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体”(onumenon)一词来自拉丁文“存在”、“有”、“是”(on)和“存在物”(ontos)。“本体论”(ontology)就是探讨存在本身,即一切现实的基本特征的一种学说。“本体论”这一术语虽创立于17世纪,但它与公元前4世纪时亚里士多德的形而上学和“第一哲学”的含义相同。在中国古代哲学中,本体论叫做“本根论”,指探究天地万物产生、存在、发展变化的根本原因和根本依据的学说。不论是西方还是中国,古典哲学中谈本体论问题或本根论问题,基本上可以归纳为下面两类。一是物质本体论,即认为世界的存在本原或基质,是某种物质的东西,如火、水、气、原子,等等;一是精神本体论,即认为世界的存在本源或基质是某种精神的东西,如柏拉图的理念,黑格尔的宇宙精神(也称理念),中国理学家的道或理,以及叔本华的意志,等等。
然而,在古典哲学中,不论物质本体论还是精神本体论,有一个根本的缺陷,即大都忽视人类本体问题,忽视人本身的存在问题。他们注意的中心,他们的着眼点,或在物质,或在精神,实际上自觉或不自觉地脱离开人的存在本身而谈论世界或宇宙的存在和本质,自觉不自觉地贬低人和人的价值,抬高物质或精神的地位和意义。例如,精神本体论的代表人物之一黑格尔,把宇宙精神看做是最高范畴,而人不过是实现宇宙精神的手段、工具。宋代理学家程颢、程颐,认为“理”或“天理”是最高范畴,它客观地先于人和物存在着,人和物“都自这里出去”(《二程遗书》卷十八),也就是说,人是理的产物和体现;与理相比,人是第二位的。至朱熹,更提出天理与人欲的矛盾,要求“革尽人欲,复尽天理”(朱熹《语类》卷十三)。显然,在至高无上的理面前,人是次等的、低级的。物质本体论者,也大都如此,例如,有些唯物主义者就是这样。马克思曾说,虽然唯物主义在它的第一个创始人培根那里,“物质带着诗意的感性光辉对人的全身心发出微笑”;但是“唯物主义在以后的发展中变得片面了”,到霍布斯,就把人的一切情欲都归结为机械运动,“唯物主义变得敌视人了”。
与古典哲学的本体论不同,现代西方以海德格尔为代表的生存主义(或译存在主义)的本体论,重视人的本体问题。他们的哲学可以说就是研究人的本体存在的哲学。这是它的光辉之处。但是,他们的本体论哲学也有重大缺陷。第一,他们把理性与非理性、必然与偶然绝对对立起来,排斥理性提倡非理性,排斥必然提倡偶然。他们有一个重要观点,即认为人是“被抛入的设计”,人是完全偶然地被抛到这个世界上来的,就像随风飘落的一粒种子不由自主地偶然地落在世界的某个地方;人没有什么规定性和理性本质,无论是上帝还是理性都不能指定他是怎样一个人。第二,他们把自我与群体、个人与社会绝对对立起来,主张不要群体、排斥群体的唯我论。雅斯贝尔斯认为,个人在大众社会里就像木偶一样受人摆布,失去自我。海德格尔认为,人在“共在”(与他人一起存在)的状况下,即失掉自我,为他人而存在;个人的社会化、对象化就是异化,而且这种异化是命里注定的。萨特认为,人作为个人、自我,是自由的,若在他人的目光之下,即失却自由,成为他人的所有物。他的一句名言是:“他人就是地狱”。所以存在主义者们都竭力主张回到自我中来,回到单个人的自由状态下来,恢复人的本来的面目。
我们现在所提倡的人类本体论哲学,既不同于古典哲学的物质本体论和精神本体论,也不同于现代西方的生存主义的本体论。
人类本体论同前面所提到的古典哲学的物质本体论和精神本体论观点的区别在于:第一,它高度重视人的本体存在,认为人类本体问题才是哲学的核心问题、根本问题。哲学归根到底应该是人学,那种贬低人而抬高物质或精神的思想学说,是同哲学本义和哲学精神相背离的,离开人去孤立地谈物质本体或精神本体,也是无意义、无价值的。第二,人类本体论哲学当然并不认为世界上只有人才存在,人之外的其他事物和现象不存在;但是却认为离开了人的事物和现象,同人没有任何联系和关系的事物和现象,是无意义、无价值的存在。也就是说,只有建立在人类本体论的基础上(而不是物质本体论的基础上),才能真正理解宇宙间其他事物和现象的意义和价值——它们只有对人才谈得上意义和价值。
人类本体论同上面所提到的生存主义本体论观点的区别在于:
第一,它认为人既是个体的存在,也是群体的存在;既是个人,也是社会。当它说“人的本体存在”这句话的时候,这里的“人”作为个人、个体,是大写的人:他是他们;作为社会、群体,意味着无数的具有丰富现实内容的个人:他们是他。个人与社会、个体与群体,是对立统一体,它们不仅辩证地联系着,而且互相生产着对方,正如马克思所说:“正像社会本身创造着作为人的人一样,人也创造着社会。”把个人与社会、个体与群体绝对对立起来,是无法理解人的存在特征的。马克思说得对:“首先应当避免重新把‘社会’作为抽象物同个人对立起来。个人是社会的存在物。”因此,“如果说人是一个特殊的个体,并且正是他的特殊性使他成为一个个体和现实的、单个的社会存在物,那么,同样地他也是总体、观念的总体、可以被思考和被感知的社会之主体的、自为的存在,”
第二,人类本体论认为人既是偶然的存在,也是必然的存在,一个人什么时候出生在这个世界上,出生在哪里,将有怎样的文化环境,将走怎样的生活道路,充满着偶然性,他这时确有点像一粒随风飘荡的种子,不知落在哪块土地上;但是,他既已出生,就必定生活在一定的文化环境(政治的、经济的、伦理道德的、社会心理的以及各种意识形态的等等)之中,并在同这文化环境的相互作用中走着他的生命之路:他既受这文化环境的塑造、熏陶,也作为创造者、生产者,影响这环境,塑造这环境,创造自己的文化生命。“人创造环境,同样环境也创造人。”
我们现在所提倡的人类本体论哲学,也不同于认识论哲学(不论是古典的认识论哲学还是现代的认识论哲学)。马克思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说:“哲学家们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人们不断地引用这句话,但是却没有真正领悟到其中所包含的这样一个重要意思:马克思在这里所说的其实正是我们所说的人类本体论哲学同认识论哲学的重大差别。马克思强凋,人的本体实践活动(“改变世界”)比认识活动(“解释世界”)更加重要。不应该局限于从认识论意义上理解人及其活动,而应该从本体论意义上理解人及其活动。人类本体论哲学将从人作为宇宙间最高的生命本体这一基点上全面阐明人的存在本质及其意义。而“认识”活动,不过是人的总的本体活动的一个部分;“认识论”,也不过是人类本体论的一个组成部分,人类本体论可以包括认识论。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人类本体论同认识论是共时性关系,正像爱因斯坦物理学同牛顿物理学是共时性关系一样。这就是说,人类本体论并不排斥和反对认识论,而是从总体上给认识论以规定,取消以往的哲学所赋予认识论的独立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