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会科学现代化进程中的中国人文学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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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民族史学的形成与发展(1)

19世纪下半叶以来,中国人的两大“疆域”受到“侵犯”。一是“国土”疆域,一是“文化”疆域。国土受犯,全民共愤,一致对外,不言而喻,而当“文化”疆域受到挑战,引起的回应就复杂得多。西化派对文化旧“疆域”投以鄙夷,对西方新学术热烈欢迎。或如鲁迅的“拿来主义”,或如胡适的“全盘西化”,几同“开门揖盗”。文化民族主义虽则欢迎西学的播入,然而对国学多一分情结。他们力倡传统再造,文化复兴,与批判主义“楚河汉界”,门径大异。

就像胡适、顾颉刚、傅斯年等人的批判史学属于文化启蒙与批判主义思想派别,中国民族史学属于文化民族主义的思想阵营。这个史学派别强调考实与求真,不期然被文化民族思想支配。他们用翔实的史料说话,表达民族性的精神诉求。具体史观自可多彩纷呈,基本的态度却大体一致:对传统尊崇与弘扬,同时也对旧史学作深刻反思与检讨;对本位文化首肯与实践,形成史学形态的“三大理论”;对人生问题予以特别的关照,建构独自的“心灵”体系。这一切既为民族史学的基本特点,也为该史学的重要学术与思想成果。

反思旧史与民族史论的创设

20世纪初,中国史学界出现批评旧史学的飓风。这个史学批评运动的掌旗人不属于启蒙批判学派,而为民族史学的开创者梁启超等人。奇特的历史现象启迪人思:中国民族史学本世纪的最初登场,非以“保守”姿态亮相,而以“批评”形象面世。

一、对旧史的审读与批判

批评旧史的梁启超

梁启超是中国民族史学的最主要的代表之一。他在20世纪初发表的《新史学》一文,成为至今研究民族史学演化进程的经典之作。梁启超在《新史学》中对中国旧史学进行系统批判。依梁所论,中国旧史学推其大端,有以下四方面弊端:

其一,“知有朝廷而不知有国家”。“二十四史非史也”,只不过是中国二十四姓之家谱而已。产生这样弊端,是因为过去的史家总抱着如此的想法:天下者乃君主一人之天下。故此为史也只是论述某朝以何而得之,以何而失之。梁启超说明,国家与朝廷不是一回事。要正确认识什么是国家,国家是君主与国民合而所成之物。单为君主作史而舍民众,是乃非完整之史学,或根本不为“史”。

其二,“知有个人而不知有群体”。中国史学乃君主与“个人”之史。中国历史成为君主的家谱与彰显“个人”功德的“墓志铭”。中国历史不否认个人的作用,但也绝不可忽视民众的作用。他将民众说成是“群”。中国“国民之群力、群智、群德所以永不发生,而群体终不成立”其文化根源就在这里。

其三,“知有陈迹而不知有今务”,记录陈迹,乃是为今务服务。记陈迹而不求于今务的实际效用,其记录乃是无用之记录。事实正是,记录与分析过去,如同诊病,中国民族于近代已有沉疴在身。“史”犹如“尸”,解“史”如解“尸”。解“史”可知中国历代王朝症状,据之又可知近代社会不振之病因,继而投以药石。进而言之,今天是过去的继续,洞悉今天,即可对历史作更深刻的探究,舍今而研史,也无法对史作正确的判断,将无新意,无发见,无创获。

其四,知有事实而“不知有理想”,他举例说若人有四肢身体,有手足、脏器与皮毛。中国过去的史学研究外部事变,如研究人体之皮毛。然而,精神与哲学是中国之史的内在驱动,表现了中国的理想与追求。中国历史过程,是时间发展的过程,也是中国人精神发展与演化的过程。研究“历史”而不去研究中国“精神”,则使所记录的人物如蜡人院的蜡像,全无生气。如此,中国人治史,只对皇帝治术有加,而于民智启发,究有何用?

梁启超对旧史学的批判引人注意,令人感悟:新史学创造无法新旧并举,旧史学是新史学的阻力与陷阱,对旧史学批判愈是彻底,新史学的前景愈益廓清与开阔。不过也要说明,梁启超毕竟没有将这项工作坚持到底,也许他认为只要给予一定的火力,封建史学就会寿终正寝,不再还魂。也许他对史学建设的兴趣远远超过批评与破坏。他似乎不久就放下了这项工作,集中精力转向新史学的建设工作上去。而这项别具攻坚性的使命不久就旗帜易手,由更勇猛坚决的五四青年去担当了。然而历史还是证明:自20世纪初开始,中国民族史学,已经出现自觉更新的气象,于自我反思的立场出发,追随时代进步,自造适应时代的新史学精神。

刘师培“新史”论

刘师培是无政府主义者,同时又是一个民族主义者。当他从事史学活动时,更表现出民族史家应有的见地与立场。值得注意的是他提出别具一格的“新史”论,与梁启超同样对中国旧史学作有力批判。

刘师培有《新史篇》,从史学角度说明他的文化观。他对中国旧时代著史精神与方法表示怀疑与反对,论中国旧史有以下几大缺陷。其一,“所谓历史者,大约记一家一姓之事耳”。如果记“彼族所存之史”,也只是换汤不换药,“并其所谓一家一姓之事者”。因此在刘师培看来,一部中国历史在历代史学家手里便成帝王史、英雄史,民众在历史中完全没有地位。

其二,史家以其一己之好恶,对所记人事,文过饰非,隐恶扬善。他反对这样的史观,即“隐修君亲,亦臣子之大义”。显然,他主张秉笔直书,将历史的真相表露出来,以供后人借鉴,而更重要的是保存一部真实的中国历史,这对于中国文化的延续与发展不可缺少。孔子著《春秋》有其笔削曲笔的著史原则与思想,这样的史学精神是与儒家“君臣父子”的名分观联系在一起的。看一部二十四史,其中绝大部分都浸染着浓郁的儒学色彩。刘师培反对著史以“曲笔”与“隐饰”,其本意是反对儒家思想中的封建伦理。

其三,揭露封建史家的修史目的在于“掩耳盗铃”,文过饰非,而最终“可以助愚民之用”。人们说起“国粹”,便想到文化上的守旧与思想上的滞后,显然,就刘师培来说,其早中期思想与其说保守倒不如说激进。他在《警钟日报》上发表文章署名“无畏”,也可以说明他与旧制度、旧文化对立的决心。

刘师培又著有《中国历史教科书》(1905年)。张岂之主编《中国近代史学学术史》时评论:刘师培也批评过去中国史书之叙事“详于君臣而略于人民,详于事迹而略于典制,详于后代而略于古代”。他著《中国历史教科书》,“其用意与旧史稍殊”,注重“历代政体之异同,种族分合之始末,制度改革之大纲,社会进化之阶级,学术进退之大势”。他与章太炎一样,认为“今日治史不专赖中国典籍,西人作史者,详述太古事迹,颇足补中史之遗”。故他“于征引中国典籍外,复参考西籍,兼及宗教社会之书。庶人群今后之理可以稍明”。可以说《中国历史教科书》是刘师培对阐扬史学精神的一次具体实践。

何炳松与《新史学导言》

何炳松也是中国现代民族史学的重要代表。1920年,何在北京大学开设“历史研究法”课程,所用教材是美国史学家鲁滨逊的《新史学》。1921年2月何着手翻译《新史学》,1924年由商务印书馆出版。书中有他的《新史学导言》,原载《史地丛刊》第2卷第1期,1922年6月出版。《导言》介绍《新史学》主要内容与精神,阐发“新史学”基本理论,与梁启超《新史学》成前后呼应之势。《导言》论旧史学“有偏重政治史的毛病”,未能概括人类活动的全部;专述“触目惊心之事实”,而成“特别的事实”的连缀,本当删去“无关宏旨的逸闻”,而去反映人类进步的概貌。《导言》对史学“资治”功能也予怀疑,以为史学功用并非“前车之鉴”一词所能包揽。人们需要史学,乃因史学为人类复写真实的过去,提供完整的知识。专求“以史鉴今”,很可能曲解历史,而使知识化为谬误。《导言》所要告诉人们的是,史学作为一门纯客观的学问,保持其“客观性”与“真理”性是题中首要之义。

《导言》介绍全书太重。在西方,即使宗教改革以后,无论新旧教徒,都将史学视为宗教附庸,直至16世纪以降,史学始摆脱宗教拘牵,显示独立性格,还原世俗面貌。

18世纪中叶以后,史学道路几经转折:《法意》出版,激起宪法史研究的热情;法国革命时期的史学强调“大同”主义;革命以后忽又激起民族主义的史潮,这个主义在德国获得特别发展,遂有《历史哲学》出世。

《导言》强调,近代西方历史学走上科学化的道路,“历史抱有科学的野心以后,就生出两个结果来”,其一,对过去的史料做严密的批评;其二努力做到“秉笔直书”。但是这两件事还只是历史科学的初步,并没有实现科学化的完成。历史成为科学需要做到两件事:第一记写普通人的普通事;第二发现且应用“天然的定律”。对历史最具影响力的是经济学,因此要对历史尽可能作经济学的解释,从中找到“历史上最普通的而且永久的实质。”由此,本书对巴克尔《文明史》有很高评价。《导言》指出:历史难以成为“纯粹的科学”,并不是历史学家的罪过,实在因为历史的材料“同他种科学的材料不同的缘故”。

自20世纪初梁启超倡“新史学”在先,继有刘师培论说“新史”,再有何炳松译《新史学》,文字相通,寓意相合,形成前后接续,步步前进的思想链。这是一个很值得研究的文化现象。这个现象告诉我们:民族史学对旧文化并不回护包庇,其反思之深刻与求新之急迫,堪与五四精神交辉。

二、民族史学的四大理论

中国现代出现过中国本位文化运动。所谓“中国本位”,即承认中国文化的主体地位,在此基础,吸收西学,推进文化建设。中西方文化历来对立统一,现代中国文化建设重要的话题就是如何摆正西学与中学(东方文化)在文化新组合中的各自地位。中学派坚持中国本位,并在民族史论中将此观点作充分阐扬。本位运动虽发起于20世纪30年代,然而类似这样的思想,早在20世纪初,就有章太炎等人以“国粹”名义首倡。由国粹“国光”论到文化民族论,而至于中国本位论,再加上民族史学特有的人生心灵论,可以纵览中国民族史观的前行道路。

国粹“国光”论

章太炎等发起的国粹运动,很可能与日本同名思潮有密切联系,就是“国粹”名称也从日本输于中国。不可武断这两个运动性质完全相同,但可以说都是东方文化值西学东渐,为保存自身价值作出的积极回应。当中国学界开始鄙薄本国文化,对自身传承信心丧失的时候,章太炎举起国粹旗帜,大声呼吁文化凋零将导致民族沦亡,热切期待“国光”重现。

上天将国粹付予,自我章炳麟初生而到于今,三十有六岁,凤鸟不至,河不出图;惟余亦不任宅其位,系素臣之迹是践,岂直抱残守缺而已,又将官其财物,恢明而光大之。章太炎对天长叹,自觉天降大任,一个无以推却的“天职”落在肩头:

承续国统,光大国粹。他获得如此的生命憬悟,激发无限的激越之情:“至于支那闳硕壮美之学,而遂新其统绪国故民纪绝于吾手,是则余之罪也!”中国之学“闳硕壮美”,倘若断绝己手,其“罪”难赦。

章太炎在《民报一周年纪念会祝辞》中曾对为什么主张国粹思想有一个说明:“相我子孙,宣扬国光,昭彻民听,俾我四百兆昆弟,同心戮力,以底虏酋爱新觉罗氏之命。扫除腥膻,建立民国,家给人寿,四裔来享。呜呼!发扬蹈厉之音作而民兴起,我先皇亦永有攸归。”显见他宣传“国粹”,为要“同心戮力”,以达推翻清政府,“建立民国”的目的,“国粹”与“革命”由此发生深刻的内在联系。他心中自有一个“文化天下”观,文化即是天下,“天下”先于国家。因有其文化,方有其“天下”,因有其“天下”,方有其国家,有其民族,有其种群。惟有文化的自觉,国虽亡将可以再起,族不灭将其永兴。他明言发动“国粹”运动的目的乃“以国粹激动种性”,他说的是“种性”,是“民族之性”,民族的精髓与灵魂。此一精髓与灵魂有时会麻木与沉沦,要靠一样东西去激动与惊醒,就是“国粹”。

在东京中国留学生的欢迎会上,他设问:“我们为什么要提倡国粹?”接着自答:不是要人尊信孔教,而是要人“爱惜我们汉种的历史”。这个“历史”就广义上说,实可从三个方面加以表述,一是语言文字,二是典章制度,三是人物事迹。

他批评近来有一种欧化主义的人,总说中国人比西方人所差甚远,“因此他不晓得中国的长处,见得别无可爱”,就把爱国爱种之心,一日衰薄一日。若他晓得中国的长处,晓得中国的历史,即使是全无心肝的人,那爱国爱种的心情,也必定风发泉涌。

他建言,若要增进爱国的热肠,中国历史上一切功业学问上的人物,须选择几个出来,时常放在心里,这是最紧要的。若是没有相干的人,古事古迹,都可以动人爱国的心思。当初顾亭林要想排斥满洲人,却无兵力,就到处去访那古碑古碣传示后人,也是此意。诚然一个国家向现代化转型时,从社会与政治层面说,必须是“民族”的,必须做到民族独立,民族自觉,且拥有民族自决的基本权利。为什么反清革命具有历史的大意义,因为这个革命的目的,从最初意义上说是为了实现中国真正的“民族化”。

从文化与精神层面上看,一个国家走上现代化的历程,必须打点它的精神行装,这种“精神”也必须是“民族”的。一个民族没有“精神”,将无法走好现代化的道路。没有“没有传统的现代化”,假定所有的精神全然是外国的,将因失去民族的自尊自信,而被排斥于世界之林。章太炎在20世纪初就意识到“全盘欧化”的危害,就责成中国人认识建立民族文化的重要,并作了许多切实的努力,所以我们说他对中国文化建设有很大的贡献。章太炎将国粹作联系思考,认为阐发国粹,弘扬国光,要做的最大的工作是重视中国的历史。他对经学延续与发展没有说太多的话,将最大的希望寄托于史学的进步,并通过自己的实践,创造了国粹史学。应该说20世纪中国民族史学的最初形成与章太炎发端的国粹史学关系密切。日后中国民族史学形成壮阔之势,国粹史学恰为其源头之水。

在章太炎对中国文化作正面肯定的同时,刘师培也对传统表示肯定,通过实证史学的实践,成为著名的国粹史家,他明确将史学作为鼓动民族革命的号角干戈。

刘师培早年是一个激烈的反清革命派,与章太炎交往,且与孙中山有密切关系,参加过蔡元培的军国民会、暗杀团。他写过《黄帝纪年论》、《攘书》、《论激烈的好处》等论文,宣传“排满革命”的民族文化思想。这时他手中的精神“武器”,是传统的“攘夷”思想。《攘书》(1903年)开首便说,“攘,《说文》云,推也”,“吾谓攘字从襄得声,辟土怀远为襄。故攘字即为攘夷之攘。今攘书之义取此。”他又说,“豕韦之系世秉麟经,我生不辰,建虏横行,鉴于前言,扶植人极,炎黄有灵,实凭实式。黄帝降生四千六百十四年十二月,刘光汉识。”鉴于时代的具体情况,刘师培以“攘夷”宣传革命是历史使然。这使我们想到日本明治初开时,维新志士也同样使用过这个历史口号,其在鼓动革命中所起的作用,为后世所认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