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忘不了的那些人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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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坐在汽车上看美国(7)

洞中路径,东叉西拐,七勾八连,上下交错,回环往复,如入迷宫。我们紧跟着导游的脚步,不敢稍离。导游边讲景致,边介绍风洞的自然生成。大约三十二亿年前,上层的石灰岩溶解到洞的通道中。随着海洋起降,这些通道被沉积物填充。在海洋下厚厚的沉积物,一直积压在石灰石上面。大约六千万年前,使落基山脉升起的那股自然之力,同样也使黑山山脉升起,在表层石灰岩上面造成众多裂缝,于是溶解了的石灰岩就形成风洞中迷宫般复杂的通道。后来腐蚀改变了水流的形式和方式,导致地表下水面下降,把洞中通道留出来了。而且,后来的通道与旧有通道相通,又与三十二亿年前的沉积物交错,形成“风洞” 的三维网络,使之成为世界上最复杂的洞。

啊,经过一个小时的地下跋涉,我们终於在导游带领下,胜利走出这三维网络的迷宫。

坏土地

走出“坏土地国家公园”(Badlands National Park),我第一句话就想说:“它‘坏’得真可爱!”

我不知道法国人(这里曾是法国属地)最初称它为“坏土地”(Badlands)时,那“坏”的含义具体何指;但“坏”字在汉语中可以有多种用法、多重语义,有时你能够真真切切体味出相反的意思。譬如,妈妈对自己调皮的三四岁的宝贝儿子说:“你又干什么坏事儿了?”又如,一个撒娇的女人对自己心爱的男人说:“你真坏!”这些“坏”里包含着多少“可亲可爱”的成分,中国人心里明白。不管法国人以及后来的美国人怎样定位“坏土地”之“坏”,而我宁肯在汉语的这个意义上看待它。

“坏土地”位于美国西部南达科他州,西距“风洞国家公园”不到一百英里,而它的面积和空间跨度比“风洞”要大许多,我估计,从东门到西门,直线距离应该有一百英里。

当然,对“坏土地”的感受也有一个短暂的转化过程。当我们的汽车驶进“坏土地”之后,有一阵子我觉得像是从绿洲忽然走到戈壁滩,顿起荒凉之感:“坏土地”公园外面是满眼绿色--绿树、绿草原和城镇里的绿草坪;“坏土地”公园内则是黄色主宰,绿色退位,有的地方寸草不生。这突然的变幻和巨大落差曾使我一时难以适应,也说不出为什么,我忽然想吟诵曹孟德“对酒当歌,人生几何”和毛泽东“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诗句。但随着对“坏土地”的步步深入,我的心情逐渐发生了变化--我从刚开始看到的满眼荒芜、苍凉、单调的印象之中走出来,在荒芜中发现了生机和艳丽,在苍凉之中发现了热烈和绚烂,在单调之中发现了复杂和多彩,我看到大自然如变戏法般呈现出诸多无可名状的美丽姿态,我听到大自然极尽能事演奏出多声部的华彩乐章。

朋友,假如你到“坏土地”,我相信你也会如我一样不但逐渐适应它,而且会深深喜欢上它。就在这块二十四万四千英亩的广袤的“坏土地”上,无穷无尽的怪异景色会不断引起你的诧愕,使你连连吃惊,甚至使你常常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天下真有这般景致?当你眨没眨没眼睛,确认面前一切实实在在是亲眼所见,这时你就会从惊愕转为赞叹。许多作家、学者、科学家描述过自己对“坏土地”的感受。有的说,在夏日,尽管酷热和暴风雨使人难以忍受,但野花和动物(假若有幸,可能会看到狼、野牛、蛇、秃鹫、蓝鸟、乌龟……)会为此欣喜若狂;若是冬天,严寒和从北部刮来的无遮拦的狂风会使你感到冻得要死,但你仍会感叹月光照在白雪覆盖的山丘上的景象是如此之美。有的说,在这里,你可以考验一下自己忍受极端孤寂的能力,也可以体味没有人间一点噪音的安静。有的看到雄鹰在大草地上空展翅飞向无尽之处,对天地之辽阔、深远,起无限感慨――若是陈子昂在此,大概会吟唱“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了。有的说,“坏土地”的景色会带给你无穷欢乐,使你神魂颠倒。

那天,女婿驾着汽车进园后不知走了几多英里,在一个观看点停下。我环视周围的那些已经被风化或正在被风化的小山包、小园丘和小山陵。猛一看,它们光秃秃的,松软的石头似乎往下掉渣。但是定睛看时,我却发现它们如此斑斓,而且随着日光和天色不同,不断变幻颜色。在骄阳之下,我左边的园丘酷似一块多层巧克力蛋糕:它顶上呈白色,似盖着一层奶油;白色下面是厚厚的深褐色,就像巧克力;褐色下面是一层薄薄的黄色,像蛋黄;蛋黄下面又是一层褐色巧克力;再下面几乎一直到底,都是黄色,那就是蛋糕的底座了。而这块蛋糕底座的周围,因低洼,积了些雨水,长出绿草,草丛中有一只野兔缓缓跳动,草丛上有几只蝴蝶飞舞,有几只燕子掠过,还有不知名的小鸟在鸣叫。我把眼睛转向正前方,看到离左面那块多层巧克力蛋糕不远处是一个小山包。仔细看时,发现它上上下下几乎一个颜色:灰中泛白,白里透黑;而且质地粗砺,间或显出一些皱褶。它的颜色和质地,使我想起大象--它很像大象的皮肤。我忽然觉得这个小山包就是一头卧在那里休息的大象,那巧克力蛋糕也许就是它的生日礼物呢!再看右边。那里一个小山陵蜿蜒伸展开去,阳光照射着它舒展的身影,也强调着它层次分明的颜色:真想不到,它的顶层竟然是非常鲜艳的玫瑰红色,像一位少女的头巾,显得十分娇媚;玫瑰红下面是大片田黄--我在黄石公园见过类似的美色;再往下,是厚厚的铜绿,好像谁家丢在这里一个巨大的铜盆,雨淋风吹日晒,长满绿色铜锈;铜绿下面是一层褐色巧克力;底下,是白色,像几十年前我家乡河西低洼地里泛出来的白碱。正观看间,忽然天上飞来一块云彩,恰如一把不规则的遮阳伞盖在它们顶上。于是,在所有那些颜色上面又涂上了一层浓浓的降紫色,至于它们调和起来是一种什么颜色,我一时把握不住,也说不清楚。

车往前开,我们来到一个盆地。站在盆沿儿上往下看:嗬,在这个面积约几平方公里、深度达数十米甚至上百米的地方,你可以看到无数怪怪奇奇、令人觉得“不合逻辑”、“不讲道理”的沟壑,犹如大脑沟纹――假如地球有大脑,它们大概就是地球大脑深藏智慧之所在吧?被沟壑肆意切割的山体,在地平面之下数十米上百米的深处,形成无数怪峰,它们有的像刀,有的像剑,有的像野兽的牙齿。这些沟壑和怪峰的颜色,占尽赤橙黄绿青蓝紫,斑驳陆离,应有尽有,并且随天气、时令、阳光强弱、晨昏昼夜之不同,不时变幻,轮换演奏着一支支旋律各异的色彩交响乐。有人曾说,“坏土地”在阳光下变幻的颜色,一千个调色板都不足以显示其微妙。我想此言特别适合于这个盆地。这些怪异的沟壑与地下山峰,看起来乱作一团,毫无秩序。它们像一些天不怕地不怕、为所欲为的孩子,任其天性,随意伸臂曲腿,乱跑乱撞,左奔右突,七扭八歪,上窜下跳,毫无顾忌。当然,看似无序却有序,这些形形色色的沟壑、歪歪扭扭的怪峰,其石质、土层的纹路却是清晰而有规律的。科学家一定可以从有规律的纹路和层次分明的颜色,确凿地分辨出它们上千万年甚至上亿年的地质年轮。我不懂科学。此刻我感受到的只是一种特殊的美。特殊在哪里?假如把它同美国其他的国家公园相比较,似乎可以这样说:大自然在大蒂顿公园和落基山公园应该是黑格尔所说的“古代”艺术家(前“古典”艺术家),他在那里创造的主要是崇高,那里的巍巍雪山是一种雄伟壮阔的阳刚之美;大自然在黄石公园里是一位“古典”艺术家,他在那里创造的主要是和谐、是优美,那里的喷泉、温泉、黄石湖、黄石河、淙淙小溪、草地、树林……属于雅致、柔和的优美范畴;大自然在“坏土地”则变成了一位“后现代”艺术家,他在“坏土地”的这个盆地里所创造的,主要是怪诞的美、荒谬的美,他以丑为美。也许可以说大自然在这里给人类做了一个鬼脸儿,显出一副滑稽、怪异、荒诞的面孔,戴上一副看似狰狞的面具;但它内里又充满温情和柔美――你从它不断变幻着的色彩常常想到孩子天真而又调皮的笑脸。“坏土地”总是把美和丑纽结在一起,使细腻和粗砺集合于一身,让温柔和狂暴结为秦晋之好,使庄严和滑稽互相拥抱亲吻。你会为那些意想不到的景象惊得目瞪口呆、不知所措。有时你会觉得它简直不可思议,甚至你在它们面前有时会感到哭笑不得。

车再往前,我们来到一片开阔地。它的边缘是城墙一样的山岭,上面站着几只雄姿英发的苍鹰,还有几只在空中盘旋,俯视着这片平坦却又略显苍白的沙土地。这些雄鹰给人的感觉是:蓬勃的无可阻挡的生机、巨大的冲击力量、傲视一切的胆识、顽强的意志。好像“坏土地”把它们作为自己旺盛生命的标志或象征符号,昭示给世界。与这些顽强的现代生命相呼应的,是埋在地下的古代生命――这里是“坏土地”公园的化石区,在这片不算很大的沙土地面上,集中出土了数十种古动物化石,标示着这里在上百万、上千万年前,各种生命曾经怎样的繁荣、活耀。这些化石使“坏土地”成为古代生命的登记员。这些古代生命可把我小外孙乐坏了,他一会儿跑到这个化石面前,像发现新大陆似地指着化石说明牌上的图像告诉我们:“这是猪!”我走过去一看,的确像猪,可能是古代的野猪吧,标出的英文名字是“Subhyracodon”,不过比现代已知的所有家猪、野猪都大许多,仅其头骨,就有四英尺(一米多)长。一会儿他又跑到另一个化石面前:“这是狮子!”叫不叫狮子,我不敢说,但的确像狮子,英文名字是“Hyaenodon”。还有几种像马的动物,英文名字分别是“Hyracodon”、“Merycoidon”、“Mesohippus”,其中“Mesohippus”比狗大一点儿,它们也许就是现代马的祖先。此外,还有像狗的、像鹿的、像甲鱼的、像老虎的、像豹子的、像兔子的、像老鼠的、像河马的、像大象的、像野牛的、像乌龟的,它们有许多是现代动物的祖先,有许多则已经绝迹,今天再也找不到它们或它们的后代的踪影。这些古代动物鬼使神差般地把自己的身姿凝固在石头里,变瞬间为永恒,成为遥远的生命博物馆。古生物学家、地球物理学家、地质学家、气象学家,通过隐藏在石头里面的化石,给我们讲述一个个有趣的故事。大约在七千五百万年以前,地球暖和,浅海覆盖着“大平原”(Great Plains)――南至墨西哥、北至加拿大、西至怀俄明、东至艾奥瓦的这片土地,“坏土地”正好包含其中。海里充满着生命。今天的“坏土地”这个地方,海底是灰黑色沉积石,叫做皮尔页岩(Peer)。又过了很长时间,大陆板块开始了活动期,形成落基山脉。这时,海面下的土地上升,水往后退走了。时间再往后推移,“坏土地”暴露出来。起初潮湿暖和,半热带植物繁荣了数百万年;之后,气候干燥,形成了生长树木的平原,并活耀着许多陆上生物。再后来,是草地,并且逐渐形成现在的样子。现在大雨过后,鲜红的、暗黄的带子在小山丘上显现出来了。这些松得掉渣的石头里面保存着丰富的动物化石土壤,使“坏土地”成为地球上最大的哺乳动物化石产地之一。

“坏土地”不但曾经是众多古生物的乐园,人类也早早光顾于此。尽管今天看上去“坏土地”不适宜居住,但事实上它有人类活动已经一万一千多年了。据考证,最早来这里的是古代猛犸(Mammoth)的狩猎者。之后是以猎取野牛为主的印第安阿利卡科拉部落(Arikala),他们活动在白河(White River)地区。十八世纪中叶,这个部落又被善于用马的印第安拉科他部落(Lakota)取代。拉科他人主宰此地一百年左右之后,出现了白人殖民者――最初主要是法国的皮毛猎者,这里成为法国属地;美国建国后逐渐把它变为自己的版图,许多士兵、矿工、牧场主来此定居。十九世纪,拉考他人斗争了四十年,无奈在一八九零年的一次战役中失败而被迫迁居于印地安人保护区。于是,大草原的面貌被永远地改变了:奶牛代替了野牛,麦地代替了草场,汽车取代了马。

看来,大自然和人世间,都经历了沧海桑田的巨变。所有的胜利与失败,屈辱和不平,鲜血和眼泪,都作为历史,留给了“坏土地”。

拉皮德城和它的总统铜像

为了去总统山,头一天夜宿离总统山只有十六英里的拉皮德城(Rapid City)。进城时天已麻麻黑,在汽车上模模糊糊看到好几个地方竖着四尊头像的大牌子,女儿说那就是雕刻在拉什莫尔山(Mount Rushmore)的四位总统:乔治·华盛顿(George Washington),托马斯·杰斐逊(Thomas Jefferson),亚伯拉罕·林肯(Abraham Lincoln),西奥多·罗斯福(Theodore Roosevelt)。明天上山就看到了。

还没到总统山,气氛逐渐出来了。

黑天看不清什么,只是觉得这座城市很悠静,很安适。汽车旅馆(Motel)不大,看起来似很简陋,一层平房,但里面设施应有尽有,干干净净,住起来挺舒服。

拉皮德城是南达科他州(South Dakota)西部一座比较老的城市。听女儿说,这里有一所理工科高等学校,她原来做博士后的一所大学的校长七十多岁了,退休后被聘为这里的校长。看地图上的介绍,它有六万居民,但在美国西部算是大城市,因为附近几个州多是草原,又处于黑山(Black Hills)地区,人烟稀少,超过五万人口的城市不多。我女儿任教的吉莱特(Gillette),号称“能源之都”,有一所高等学校,是怀俄明州(Wyoming)的重要城市,才两万人;而怀俄明的州府善安(Cheyenne,又译夏延),不过五六万人。

第二天早晨,女婿提议先到这里的旧书店转转然后再上山--读书人爱书,中外一样。女婿说,上次来拉皮德城时,看到这里一个旧书店不错,里面有些他很喜欢的书,没来得及买。

汽车停在市中心,女婿钻进书店,我们则趁机逛街。

这里没有高楼大厦,多二三层小楼,看样子,颇有点儿西式古典风味,不新,但很雅致。街上的人不多,往街两旁建筑物里一看,许多商店除了主人一个顾客也没有,显得冷清清的。我们走到十字路口,忽见四个路角人行道边,各立着一尊真人大小的青铜人物铸像。再往各个路口走走,发现在相同的位置差不多都立着类似的青铜铸像,整座城市犹如青铜铸像博物馆,一种浓浓的文化氛围和艺术气息扑面而来。这时我对这座城市的感觉有了一点儿变化:由昨天晚上的“悠静”成了现在的“文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