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小群
小波被较多人知道,也就是这一两年的事。写随笔啊,开专栏啊……一个舞文弄墨的文坛侠客。
小波的文字,常常给我们以意想不到的乐趣,仿佛沉闷的天气,骤然袭来了一缕清风。然而,这清风,已经永远地逝去了,不可能再次起于青萍之末。
有人说,小波要对自己的死负责:他为报刊写得太多,没有必要让身体负荷太重。说这话的朋友虽然爱之深,却责之过。
小波的心与身是个矛盾体,他追求自由,又别无选择。
我和他最后一次见面是今年元月。一家外地报纸来京城组稿,请吃饭,席间与小波相遇。他见到我,习惯地一张嘴,这是他对熟悉的人的微笑。“小群儿,坐这儿。”他让我坐在他的身边。
“怎么样?”什么时候见面,他都是这样开头。
这个问题,如果是问圈子里的男士,意思是:听到了什么消息?或看了什么书?有什么可一聊的见闻?这属于“大事情”。如果是问我,意思大约是:近来心境怎样?他好像愿意听我说说办杂志的困难,说说心想事不成的苦恼,说说人际关系的麻麻烦烦。一方面捕捉信息,好知道他手里的稿子哪类不合时宜;一方面,也为自己摆脱了像我遇到的麻烦事而庆幸。他需要这种调料,以给他蛰居的生活增加些味道,或是给他写小说增加些素材。这属于小事情。知道我一发牢骚,他准会笑,他早已是不要领导、没有单位的自由公民,当然可以幸灾乐祸地笑。不过,他的笑虽有一种看透了的谑意,却让你感到温暖,因为他的目光总带着善意和理解,所以我总是有点投其所好。
一个朋友告诉我,小波从美国回来,在北大社会学系当教师。教师们在一块开会,经常是领导说了又说,大家听了又听,一片木木然;不知什么时候,小波会冒出那么一两句,引来哄然一笑:还是王小波说得对呀!都愿意和他保持一致。领导滋味好受吗?能不尴尬?于是小波自觉地跳槽,到了人民大学当英语教师。人大也没呆几年,大概遇到了同样的问题,他索性“下海”,做了自由撰稿人。在这次席间,他又来了这么一下。起因是经济学家杨帆说自己因没时间弄外语,评职称很麻烦。小波冒了一句:“外文所的黄梅就抵制考外语。可银河当了‘叛徒’。”大家一听,先是一愣,回过味来,不禁一笑。黄梅是研究英美文学的专家;李银河在国外留学七八年,博士论文是用英语写的。小波是想说,这样的人还用考外语吗?而李银河就不如黄梅立场坚定,还去为职称考外语。
和小波认识,是由于他的妻子、我在山西大学的校友李银河。1991年我到北京大学做访问学者。因为失眠,不习惯与别人同住,银河就将北大给她的一室一厅借给了我。当时他们夫妇住在亲戚家,亲戚出国了。和银河聊起来,才知道小波有一本小说在香港出版,便要了来读。我当时的研究课题是“中国当代文学中性意识的变迁”,看了小波在香港出版的这本中篇小说集《王二风流史》,异常兴奋。书名虽“风流”,有不少性的内容,但却是很好的书。就它所表达的性观念看,既独特,又严肃。本来我的论文寻着当代文学中的禁欲主义格局的瓦解,拟说到刘恒的小说《白涡》告一段落,但小波却给了我新的启示。我想以他的小说作为我论文的最后一个讨论对象,就打电话给他,希望和他谈谈。他来了。人又高、又黑,相貌和穿着都较粗糙。想起了银河曾和我说起他们初次相识的情景:小波问银河:“你有朋友了没有?”银河说:“还没有。”小波说:“你看我怎么样?”多么自信!真不知道他是凭着什么让才思锐敏的银河从此与他相伴而行?和这样一个男人谈性的问题,即使我是搞理论研究的女性,也不大轻松。又想到小说读后,我和银河大谈小波描写的绝妙,银河唯恐我有什么联想,对我说:我们小波可不是那种人(指小说的主人公。因王小波在家也行二)。有了这句话,我和小波初次见面,就像老朋友似的。小波的言词并不像他的小说那么活泼、幽默和诡谲,甚至表达都不那么利落,但对我震动很大。他说:人们认为最羞耻、最该隐讳的东西,恰恰是最不值得羞耻、隐讳的东西。大家以为是私情的东西,其实是人所共知的寻常事。真正的私情是每个个人的情感,那是最个性化的、最秘而不宣的东西。他最推崇的杜拉斯的《情人》中有这样的情节:当女主人公说,她是因为男主人公有钱而来与他幽会时,男主人公伤心地哭了,他说,“我希望你爱我”。15岁的女孩对此很麻木。但是,就在她将离开越南去巴黎,远航的汽笛拉响的那一时刻,她瘫软在甲板上,这时她才意识到自己是爱他的。记得我看到这里时,非常感动。深处情感的偶然流露才是最动人的。我觉得,这也正是小波的小说中的亮点。在小波看来,性不需要任何理由,它只是存在着。两性关系应当和风一样自然,一样熨帖。在我们以往的文学中,性的态度与行为往往成为一种专门的道德评判标准。而文学最应该表现,也最难以表现的正是人的复杂的感情世界。人的道德自律在于正视纯粹、自然和责任。后来,我在论文中写道:劳伦斯将性的负面变为正值,公然提出性就是美,并将男女主人公的性关系,以浪漫的诗意来表现。王小波的《黄金时代》,则在对以往道貌岸然的反讽中,将性价值中立化。他让人们在净化中理解两性关系的意义,于平淡中体味人的温情,人性之美自然溢出。但是小波的小说迟迟不能在大陆出版,我的论文发表时,最后一部分不得已也被去掉了。
小波的小说出版受阻,主要是因为性描写十分坦率,坦率到让人觉得一切邪念都是那么可笑。然而,那些羞羞答答,乃至故意加上一些方框的小说,反而比他的小说好通过。在花城出版社举办的王小波《时代三部曲》讨论会上,银河说:“小波写的性干净。”不愧是相知至深的夫妻。这正是小波的小说和那些把性当作噱头和佐料的小说的区别。然而,噱头和佐料尽可流行于世,坦率的王小波却领不到一张通行证。
真正把王小波的小说在国内推出来的是华夏出版社的赵洁平女士,时间已经到了1994年的夏天。我直到和小波遗体告别那天,才认识了这位有胆有识的编辑。据她说,《黄金时代》出得非常艰难,最后用了很多手法。为出这本书她得了一场大病,因周遭指责,心力交瘁。华夏出版社以“文坛外高手”的名目将王小波推出后,读者中口碑甚好,可面世的评论文字极其有限。小波的小说此前在台湾岛上早已好评如潮,为什么大陆的批评界对小波如此漠然?我有种种猜测:一个可能是心态疲惫,文化发现的触觉已经迟钝;另一个可能是已经习惯于六经注我,一切批评对象都要纳入已有的体系,而小波横空出世,很难削足适履。小波去世以后,戴锦华说,读了小波的小说后狂喜,有很深的会心,但是不好谈,想要独特地说出来就是一种挑战。这是老实话,当代的热门作家,对王小波的亮相大多也无动于衷。小波在一篇文章中谈到王道乾和查良铮两位翻译家时说:“我觉得我们国家的文学秩序是彻底颠倒了的:末流的作家有一流的名声,一流的作品却默默无闻。”他还说:“大家都顺着一个自然的方向往下溜,最后准会在一个低洼的地方汇齐,挤在一起像粪缸里的蛆。”“热力学上把自发现象叫做熵增现象,所以趋害避利肯定熵减。”所以,他说自己的写作是熵减行为。看重王小波文学价值的评论家也有。比如中山大学的艾晓明博士就是一个。小波的几乎所有小说,她都写了评论,有的是面对香港的版本,有的是面对手稿,当然,她的评论文章,和小波的小说命运几乎一样。
真正认同小波价值的不是文学界,而是搞电影、搞哲学、搞社会学、搞文化的学者们、导演们,导演张元登门请小波编剧,拍了一部名叫《东宫,西宫》的故事片。小波无意触电,却因此得了阿根廷电影节最佳编剧奖,填补丁中国人在国际电影节上编剧奖的空白。另一个导演吴文光,并不认识小波,却参加了遗体告别。他说,小波去世让他感到恐惧。为什么中国需要什么,上帝就拿走什么。
那天小波作品讨论会上,有人提出应该探讨小波作品的“话语”、“语境”与“文本的张力”等等,我虽然知道他们想说的是什么意思,但觉得没有必要先入为主地引人坠入五里云雾。我觉得,小波如果活着大概不愿意让人家这么研究他,他更想让人知道他对社会的关怀、对人的关怀,及他操作小说的自由心态。他说中国没有第二个人像他这样写小说。不论读他的小说,还是读他的随笔,不看作者的名字,都可以马上辨认出他与众不同的声音。他还有很多要说的话。虽然众多报刊的约稿对他并不构成精神压力,但他的内心却驱使他不停地表达。他对一位朋友说过,再不说话,人家把屎都糊到我们脸上了。他是因为这个,才不能停笔。可惜,知道他心事的人很少很少,所以,到死他都很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