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会科学现代化进程中的中国人文学科
22212400000048

第48章 文化批判主义与批判史学(5)

他们都是就一种职业或一处居住的地方联络结会,除了祀神之外更布施一切用具食物,如茶,盐,面,粥,馒头,路灯,拜垫,掸帚,茶瓢,膏药等;或尽了自己的技能去娱乐神灵,帮助香客,如五虎棍,自行车,杠子,秧歌,音乐,舞狮,戏剧,修路,补碗,缝绽等。到了那里,一切有人招呼,仿佛进了另一个世界,崎岖的山岭便化成了理想的乐国了。这些香会的经费,在乡下的是按亩抽捐,同皇粮一般的缴纳;在城里的是就本业捐输,或向人募化。这些会名,我只就刊有会启(进香时的招贴)的钞,已钞到了九十余个,其余没有会启的恐还不止四五百呢。他们的香会的组织是极有秩序的:先设立了会所,议定了会规,排好了守晚,起程,上山,朝顶,回香的日期,又分配了引善,催粮,请驾,钱粮,司库,哨子,车把,厨房,茶房等都管,所以人数虽多而不致棼乱。进香的人诚心极了,有的是一步一拜的,有的是提着臂炉的,听说还有跳涧的(他们以为只要诚心便可由神灵护送回家,成其心愿,其实只有活活地跌死)。他深深地感慨:到了这种地方,迷眼的是香烟,震耳的是鼓乐,身受的是款待,只觉得神秘,壮健,亲善的可爱,却忘记了所崇奉的乃是一种浅薄的宗教。顾颉刚觉得自己的收获实在是太大了,对于春秋时的“祈望”,战国后的“封禅”得到一种了解。他很愿意把各地方的社会的仪式和目的弄明白了,把春秋以来的社祀的历史也弄清楚了,使得二者可以衔接起来。顾通过对中国神道的研究找到史学的灵感:

我对于这方面研究的步骤,拟先从《楚辞》,《国语》(包括《左传》,《山海经》),《汉书·郊祀志》等书入手,认识道教未起时的各地的神道。更把佛教的神和道教的神作比较,将受了佛教影响而成立的道教的神道认识了。再把各地的神道互相比较,认识在不统一的道教之下的各种地方性的神道。

他将中国的各种神作比较,了解它们的变迁情况。真是“不说出时似乎没有问题,但一加思考之后它们变迁的情形便很显著。”例如碧霞元君为北方的女神,她的势力由于泰山的分化:天妃为南方的女神,她的势力由于海神的结合:这是含有地方性的。道教中本来只应崇奉玉帝(即《诗》《书》中的上帝)为最高无上的主宰,但因佛教中有三世佛,所以又摹拟了它而建立三清天尊,他们的地位与玉帝不相上下:这是承受佛教的影响的。他还发现,古代的神有生有死,有嗜欲,有攻伐(看《三海经》等书可知),和希腊的神话差不多。那时的女神几乎全为爱情颠倒,所以《楚辞·九歌》对于湘夫人等所致之辞多是相思惆怅之言,《高唐》《神女》两赋又说巫山神女荐枕席,《洛神赋》写宓妃又极绸缪之致。固然这些都是文人的托言,但至少在当时民众的意想之中是许得如此的。(试问现在谁会对于碧霞元君作荐枕之想?)自从佛教流入,看神道成了超绝的人格,一切的嗜欲都染不到,生死更说不上,爱情变成了猥亵,于是女神和男神就同具了严正的性格,风流艳冶之事全付与狐精花怪们了!(看《聊斋志异》等书可知。)这是道教未成立时的神道和后世的神道的不同的样子。

顾颉刚深信这一方面的研究如可有些结果,必能使古史的考证得到许多的便利。只是这一方面研究必须亲到各地搜集材料,不能单靠书籍。“像我这样的拮据,调查考察的事业又从何说起?二年来,我到过的庙宇只有东岳庙,白云观,财神庙,碧霞元君庙等处。”然而他已经取得成绩,得出上古史是神话的结论:

三皇的问题,经过这样的讨论,大部分可说是解决了。三皇传说出于“太一生两仪”哲理的神话化,同时泰皇的传说又出于黄帝(即上帝)等神话的演化,也已成定论。五帝的传说虽然还需要作进一步的综合研究,可是五帝的前身都是神话中的上帝,也已可断定,昔年颉刚认为五帝传说起于五色天帝的神话,到现在还坚持着这个主张。夏史传说也很多出于神话的演化,昔年颉刚认禹为社神的见解,现在已有童书业、杨宽诸先生提供了不少坚强的证据。关于古史中的朝代传说,童书业先生的帝尧陶唐氏名号溯源,也是值得注意的一篇文章。顾颉刚最初兴趣是民俗,少时喜听民间故事,考入北京大学以后迷恋京戏,同时收集歌谣,留意中国民俗材料。他以民俗证古史,还以歌谣证《诗经》是古代诗歌总集,中含大量民间创作;以孟姜女故事的演变说明古史演变理论;如前所记,以妙峰山进香探讨春秋以来的社祀等。20年代后期,他于广州中山大学编辑《民俗》周刊,创办民俗学协会,出版民俗学会丛书。应该说,正是顾颉刚开拓了中国民俗史学研究的先河。

30年代,顾于燕京大学讲授《禹贡》,研究历史地理。1934年创办《禹贡》半月刊,次年创办《禹贡》学会。抗战期间去西北、西南开展边疆情况调查,建中国边疆学会,出版《边疆》杂志。在此以后又主编《责善》半月刊与《文史杂志》。解放以后主持《资治通鉴》以及二十四史的标点,撰写《〈尚书·大诰〉译证》。自1914年到1980年的长期间,撰写200册约五百万字的读书笔记。顾颉刚还是《尚书》研究的专家,他敢于发难,经详实考证,将其中《尧典》、《禹贡》等篇写作年代推至战国时代。

三、傅斯年史学论

古史观

傅斯年与顾颉刚研究古史结论有相近之处。譬如他同样认为禹的故事是神话。

禹的踪迹的传说是无所不在的,北匈奴南百越都说是禹后,而龙门会稽禹之迹尤著名,即在古代僻居汶山(眠山)一带不通中国的蜀人,也一般的有治水传说。(见扬雄《蜀王本纪》,臧氏辑本)虽东方系之商人,也说“浚哲维商,长发其祥,洪水芒芒,禹敷下土方”,明明以禹为古之明神。不过春秋以前书中,禹但称禹,不称夏禹,犹之稷但称稷,不称夏稷或周稷,自启以后方称夏后。启之一字盖有始祖之意,汉避景帝讳改为开,足徵启字之诂。其母系出于涂山氏,显见其以上所蒙之禹若虚悬者。盖禹是一神道,即中国之Osiris。禹鲧之说,本中国之创世传说(Genesis)。

他还说:如耶稣教之耶和华上帝,本是犹太一族之宗神,故创世记言其世系,而耶稣教推广到他民族时,奉其教之民族,皆认耶和华为人祖,亚当为始宗。从这个道理去看,若要排比夏迹,关涉禹者应该除去,以后启以下为限,这样可使古史学免入宗教的误区。不过,傅斯年不是绝对的疑古论者。他一方面以为禹是神话中角色,但又通过对史料的精细研究,断论历史上确有“夏后”这一概念。以“启”为断限,在此之前是神话,在此之后却是真实的历史。

所谓夏后氏者,其名称甚怪,氏是族类,后为王号,何以于殷曰殷人,于周曰周人,独于夏曰夏后?意者诸夏之部落本甚多,而有一族为诸夏之盟长,此族遂号夏后氏。他以为,中国远古,实有被称为“夏“的部落,因非一个,所以是“诸夏”。有一族为诸夏之盟长,遂号“夏后氏”。他还通过史料排比证明夏地之所在。他考证大量资料后说:

据以上各书所记夏地,可知夏之区域,包括今山西省南半,即汾水流域,今河南省之西部中部,即伊洛嵩高一带,东不过平汉线,西有陕西一部分,即渭水下流。东方界限,则其盛时曾有济水上流,至于商邱,此便是与夷人相争之线,说详下章。最西所至,我们现在不知究在何处,汉陇西部有大夏县,命名不知何本,更不知与夏后之夏有否关系。最南所至,我们于不知,汉地理志谓汉水将入江时,名夏水,今尚保存江夏诸名,或者诸夏不能如此南被。显然,傅斯年在中国远古史研究方面是有成绩的。这个成绩就是他实践了自己“史学便是史料学”的观点。以大量材料说明中国古代“夏”之历史乃为实在。夏之属地有史可考。

傅斯年主张在破坏的前提下促进中国文化的现代化。此因中国文化积淀过于古老沉重,非下工夫作一番破坏拆除工夫,新世纪新文化大厦无法奠基开工。他主张以科学方法整理历史资料,开展史学研究。他的“史学便是史料学”的论点,不免偏颇,但在当时确产生过重要影响,是胡适“拿证据来”实证思想在史学领域中的引申与发挥。傅斯年素有“史学便是史料学”的思想。在《史学方法导论》一书中,他说:“史学便是史料学:这话是我们讲这一课的中央题目。史料学便是比较方法之应用:这话是我们讨论这一篇的主旨。”他的这方面观点前章已有叙述,此处不再赘言。

语学与史学

以语学解释历史也是批判史学的一个重要成就。傅斯年在这方面的贡献尤大。傅斯年认为“以语证史”在法国与德国已经多见。自19世纪中叶以来,研究柏拉图与亚里士多德,其出发点与其结论多出语言学。

傅在中山大学教书时,曾写有《战国子家叙论》讲义,其中有《论哲学乃语言之副产品》一节,论云:思想不能离语言,思想必为语言所支配。一思想来源与演变,固受历代人文事件的影响,但也甚受语言之影响,以至受到语法变迁之影响。思想愈是抽象,此情形便愈是明显。

他以为,性命之说是一个十分抽象的问题,所以特别需要用语言学的方法加以考察。他作《性命古训辨证》就是采用了这样的方法。

《性命古训辨证》一书,1940年4月有单行本出版。写于1938年的序中说,所以要写这本书,是因为性命之说于古代思想史上具重要地位,意在通过此一问题研究,对中国古代思想有一个清晰认识,并称写作此书是受阮元《性命古训》启发。

他论写作此书还有一个原因是要探讨儒家道德起源,同时也观察阮元治学方法。他说:自明末以来所谓汉学家,开始并没有与宋儒立异,即其治文词名物之方法,亦远承朱熹一流。公然向宋儒挑战,“以为六经论语孟子经宋儒手而为异端所化者,休宁戴氏之作为也。”然而戴氏之书犹未脱乎一家之言,虽曰疏证孟子之字义,也仅仅是发挥一己之哲学。

他称赞阮元书出,显示不同气象,无论在观点与方法上都有可供资取之处。他所以奖掖阮元在于阮以训诂方法,即文字学的方法解释中国哲学史,成绩卓著。

他说:“阮氏聚积诗书论语孟子中之论性命字,以训诂学的方法定其字义,而后就其字义疏为理论,以张汉学家哲学之立场,以摇程朱之权威。夫阮氏之结论固多不能成立,然其方法则足为后人治思想史者所仪型。其方法惟何?即以语言学的观点解决思想史中之问题,是也。”傅斯年也指出阮元学问的缺点,如称:“阮氏时,汉学精诣所在,古训古音之学耳,其于诗书之分析观念或并不及朱子蔡沈,其于古文字之认识,则以所见材料有限之故,远在今人所到境界之下。阮氏据召诰发挥其‘节性’之论,据大雅张皇其‘弥性’之词,殊不知召诰所谓‘节性’,按之吕览本是‘节生’,大雅所谓‘弥尔性’,按之金文乃是‘弥厥生’,皆与性论无涉。此所用材料蔽之也。”由上可见,批判史学家史学理论别出一格,研究业绩赫然可观。五四时期反尊孔、反孔教,一时为盛。尊孔的目的是复辟旧皇帝,所以反孔思潮矛头所向直指复辟与封建旧制度,极具鲜明的政治启蒙特色,并在这样的背景下诞生以胡适为代表的批判主义思想派别。应该说,中国批判史学是思潮的产物,而同名的史学派别,则属批判学派组织上的衍生。在社会思想上,批判学派反对专制,反对尊古复古,呼吁民主自由、科学与积极进取。与此同时,则从史学的分野,以实证的方法,说明古史的虚妄、三代的渺茫,意在打碎人们心中的崇古迷梦,带国人走出中世纪的丛林,认清世界发展的潮流,向往民主与科学的曙光。仅从这一点,当确立批判史学在中国史学史乃至于思想史上的光荣地位。这种地位不仅是学术的,也发射着民主自由的政治闪光。批判史学,诞生于五四。他的成员大体由五四青年组成。批判所取得的一切成绩都是五四的光荣。批判史学是“五四”史学。

五四新文化运动肇始于对尊孔复辟风的抗击。胡适与他的史学战士,接受达尔文、赫胥黎的反宗教精神,反对孔教,反对一切神道设教的思想盲动,进一步批判孔子的崇古复旧理论,对中国旧孔精神作急风暴雨式的荡涤淘洗,也为旧孔的毁灭与新孔的出世,创造了条件,为中国新文化建设的开工,举行了奠基之礼。

批判史学的方法是奇特与新颖的,无论傅斯年的“史料学”理论,还是顾颉刚的古史形成理论,都属西方实证科学理论的引进与活用。这样的史学方法,超越乾嘉史学的“求实”及崔述的“疑古”,表现出时代与世界性的特点,也在史学方面作了“科学主义”的有益实验。

从以上意义上说,批判史学,既是民主自由与启蒙的,又是科学主义的。如果说,梁启超的“新史学”尝试划清封建史学与市民史学的界限,那么批判史学则比梁启超更走前了一步,将“德先生”与“赛先生”引入史学,由此成为在马克思主义出现之前中国最具先进性的史学。

批判史学的缺点也是明显的。如文中已经提及,由于有明确的“批判”意向,尽管以“实证”相号召,然“大胆假设”在先,精密“实证”在后,求证过程难免附会,所得结论也有偏颇;对西学有“全盘接受”之志,故对传统也有全盘“否定”之意,于中国文化批判破坏有余,体认“建设”不足;中国现代社会常存“民主”与“民族”的互动与激励,作为社会的精英既当作“民主”的启蒙及播扬,也当有“民族”的关怀与鼓动,胡适学派有功于前,乏力于后;“科学”的宣传,看重“机械”的运作,而少辩证的分析,毕竟与历史唯物主义及辩证唯物主义门径迥然。总之,批判史学是一个有缺憾的先进史学流派,先进与缺憾并存,是历史赋予它的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