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另一位研究生的硕士论文中也谈到,艺术活动是原始狩猎民族的最根本的生产生活活动的组成部分。原始民族在进行狩猎的时候,一般都有三个密切联系的过程,即1.巫术过程——出猎之前,占卜吉凶,祈求神灵保佑,为了取悦于神,彻夜歌舞;2.劳动过程——同猎物搏斗、厮杀;3.艺术过程——凯旋后的欢舞,洋溢着欢快、喜悦气氛。这是对人的自身生命力量的肯定、确证和观赏,是原始人的生命活动的不可缺少的重要内容。由此可见,在原始人那里,艺术与生活是不可分割地联系在一起的。
(三)认识论艺术哲学因强调艺术与生活的区别和距离,强调艺术是对生活的认识(反映),这就“先天地”决定了艺术创作即审美创造活动在时间上是一种“拖后”活动:有了现实生活,然后才有艺术创作;有了被反映物,然后才有对它的反映活动。一般地说,在认识论艺术哲学看来,艺术活动比生活本身是晚了一拍的活动,至少是晚了半拍的活动。因为当一种生活活动尚未进行时,艺术不能事先对它进行反映;当它正在进行时,文学家、艺术家也总是无法同步对它进行反映(还未认识和理解的东西怎么反映呢);只有同它拉开一些距离,才能看清它,从而“真实地”“再现”它、反映它。“再现”这个术语很典型地表达了认识论艺术哲学的“拖后”反映的特点。
然而,人类本体论艺术哲学则不同。因为它认为艺术活动本身就是生活活动,就是人的生命活动的一部分,因此,从总体上说,艺术活动不是“施后”活动,而是即时创造的活动,是正在进行式的活动,而且一般说也是一次性的、不可重复的活动。
历史运动本身是没有草稿的,人的生活,人的生命活动,也是没有草稿的。历史运动不能按照事先打好的草稿进行。人的生活,人的任何一种生命活动,也不能按照事先打好的草稿进行。文艺活动作为生命活动之一种,当然也不例外。这就是说,在真正的生活中,在真正的人的生命活动中,一切都在即时创造,都是正在进行。每一个人,每前进一步,都是在创造自己的生活,创造自己的新生命,而不是再现他前一天、或前一时的生活,也不是重复他以前任何一刻的生命状态。如果他感到以前的生活道路走得不好,他想重来一次,那办不到;只有看他以后怎么走。“事后诸葛亮”常常有,但“事后诸葛亮”不能改变先前的历史,而只能吸取经验做好以后的事情;而这以后的生活也不是按“事后诸葛亮”的如意算盘进行,仍然是一种重新创造、即时创造的活动。正像一场足球赛,当双方正踢得火热的时候,作为运动员,他是生命活动的参与者和即时创造者,他正在进行创造;至于结果,他可以预想,也可以充满信心地去争取胜利,却不能断定必然取胜。胜负是个未知数,一切都是正在进行、正在创造,一切都在未定之中。艺术创作亦是如此。作家、艺术家的创作活动在事先当然也可以有一个设想、提纲(在写提纲时,也是即时创造),但是,当他正式进行写作时,仍然是根据当时的心境进行即时创造,不可能把写提纲时的创造活动“再现”出来;而且,那时也已经同写提纲时有新的变化、新的创造。正如鲁迅所说,写作一篇小说的过程中,如果有其他事情插进来,再写下去的时候就可能走样。例如,在写女娲补天的历史小说时,由于中间插进别的事,就出现了一个小丈夫立在女娲胯下的形象。正因为作家、艺术家的创作活动是即时创造,所以写作的结果常常出于作家艺术家自己的意料之外:普希金没有想到达吉雅娜会结婚;列夫·托尔斯泰也没有想到安娜的死是这个样子,而鲁迅也没想到阿Q的如此大团圆结局。我认为,作家、艺术家的这些“没有想到”,是正常现象,是合乎规律的现象;如果他们真的“料事如神”,如果写出来的同他们预想的一模一样,那倒反而不正常、不合规律了。至少在艺术创作中是如此。
其实,在艺术欣赏中也是如此,欣赏者在欣赏一部作品时,也是在进行即时创造的活动:他(她)正在创造着他(她)的贾宝玉,林黛玉,麦克白斯,哈姆雷特;如果换了一个欣赏者,这些形象将是不同的样子。即使同一个欣赏者,在另外的时候、另外的心境和文化气氛下再欣赏以前欣赏过的那部作品时,又会有新的创造,也许是以前没有、将来也不会出现的那种创造。完全“重温旧梦”是不可能的事情。有人说,读小说与解谜语不同处在于:谜语只有一个谜底,而小说却可以有多种解释,而没有一个可以称为谜底。小说的这种丰富性和复杂性,使它成为从解释获得乐趣的几乎是无穷无尽的源泉。快乐正在解释的完成之中,也在解释的过程之中。我们可以补充说:这种解释活动,正是创造活动。每解释一次,就创造一次;不同人进行不同的解释,也是在进行不同的创造。而这种创造是即时创造,是正在进行式的创造,不是事后的“再现”。
正因为是即时创造,是正在进行式的创造,所以也就是一次性的、不可重复的创造。艺术活动犹如现场进行一场足球比赛而不是事后看比赛录像。在比赛进行过程中所出现的一切情况,都是一次性的、不可重复的。如果一个足球运动员事后说,“当时我起脚射门就好了。”可能是这样。但是,已经过去了的那场比赛中的射门机会,不可能重现;再有新的比赛,又会出现新的情况。不同于以前,也不同于以后。文艺活动也如此。《南征北战》这部电影摄于解放战争结束后不久,演员身上的硝烟还未完全消失,演员和导演的心境也许还停留在战火纷飞之中,所以拍出了那样虽有某些不尽如人意之处,却很有实感的片子。后来要重拍,事过境迁,结果面目全非——至少出不了原来那样的效果。原因何在?文艺活动是一次性的、不可重复的。所以,许多写出了成功的作品的作家、艺术家都说,当写下一部作品时,要“从头开始、重新开始”。重复以前的创作是不可能的;即使硬要重复,也必定是失败之作。
以上几点,主要是在同认识论艺术哲学的比较中,见出人类本体论艺术哲学的几个特征。如果同其他美学理论相比较,人类本体论艺术哲学也有不同之处。
例如,与浪漫美学相比较。浪漫美学可以说是“作家本体论”美学。它的核心是作家中心论,它认为作家的体验、感觉就是一切。浪漫美学以克罗齐为代表,他认为艺术即直觉、即表现、即创造。这当然有它的道理。但它也有明显的偏颇之处,即忽视文艺的物化阶段、传达阶段,忽视本文、忽视形式。人类本体论艺术哲学固然重视生命体验,重视作家、艺术家,但并不忽视艺术的物化阶段、传达阶段,不忽视本文,不忽视形式。它认为没有物化阶段、没有本文、没有形式,也就没有艺术。艺术作为人的生命活动,是具体的、现实的、可以视听的、有形式的,人的审美生命的本体活动既表现在作家艺术家的创作体验、感受(包括克罗齐的直觉)之中,也表现在这种体验和感受的对象化和物化、形式化和本文之中。
再如,与作品本体论艺术哲学相比较。作品本体论表现出某种作品本文的崇拜倾向。新批评是其代表,也可以把它前前后后的俄国形式主义、符号学、结构主义等等都包括进去。总的说,作品本体论艺术哲学认为艺术活动最重要的是作品本文。而作者和读者无关紧要,甚至认为只有排除了作者和读者,排除了外在现实,才能正确地把握艺术。新批评通过“意图谬误”概念,批判了从作家经验、创作过程、社会历史环境解释艺术的种种企图;通过“感受谬误”概念,排斥一切读者决定论,割断作品与读者的联系。俄国形式主义认为形式是艺术的根本尺度。结构主义提出了作品的表层结构和深层结构的概念,等等。它们的共同缺陷在于:缺乏人文精神,忽视人的因素,把艺术仅仅看成是语言自身的构造物,认为作品即本身(兰色姆),或认为作品即“意向性”客体——意识对象的存在物(现象学),看不到或不重视艺术中最根本的东西是人类本体性。显然,作品本体论艺术哲学所忽视的,正是人类本体论艺术哲学所重视和强调的。人类本体论艺术哲学不忽视作品本文,同时也重视作者和读者。它从统一的人类本体论的角度全面地评价上述诸因素对艺术的意义。
再如,与读者本体论艺术哲学相比较。读者本体论以接受美学为代表,它表现出读者崇拜的倾向。这种理论自有其价值;但以读者为中心,搞读者崇拜,企图以有限的目光所见代替对整个艺术世界的全面审视,表现出很大的局限;有人把接受美学引向极端,认为读者就是一切,读者可以完全离开作品进行任意创造,那就误入歧途。人类本体论艺术哲学当然不忽视读者,但把它放在一个适当的位置上,把读者、作品本文、作者等因素,组合在人类本体论艺术哲学的有机系统之中,尽量科学地给艺术现象以解释。
人类本体论艺术哲学并不排斥上述各派美学理论,而是扬弃它们,否定它们的缺点和偏颇之处又充分肯定和吸取它们的合理因素,纳入自己的体系之中。
人类本体论艺术哲学将在开放中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