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不能够想象一向威武挺拔、气宇轩昂的唐太宗李世民,到了此刻已衰弱得再无半点帝王的英气。他脸色青绿,呼吸急促,好像一直被什么人催促着。含风殿中是无声无息走来走去的匆忙的侍女们。武兆也在其中。自李世民病重以来,武兆已几天几夜没合过眼。她的迷迷蒙蒙的大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她不停地端水端药端屎端尿,她的神情中除了极度的疲惫,还有着—种深深的对未来的恐惧。这是不言而喻的,是每一个侍奉过皇帝的宫人们都有的恐惧。
守候在病榻前的还有太子李治和长孙无忌、褚遂良这些对皇上无比忠诚的老臣。他们看上去都非常难过,脸上流露着无限悲哀,好像将死的那人不是皇上而是他们自己。而李治则更是终日泪流满面。眼泪便是他的爱。他始终抓紧着父亲的手。他不知道今后一旦父亲没了,该怎样坐在父亲的皇位上负载起—国之君的重任。他害怕想到未来,他觉得那样的责任对他来说,实在是太沉重了,而他奉是个天生不堪重负的人。
李世民只要稍稍清醒,一睁开眼睛看到的就是李治泪水纵横的那张脸,和他那双无比真诚悲哀的眼睛。李世民在此垂死的时刻觉得很欣慰。他相信李治是真正爱他的,是真正为他的病痛而难过的,进而他觉得有治这样忠孝的儿子便死而无憾了。于是他费力握了握治的手,对他说,治儿你是个好孩子。而这是他平时撑着皇帝和父亲的面子时,从不会说出的心里的话。
然后,李世民将他有些凄婉的目光移向李治身后的长孙无忌和褚遂良。他用目光召唤他们,于是李治便离开了父亲的病榻。
李治无言走出含风殿,沿着庭院外碎石铺成的山道,缓缓向终南山走去。
他站在有阵阵凉风吹来的半山腰,看着大自然的满目葱绿,心头不禁又悲伤起来。他想大自然会永远依旧,四季会永远轮回,而唯有父亲一去,便就永不覆返了。他从此再也见不到父亲也再也听不到父亲的声音。他如此朝夕相处的那么熟悉的亲人,难道就真的会没有了?
这时候有人将一条湿暖的巾帕轻轻地递到治的手上。然后一个轻柔的声音说:“你不要太悲伤了,要保重自己的身体。”
李治扭转身。
他说他的心早因疼痛而破碎了。
他伸出两只手捏紧了武兆的肩膀。他问她:“你爱他吗?”
“谁?”
“我父亲?”
武兆看着李治。
她沉默着。
而后她的眼泪哗哗地流下来。她觉得她很凄惨。她说不清自己对那个将死的君王所怀的是一种怎样的感情。或者爱或者不爱,但她不知道。她无法回答李治。于是她低下头扭转身,她要沿着山路回到含风殿去。
“可是我爱他。我是那么爱他。我从小就爱他,而且一直爱着他。他是我生命中唯一的亲人,唯一值得崇拜的人。”
李治拉住了要走的武兆。他把武兆拉到胸前。
武兆挣扎着,她说,“让我走。我真的太累了。我是来向你告别的。今后不能再侍候你了,你自己好好保重吧。”
“不!不——为什么——”
李治将武兆紧紧抱在怀中,紧紧地,什么也不能把他们分割。在那个悲伤绝望的时刻在终南山密密的丛林中,他们已成为了一体。
其实武兆和李治的心里都很明白,皇上的驾崩也就同时宣布了武兆和那些曾得到过皇上宠幸的女人们最后的命运。哪怕只有一夜只有一次,甚至那一次或许是不成功的或许是敷衍的,但她们便是皇上的人了。因此她们也要随着皇上的逝去而从人间消失。那时的社会已进化到不必由活人去殉葬,因此她们不会被活埋。但尽管她们的肉体还在,精神也不会死,却也将如活的殉葬物一般,被囚禁到那可怕的墓穴般的尼庵中,直到有一天,她们也在暗无天日的生活中同皇上一样彻底地死去。很难说清这样的结局是不是要比活埋更人道些。这电是武兆难逃的命运。她所以忧虑,所以惊恐,所以绝望。
她要李治抱紧她。
她知道直到她就要成为活的殉葬物时,她才真正放弃了对那个垂死男人的依恋,而格外感到李治的爱和他的青春有多么宝贵。她还不想死,不想去做那个殉葬的活死人。她还想快快乐乐随心所欲地在人世间活下去,哪怕是活在民间做一个普通的女人。她还那么年轻。她还想见到母亲和姐姐。她甚至还想见到这个未来的皇帝李治。她知道能将她从苦海中拯救出来的,可能唯有这个李治了。如此她才会沿着山道来到李治身边,她才会让李治抱紧她。她要用美貌和眼泪提醒李治,她要李治电感觉到未来他们的彼此分离有多么的可怕和残忍。
她裙子上的纽扣在李治疯狂绝望的拥抱中被不经意地弄开了。她的胸脯她的丰满的青春的乳房隐隐约约露了出来被李治看见。哀伤中的李治便很不合时宜地疯狂地亲吻起武兆细腻白晳的胸脯和乳房。他被强烈的欲望驱使着。他哭了,他说,“这是我的,一切都是我的,我不能没有你……”
山上的风呼呼地响。
密林中的乌鹊又乜向了含风殿。
李治骤然脸色苍白。好像感应到了什么,他骤然放开了几乎赤裸着上身的武兆。他惊慌地说,“父皇,是父皇……我得回去了!”
但李治却抬不起脚。
在山野中他最后将武兆冰凉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他说,“你不要怕。你先和她们——道去。但你要相信你不会总呆在那个地方的。你是我的,我是不会让你总呆在那里的。”李治在讲着这一番话的时候,第一次感到了他自身的力量。一种男人的力量,一种想要保护女人的力量。
武兆也感到了这一点。她惊慌地问着,“你真的不会忘了我?就是你当了皇上也……”
“当然不会!相信我!我只要你相信我,就这一条。当然,要给我点儿时间……”
李治擦掉了武兆的眼泪后匆匆离去。武兆恋恋不舍地放开了李治,好像是放走了她唯一的希望。李治下山时一步一回头。武兆绰约的身姿慢慢朦胧,直到最后消失在终南山的丛林中,就像消失了一片美丽的云。
后来有人说李治真是太善良了,他在那一刻竟没有看出那个年轻女人的野心。但以武兆的处境她怎么会在那一刻就阴谋策划当女皇呢?那时的武兆真的很可怜。她最大的愿望无非是想通过李治而挣脱出毕生为尼的苦海。这愿望实在太可怜了,换了任何女人,也都会想方设法利用一切关系,为自己寻觅一条生路的。
李世民在将王朝和太子托付给长孙无忌和褚遂良之后,便闭上眼睛,与世长辞。
一颗巨星陨落了。一代帝王谢世了。因此,一个时代便也结束了。
含风殿中顿时哭声一片。终南山上阴风骤起,铺天盖地的乌鹊黑压压漫天而来,黑色的云翻滚着遮盖了半面天空。太子李治在绝望的哭嚎中,跪在李世民的遗体前,宣誓继位。
时为贞观二十三年五月二十六日。唐太宗李世民享年五十二岁。
从终南山返回长安太极宫的队伍浩浩蔼蔼。
这支宫廷的队伍在穿越景色秀丽的白鹿原和少陵原时,沿路都是当地赶来为皇上送行的布衣百姓,裒哀哭声不绝于耳。
大子李治服着白色孝衣骑着马走在队伍的前列。然后是运送皇帝遗体的灵柩车,是紧随皇家车辇的神情肃穆缓步而行的朝臣队伍,是皇帝后宫的嫔妃们以及后宫的宦官与侍女们。
送行的队伍悲壮而凄婉。所有的人都怀着他们自己的那一份哀伤。
太宗的遗体停放在太极宫的两仪殿。由此全国开始了历时近三个月的国丧期。直至人们诉尽了对先帝的怀念,李治才下沼于八月十一日的大葬典仪之后,将太宗的遗体送往醴泉县的昭陵与母亲长孙皇后合葬。
在这段令人断肠的日子里,武兆依然留在两仪殿前后照应。而一旦将先皇的各类后事处理停当,朝廷便分别向曾受过皇恩的宫人们下旨,先皇下葬之后的第二天,她们便要离开太极宫了。所有记录在案与皇上有过房事的女人这时候都张皇失措,她们不知道此刻该做些什么,而未来等待着她们的又会是什么。
而此间唯有一个女人不是这样,这就是至今仍住在掖庭别院里的那个才女徐惠。她穿着淡淡雅雅的素朴衣裙。她的一缕缕黑色的头发披散着,她瘦削的脸上一片苍白,她已无力从床上坐起,也不再能前往昭陵为她的皇上送行了。
徐惠死在充容的位子上。而充容也不能继续留在后宫,她的命运也只能是削发为尼。据史书上记载,除长孙皇后,徐惠是李世民最最看重的女人。李世民一向欣赏她超众的才华和独特的韵味,于是徐惠报答了李世民:她奇迹般地与李世民一同病倒、又奇迹般地在李世民驾崩的时刻,也进入了生命的弥留之际。
皇上的逝去使衰弱的徐惠痛不欲生。她终日以泪洗面,且吐血不止。从此她便不吃不喝,并拒绝用药。她对侍奉她的那些侍女姐妹们说,不要管我,莫不如早早离去,到九泉之下去侍奉皇上。徐惠的话说得在场的人个个掩面悲泣。于是,徐惠果真以她的青春之躯,转瞬即逝,早早地去寻了皇上的九泉,她被迫赠为贤妃并被特别准许陪葬于李世民雄伟的昭陵边,在那一片浩莽的连绵起伏的山脉中,为自己的灵魂找到了一块小小的栖息之地。
可惜李世民并不知这个徐惠对他的忠诚。徐惠献身的故事是留给各类史书树立女人的楷模用的。徐惠因此而被记载下来,名垂千古。她活得很完美,很高尚,很忠诚,仅此便足以使后世的女人们效仿了。
有了徐惠,所有未能与皇上同死的女人似乎都是不完美不高尚甚至不忠诚,不道德的了。史书上甚至把这样留下来的武兆也说成是淫妇,说她既与父亲交欢又与儿子做爱全然是出于她的野心。当然这些都是人们后来议论的,这议论也传到了武兆的耳朵里,但这却是很多年以后的事了。
现在是武兆面对着徐惠的死。她与徐惠尽管积怨很深,但徐惠的死还是令她很崇敬也很悲伤。她同情徐惠,她想这就是她们后宫女人的命运。她认为徐惠作为一个人活得未免太愚蠢了。忠诚的精神固然高尚,但她为什么要将自己的性命完全依附于他人呢?她难道就不能为自己而活着吗?这是武兆所不理解的。她想这样的女人即使是纲常道德中的典范,她也不欣赏,更不会傻傻地去仿效。
就在徐惠死后不久,腊腊的死带给了武兆更为沉重的打击。这是武兆所没有想到的,她觉得难过极了。以腊腊快乐的天性,她怎么也会这样结束掉自己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