譬如褚遂良就曾激忿地说过,如今大唐王朝国泰民安,既无内困,又无外扰,这是朝野有目共睹的事实。此次高句丽侵犯新罗,其目标并不是对准大唐帝国,皇上又何必大动干戈,将战争的祸水引到自己身—亡来呢?
而长孙舅父则站在涉世尚浅的太子李治的立场上,希望皇上能带一带这个乳臭未干的儿子,不要匆忙出征,一去就是几年。
但无论怎样劝阻,亢奋的李世民都已无法听进。他被降服高句丽的荣誉吸引着,刺激着,并开始着手布署此次东征的战略。他的态度很固执。他出征的信念已坚定不移,不容置疑。更何况李世民也确实想暂时离开长安城。离开这个给他无限伤痛、使他窒息的阴森空旷的太极宫。
于是,美丽而萧瑟的秋季一过,李世民便骑上战马,带领着数十万人马,踏着初冬的严寒,浩浩荡荡地告别了长安城。
李世民依然英武威严,一派大帅风范。尽管他人已发胖,胡须发白,但披甲戴盔之后,仍不失当年的英雄本色。
长安青灰色的古城墙在冬日早晨的阳光下显得宏伟壮观,而远处绵延的便是气势非凡的巍巍秦岭和一望无际的苍莽中原。无论怎样被战争所吸引,李世民在离开家园的时候,还是觉出了某种感伤。他留恋长安。这里,毕竟是他李唐王朝的国都,也是他住过丁很多年的家。而此一去生死未卜,他不能预测战争的胜败。想到这里,李世民不禁生起一种“壮士一去”的悲裒。他频频回首长安古城之时,已是满心辛酸。
作为监国留守长安的太子李治,要亲自将父皇送到洛阳。在与李世民分手时,骑在马上的李治大概也因想到类似“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诗句,加之北风的凛冽和肃杀,而不禁失声痛哭起来。面对这个脆弱的儿子,李世民显然十分恼怒。他一点儿也不欣赏李治的这种所谓情感真切、内心坦诚,而是怨恨他作为一个太子太不成器,太缺少男子汉的气魄,也太不以国家的尊严为重。于是,李世民在北风的怒吼中,高声喝斥眼泪汪汪的李治。他说,“你这算什么?像个男人吗?朕把你留在长安监国,又有朝中贤臣辅佐,是为了让你更好地处理好国政,让天下的百姓了解你,信任你。而你身为监国,在这样的时刻,竞还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你让文武百官天下百姓怎么看你?”
李治便在父亲的这一番训斥下,看着他东征的队伍缓缓远占,消失在一道苍茫的山路中。李治依然流着眼泪。待远去的烟尘散去,已是黄昏。无论怎样痛伤别离,李治一行也只能扬鞭返程。尽管李治懦弱,但他毕竟身负重任。他不再敢有一丝的懈怠,飞快地返回了他长安的岗位上。
史书上记载,贞观十八年十二月,唐皇李世民亲征高句丽之前,洛阳传来废太子承乾在流放地黔州病死的消息,时年二十五岁,李世民老泪纵横,扼腕叹息。他同时想到远在均州的李泰,不知他这个儿子怎样了。
承乾的死在东宫引出的,是替代了承乾的新太子李治忍不住的哭声。他非常怀念大哥。他想他住的这院落就是大哥的。东宫的一草一木、一山一石,都依然镶嵌着大哥的音容笑貌。只是物是人非了。而李治唯有用眼泪才能表述他内心的思念与哀痛。表现出他内心的那种莫名其妙的罪恶感究竟有多么深重。
武兆依然留在太极宫内。
女人是不宜参与战争的,无论她有多么好斗的天性。
在李世民东征前后的三个年头里,一直是由太子李治监理朝政。李世民的朝臣们要全力辅佐太子,而李世民的侍女们,自然也要全力侍奉好执政的储君。这便自然天成地使武兆在那段时光里成为了李治的侍女,而他们之间的那段刻骨铭心、旷日持久的嗳昧关系,也就从这个时期开始了。
在李治立武昭仪为后的诏书中,李治曾暗示他们的这种关系已有八年之久。八年之久,也许是相识八年,也许是相爱八年,但他们绝没有将性的伴侣也做了八年。在漫长的八年中,武兆从未怀上过李治的孩子。但自从武兆由感业寺再度进宫,她便几乎每年都要生一个李治的孩子,这就足以证明了八年中他们做爱的次数并不多。但一定有过。否则后来的高宗李治,就不会那么历尽艰辛并冒着违反道德纲常的风险,将武兆从感业寺接回后宫了。
那时的武兆已进宫五六年,年龄在二十岁左右,一定是出落得亭亭玉立,光采照人。还因为终日侍奉在君王身边,便无形中养成了一种高贵的气质。她的美丽与典雅,无疑更加剧了李治对她的迷恋。何况,在他们的上边,此时已没有父皇那无时不在的威严的目光了。
李治与武兆的爱情,慢慢变得深厚。这在武兆是需要努力的。她需要克服掉心理上的障碍,才能最终接受李治。尽管李治胆小怯懦,多愁善感,不像个男人,但是他无意中拥有的太子位置却使他变成了一个男人,变成了武兆这样的女人追逐猎取的对象。武兆对李治的侍奉,一天天体贴人微起来,包括为他查找资料、誊写文件、端茶倒水,研墨摇扇,可谓是尽心竭力地做好了一个贴身侍女份内的一切。然而武兆对李治的服侍也就到此为止,李治虽亲临朝政,但毕竟还是太子的名份,所以他每每理完朝政,只能继续回东宫就寝,回到他的太子妃王氏和萧淑妃身边。这是李治极不情愿的。因他只能在白天见到武兆,而白天,又永远是众目睽睽,他们几乎没有任何可以单独相处的机会。
这便使得在他们的所谓爱情之间困难重重。而有很多的沟壑又几乎是无法逾越的。于是他们觉得很苦痛很艰辛,而越是苦痛艰辛,他们彼此追求的愿望就越是强烈。李治为了能见到武兆,能同她在一起,常常假托批阅文书,在政务殿呆到半夜方归。他想方设法缩短在东宫的时间,尽管他在那里已拥有了很多的女人和很多的儿女。但这一切都无法替代李治对武兆的爱和思念。武兆才是至高无上才是唯一的。他哪怕一天见不到这个女人都要遭受煎熬,更何况有时候武兆换班时要接连休息两天呢。李治于是下令永远不准武兆休息。他要武兆在政务殿中,从清晨一直坚守到深夜。他要她每分每秒都陪伴着他。哪怕他眼看着她瘦了,脸色苍白,甚至病倒。
武兆无声地接纳着李治射来的那所有火辣辣的目光。武兆知道这个敏感的青年男子的热烈的爱是抵御不了的。武兆也不想再抵御。于是,每当李治趁无人注意,偷偷抓住武兆的手时,她总是不动声色地任他握着,过一会儿才又十分温柔地抽出来。而她在体察李治在公务中的需求时,也悉心周到,只要李治咽口水,武兆便会端来清茶;只要李治感到天气炎热,武兆也就自然会在他的身后轻轻摇起扇子。武兆在培育她与皇太子之间的感情上,也算是费尽心机了。
于是,关于这段爱情故事的史书中,便演绎出武兆趁李治上厕所之机与之淫乱的片段。
唐代宫廷的厕所是相当豪华的。尽管一千多年前的卫生设施远不及今天那么舒适先进,但那个皇帝出恭的场所还是十分气派讲究。一般这类厕所为套间结构,外边的套间里不但有专供皇帝休息用的雕花大漆硬木床,还有羽绒被褥,书案香炉,以及斑斓的盆景和鲜花,给人舒适、幽雅、宁静的感觉。其实这里十仅仅是厕所,也是皇上在处理政务劳累时休息的场所。皇帝在此,不仅可以稍作小憩,也可暂且有一个独处的空间。
结果到了这一天晚上。太子治在用过晚膳之后,依然坐在政务殿的龙椅上不肯离去。李治又留下来继续研读辽东送来的战事通报。政务殿的大厅里灯火通明。为数不多的几位侍女悄无声息地静候在一边。她们中间自然会有武兆。如果没有武兆,李治又怎么会如此日以继夜勤政不息呢?
李治的眼睛总是悄悄地抬起来,悄悄地盯着武兆看。而武兆则只是低着头,默默做着那些她该去做的事情。
太子站起身要去方便。
而刚好司职厕所的那位侍女此刻也下班了,于是武兆无声无息善解人意地跟了去。
李治方便之后从里屋出来,他看到武兆正端着那个铜盆恭候在那里。
盆里的水正冒着缕缕的热气。李治觉得非常奇妙,他一看到武兆端着盆的样子就会莫名其妙地冲动,他觉得武兆手中的那铜盆简直是一种暗示。
轻轻的水声。
然后李治擦过手并且端过了武兆手里的铜盆把它放在地上。
香炉里的香烟雾袅袅,把屋子里的空气熏染得很温暖。
李治骤然间跪在地上,他紧抱着武兆并迅速脱下了武兆的衣裙和内衣。他疯狂地亲吻着她的身体。他的欲望就像是脱缰的野马奔腾着。他一直等待着盼望着,他容不得她的退缩和挣扎。
武兆说:“不,不,真的不……”
“你也是这样对父皇说不的吗?”
“不,太子,你……”
于是,她被窒息了。
武兆赤身裸体地站在李治面前她已无处躲藏。她就这样被个治欣赏着。她伸出双臂却不知向何处求助。屋子里的灯光温暖辉煌。那光柔和地洒在武兆身上,使她犹如仙女下凡。然后她被李治轻轻地抱起。她随着那个年轻的男人旋转着。再然后,她被放在那张木床上,那床上的褥子很松软,使她觉得是飘在水上。然后,她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了那个男人的身体,那么年轻的男人的身体,修长的,白皙的,泛着熠熠的青春的光彩。那身体令她眩目又令她陶醉。直到那—刻武兆才知道,其实她是多么渴慕这样的身体。很多年,是的很多年了。于是武兆便也发疯地抱住了那个身体。
这便意味了生命。
李治尽管削瘦,但毕竟充溢着青春。此刻他正以无限青春的力量,冲撞着那个同样充溢着青春的女人。青春与青春碰撞,便闪出了最美丽动人的光彩。热烈的心连着热烈的喘息声,还有热烈的冲撞与呻吟。
在那一刻他们都无比投入。
他们忘记了这是罪恶,忘记厂生命的危险,也忘记了这里是李世民的政务殿而武兆的真正主人正在遥远的辽东大地上浴血奋战。
在这一刻,作为拥有着权势的太子,李治的热情已不再仅仅足为了满足不负责任的私欲。
而只想利用太子权势的武兆,也已深深地坠人性爱之网,并在这性爱中第一次真正体验到了那无限美妙、令她陶醉、令她疯狂的欢乐。
这便是天堂。
这一切真的太好了。
武兆温柔地躺在李治身边,抚摸着他汗湿的身体。
不知道他们后来还有过多少次这样惊心动魄的片断。
李世民班师回朝的时候,已到了贞观二十年的三月。中原大地依然苍茫肃杀,没有绿色,大气中翻滚而过的,只有严酷的冷风。十几万大军拖着缓慢而疲惫的步履返回长安。一路上的艰辛以及战场中的浴血奋战,其实都不能摧垮这支部队。只是,李世民此次声势浩大地亲征辽东,却并没有能真正降服高句丽,这是作为一代君王李世民所不能饶恕自己的。他的心情格外沉重,他觉得这才是真正的耻辱,不仅是国家的耻辱也是对他一世英名的辱没。他觉得他对不起他带出去的这几十万官兵,对不起死难的烈士,也对不起后方的江东父老、黎民百姓。他李世民无颜返回长安,无颜去见满朝文武。
其实此次东征尽管条件非常艰苦,但一开始唐军进攻的阵势很猛,还是打了几个漂亮仗的,也相继攻克了高句丽的好几个城市。而就在李世民一步步向平壤逼近之时,一股强劲的大寒潮突袭而来。
这似乎也是天意。
一时间寒风刺骨,草枯水冻。十几万人马在粮草不足、衣不蔽寒的情况下,被生生困在一片僵硬的原野上,哀叫声,呻吟声,集体的哆嗦。然后是,留下无数被冻死的兵马。
李世民不得不下令班师回朝。这种被伤残过的军队已不可能再攻破平壤了。
将士们流着眼泪。皇上流着眼泪。
李世民在绝望中责问着苍天,这难道真就是你苍天的旨意吗?你为什么要对我如此残酷?
那是个夜晚,寒潮已过。黑色的明净的天空上遍布着璀璨的星群。在荒野扎营的全体将士都听到了皇上那绝望的喊叫。他们都哭了。但他们无能为力。风暴是比高句丽还要凶猛的敌人。
面对如此的困境,李世民终于不得不放弃登上荣誉宝座去摘取降服高句丽功名的夙愿。他不能对十馀万将士的生命不负责任,他也不能不顾及整个大唐王朝的利益。
返程的凄惨令这个伟大的君王不堪回首。纷纷扬扬的大雪铺天盖地,到处是冰冷的泥塘和沼泽。衣不蔽体的士兵,瘦弱无力的战马,还有到处是死去将士的尸骨,到处是匆匆堆起的坟冢。
面对此番情景,李世民的信念彻底坍塌了。他也步履维艰,而见到前来接驾的太子李治时,已是满脸泪水。
于是他终于沉重地倒下。
于是他认为所有人生的境界已经离他而去。
他坚持同士兵一样穿着破旧的战袍。他身上的疮痈流着脓血,折磨着他的身心。他发着烧。他甚至在李治用嘴去吸吮那脓血时异常反感。他喊叫着,“不要。朕就是这样了。朕就是失败了。你们让朕去吧。”
叫到长安以后,尽管李世民的身体慢慢好转,他身上的疮痈也被治愈,但他的精神却完全垮了。这一次的失败是致命的,他从此对朝廷上的事情不闻不问,而是经常住在山青水秀的骊山修养身体。
他始终怀着满心的悔恨。
他诅咒那场大寒潮。
他终日郁郁寡欢对那场失败耿耿于怀。
于是,一旦他有了精神,便信誓旦旦,发誓只要他活着,只要他活着一天就—定要重整旗鼓,再度东征,不拿下平壤,誓不回头。此生他一定要高句丽降服在他的脚下。他唯有这一个人生的愿望和目标。为此,他大败而归之后所处理的第一件朝政,就是亲下圣旨,扬言不久将调动三十万大军,再度征讨高句丽,不获全胜决不收兵。
李世民近乎疯狂的战争信念令满朝文武震惊。他亲自下令再次出兵实在是意气用事,置国家与百姓的利益于不顾。长孙无忌们则如热锅上的蚂蚁,私下里急得抓耳挠腮,不知道该怎样劝阻李世民不要这样孤注一掷。
万幸的是,身体健康的每况愈下,终使这个五十岁的雄心勃勃的男人不得不忍痛放弃了他远征高句丽的愿望。到了贞观二十三年,李世民的身体状况已相当恶劣,后来就只能离开长安太极宫,到终南山脚下美丽凉爽的翠微宫专心养病了。
那时候,李治始终守候在重病的父亲身边。武兆和侍女们也一直在此侍候弥留之际的李世民。朝臣们则每日奔波于太极宫与翠微宫之间。其实谁都看清了这已是一代名君的最后日子,因此所有的人心情都很沉重,都被一种大厦将倾的恐惧和悲哀笼罩着。
巨星陨落的时辰终于到了。
据说那天李世民病居的含风殿上空,满是终南山上一群又一群飞不尽的乌鹊。那乌鹊结集着,像一片片黑色的云,遮掩太阳的光亮。它们痛苦地呜叫着,好像在传递着什么,然后又彷徨而去,飞回到终南山密布的丛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