淬了海的颜色,泛着深幽的碧蓝,五官轮廓很深,似用刻刀在白松木板上着了力气勾勒,下颚有淡如一缕烟的黄须,每当他低头,便被他合适地藏起来,仿佛是他藏住的锋芒。他虽竭力拿捏出一方诸侯的威严,眼窝深处却有憔悴的阴影漫出来,看得出他颇有些日子不曾安眠,嘴角微向下塌,却被他时不时有意地扬起来。他的身上聚合着少年人的玩世不恭,以及一方诸侯的严正,还有超乎年龄的深藏不露。
孙权看见诸葛亮的第一眼,脑子里闪出“翩翩浊世佳公子”这句话,毋庸置疑,江东第一美男周瑜堪称姿容绝代,但诸葛亮与他相较,也不会输掉气度,真正是各有千秋。
这么个风华绝代的男子,却不知腹中是否有经纶,莫不是徒有其表,草包枕头一个?孙权一面在心里胡思乱想,一面热情地招呼诸葛亮上坐。
“诸葛先生,”孙权称呼得很有礼貌,“先生不辞辛苦,来我江东共议大事,先生风尘劳碌,也不曾休整养息,便即奔来见吾,我当真感动。”
开头的话都是场面话,客套得很。其实孙权满肚子疑问,可他不会一见面便露底盘,帝王心术研究得透,他在没有看清情形前,绝不会说得太多。
诸葛亮看得出孙权腹中城府,面上光溜溜的,里边全是不好惹的尖利爪牙。这个主公和刘备截然不同——对刘备,诸葛亮可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刘备很沉得住气,需要他喜怒不形于色时他一定做得到,可他在心腹面前甚少隐瞒,常常爽快得像个没心机的孩子。孙权也能沉得住气,但他是能忍人之不能忍,心机深沉如望不到底的古井,刘备尚有几分快意恩仇的豪侠气质,他却可吞着血水咽下自己的肉。
“孙将军言重,亮此番东来,承蒙鲁子敬危难赴义,邀我主与将军同盟大事,故而亮才奔赴江东,愿以区区之身,与将军进一二鄙陋之言。”诸葛亮得体地说。
话转到鲁肃那里,鲁肃不得不说话了:“主公,孔明为左将军心腹,左将军临行前吩咐,孔明之言便是他之言,主公但有疑问尽可咨诹,左将军现已屯兵樊口,静待主公之音。”
借着鲁肃打开话匣子,自己不开言,也不催促对方坦露心胸,孙权不由得对诸葛亮刮目相看,怪不得风闻刘备三顾茅庐,方才请得他出山,果然不是泛泛之辈。他微微正了声色,第一个问题便极骇人:“曹操今举八十万众,不知先生作何思量?”
“八十万众?”诸葛亮愕然,他问道,“不知孙将军从何得知曹操拥军八十万众?”
孙权微微一叹,把那封信传下去:“此为曹操前日传来书信,请先生过目。”
诸葛亮接过信读了一遍,因见孙权示意,便又转给鲁肃,他慢慢地抚着羽扇,隐隐体会出这一封信犹如一击不期然的惊雷,将孙权震慑住了,或许还威吓住了江东群僚。曹操施的攻心之策显然已奏了效,故而他此刻不仅要促成两家联盟,还要消除孙权的忌惮心。然对付孙权这等城府深沉的主公,用寻常的劝服或许并不能起到效果,不得已必须用非常手段。
思虑片刻,诸葛亮说道:“亮有几句肺腑之言,望将军不辞听之,妥与不妥,将军聪察明睿,自能决断。”
“先生但言无妨!”孙权作出洗耳恭听的礼貌姿态。
诸葛亮稳稳地说:“海内大乱,天下分崩,诸侯纷争扰攘,曹操于数年之间败张绣、平吕布、定袁术、荡袁绍,挟天子以令诸侯,克定北方,其势横霸天下,无人能撄其锋,可谓雄张一时也!”
开头一席话便在张曹操旗帜,孙权听得困惑,却不合打断话问个透亮,不得已摁住性子听下去。
“将军起兵江东,我主收众汉南,与曹操共争天下也。然今曹操芟夷大难,略已平矣,兼之破袭荆州,威震四海,英雄无用武之地,故我主败退当阳,遁逃夏口。”诸葛亮感慨地叹了口气。
话越听越糊涂,孙权几乎以为诸葛亮要劝自己投降了,他保持着干冷的笑,内心里却在敲锣鼓。
诸葛亮微微抬起眼睛,眸中隐着莫测的笑:“故而亮以为,愿将军量力而处之,若能以吴越之众与中国抗衡,不如早与之绝;若不能,何不按兵束甲,北面而事之!今将军外托服从之名而内怀犹豫之计,事急而不断,祸至无日矣!”
话方落音,鲁肃慌忙给诸葛亮使了个眼色,他千思万虑也料不到诸葛亮会劝孙权北面应从曹操。在来柴桑的路上,两人曾经恳谈过数次,鲁肃听得出诸葛亮有和曹操决一死战的勇气,他很是佩服这个年轻人的雄略和豪气,可待得见到自家主人,竟然说出这一番荒诞不经的泄气话,倒叫他这个原本想成全两家盟好的媒人左右不是人。
孙权盯着诸葛亮看了半晌,咬着牙笑了一声:“苟如先生之言,刘将军何不事从曹操?”
诸葛亮从容道:“田横,齐之壮士耳,犹守义不辱;况我主乃王室之胄,英才盖世,众士慕仰,若水之归海。”他微微仰起了脸,目光刹那亮灼如星,“若事之不济,此乃天也,安能复为之下!”他几乎是铿锵有力地说出这一番话,脸上的神情融着挑战、坚毅和质疑。
鲁肃的脸唰地白了,他频繁地给诸葛亮使眼色,可诸葛亮压根儿就没看他,硬是落落大方地把这话说得一清二楚。
孙权冷着脸,瞪着诸葛亮许久不动,鲁肃生怕他要发火,心里辗转了许多念头,该怎么打圆场救诸葛亮。忽然听得“砰”的一声,孙权拍案而起,狠狠地说:“吾不能举全吴之地,十万之众,受制于人,吾何以生于天地!”
鲁肃大松了一口气,他终于明白了,诸葛亮这是在用激将法,生生把孙权的好胜心撩拨出来,他一面佩服诸葛亮的智略,一面欣慰孙权的决断。
诸葛亮要的便是孙权的好胜心,他顿时收敛了那份挑衅,恭敬地赞道:“孙将军果为英武之主,有此不屈雄心,曹操何足惧!”
孙权其实已经意识到自己落入了诸葛亮挖的陷阱里,可他既不愿承认,也不肯反悔,他此刻想的是如何把这决心落到实处,说道:“吾心虽决,欲与刘将军同盟抗曹,然刘将军新遭当阳之败,安能抗此难乎?”
决战之心萌生,顾虑却是层叠的沙土,蒙得那颗心不能干脆利落地快刀斩麻,诸葛亮徐徐道:“我主虽败于长坂,然今战士还者及关羽水军尚有精甲万人,江夏亦有公子刘琦部勒战士不下万人。曹操之众,远来疲敝,为追我主,轻骑一日一夜行三百余里,此所谓强弩之末不穿鲁缟也。此为兵法所忌,乃必蹶上将军也。且北方之人,不习水战;又荆州之民新附曹操者,逼于兵势耳,非心服也。”
诸葛亮侃侃地分析了一通,轻轻一搭羽扇,拱手请道:“今将军诚能命猛将统兵数万,与我主协规同力,破曹操必矣。操军破,必北还,如此,则荆吴之势强,鼎足之形成,成败之机,在于今日!”
鼎足,鼎足,鼎足……孙权默念了一遍又一遍,他下意识地看了鲁肃一眼,想起当日与鲁肃第一次见面,鲁肃便献上了鼎足之策,劝他坐拥江东,观天下之衅,尽长江之极,据而有之,然后建帝号以图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