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从名字说起吧
在某个时候,我的名字曾经成为朋友们开玩笑的话把儿:杜书瀛,“赌输赢”也,戏我为赌徒。为此我曾写了一篇自嘲文章《名字的故事》发表在《光明日报》文艺副刊上。我说,其实我出生的时候,奶奶给我起名“赢”,是赢定了的意思,没想到过“输”,也不含“赌”。我生在一九三八年七月十九日,即农历虎年六月二十二日。我还有一个哥哥,先我两年来到人世。那时候一般人家都喜欢小子(男孩儿)而不喜欢丫头(女孩儿)。我哥哥出生前,爷爷奶奶盼着是个小子。既出生,果真是小子,欢喜得不得了,取名“正”,意思是正正当当,不斜不歪,要我爸爸妈妈照着这个路子走下去,下一个还要生小子。果然,心想事成,两年后我出生,还是小子。赢了!还要赢下去!于是,“赢”就成了我的小名儿。
我推想,给我起名“赢”,也许还有另外的寓意。那时正是抗日战争爆发的第二年,爸爸是抗日军队的领导干部,我出生时,他正奋战在沙场。爷爷、奶奶、全家人,都盼着爸爸在战场上打赢,盼着全中国人打赢,最后把日本鬼子赶出去。抗日是全家天天关注的事儿。伯父常常要孩子们学我爸爸,长大去打日本鬼子。一次,伯父逗我玩儿,说,你叫赢儿(营儿),就当个营长吧。这个时候我大约三岁多点。小时候,大人们“赢儿”、“赢儿”的叫,从不想赢字怎么写,也不在意怎么写。五岁多,哥哥上学,我也吵着要去。上学总得有个大名。我们杜家到我这一辈儿,行“书”字,于是我的大名就援例在小名儿前加个“书”字,成为“书赢”。但当时我只想着当“营长”,坚决要求把名字写成营长的“营”,于是就成了“杜书营”。我的启蒙老师,颇有些古文底子的冯先生,给我改成“书盈”,据说《礼记·礼运》上有“三五而盈”的话,疏曰“盈为月光圆满”,而且“盈”通“赢”--得胜,兼含有余的意思,也大体符合奶奶当初的本意。特别是长大一点的时候,得知有一成语叫“蝇营狗苟”,没想到“营”字不但可以同“营长”连在一起,还可以同“蝇营狗苟”相关,觉得这同大人一贯教我“男子汉做人要堂堂正正”太相悖,再看“营”字,顿生厌恶之情,暗暗佩服冯先生“盈”改得好:“丰盈、圆满”或者“得胜、有余”无论如何比“蝇营狗苟”强百倍。再后来,读了点儿古文、古诗,知道李白有“海客谈瀛洲”诗句,知道海上有蓬莱、瀛洲、方丈三座仙山,更觉得“营”字太俗气,而“盈”字,似乎也雅得不够,遂自作主张改名为“书瀛”。那是上个世纪五十年代,不像现在改名还要到公安局,自己要改,轻而易举改成了。幸哉!幸哉!
我印象中,上小学、上中学甚至上大学时,同学们几乎没有人拿我名字的读音开玩笑,好像那个时候大家太老实,光去追求“进步”了,没从名字上下取笑的功夫。只是到了文革,才开始在名字上做俏皮文章。先是打派仗,对立派有人拿我的名字说事儿,说我是“政治上的赌徒”你“赌输赢”肯定要“输”,“输定了”。那时年轻,好叫真儿,最忍受不了人家骂“赌”,觉得人格受辱--我做事,向遵母训:一曰“实打实,不取巧”,二曰“明人不做暗事”。骂我别的,什么都好说,就是骂我“反革命”也比骂“赌”强。不过,天天骂,骂皮了,感觉渐渐迟钝起来。后来,打派仗打得越来越没劲,于是改打扑克,朋友们常常喊着我的名字,要我出牌赌一把,来个“赌输赢”。跟着的,往往是一阵并无恶意的哄笑。
文革结束后第一个拿我的名字开玩笑的是张平化同志。那时我被胡乔木同志挑去参加全国宣传工作会议文件的起草工作,同王若水、黎之、王树人(不是哲学家王树人,而是原《解放日报》总编辑王树人)、郑惠等一起。张平化被任命为中共中央宣传部长,在钓鱼台十七楼会议室厚厚软软的地毯上同大家见面,一一介绍。当读到我的名字时,平化同志笑起来:你这个名字真有意思,杜书瀛,“赌输赢”。你同谁“赌输赢”啊?全场轰然。
还有一位素不相识的朋友咬定我这个名字是故意造的假名。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钟惦棐同志(就是当年因为敲《电影的锣鼓》而沉冤几十年的那位杰出评论家,那时他刚复出,在文学研究所文艺理论研究室工作)有一天大早来上班,一见面就兴冲冲告诉我,为了我的名字问题,他同一位朋友争得不可开交。起因是我发表在《人民日报》上的一篇文章,好像是同某人辩论的。当然我竭力强调我的理儿,挑对方的不是,批评对方的“阶级斗争情结”。但当时“阶级斗争情结”还相当有势力,在那位朋友看来,批评它并非没有风险,说不定谁输谁赢呢!他对钟惦棐说:这位作者化名“杜书瀛”,肯定是要“赌”一把“输赢”。钟惦棐竭力辨明真相,并称可“验明正身”,居然没能服人。听后,在坐者哈哈大笑。
也有朋友劝我改名,换一个读起来好听而不至于发生误解的,但没奏效。一是现在改名须得到法律承认,那手续,差不多同申报国家课题或申请晋升职称一样烦琐,一想,我头就大了;二是这名字同我这肉身生死与共、形影不离生活了六十几年,已经产生一种亲情,怎能说抛舍就抛舍?于是横下一条心:即使有一天“身与名,一起臭”(借用启功先生六十六岁《自撰墓志铭》语),也认了,不改!
不但不改,而且大前年我的小外孙在美国降生,我女儿非要把孩子的名字同姥爷的名字连在一起,想来想去,我说,叫“瀛洲”吧,沾个“瀛”字。孩子爸爸姓“伟迪”,于是外孙名字全称:瀛洲·杜·伟迪。我女儿对这名字很满意,因为孩子虽为美籍,但心系中国,是中西文化交融的结果。现在瀛洲已经开始学用英汉双语说话,他常常用汉语说“我叫瀛洲,我叫洲洲”,接着用英语拼读:“j-o,j-o,洲洲”。并且时不时告诉妈妈:坐飞机,上北京,看奶奶,看爷爷。--姥姥、姥爷的汉语卷舌音不好读。
现在,有了“瀛洲”,我的名字更是铁定不能改了。杜书瀛,“赌输赢”,管人们读什么音呢。
其实,我从没有想过要“赌输赢”,不论是政治还是学术。
最怀念的人是爸爸
我的老家在华北平原鬲津河边,北距河北省南皮县城(那里出了中国近代史上洋务派代表人物张之洞,世称“张南皮”)二十余里,南距山东省宁津县城三十余里,正好是两省、两县的交界处。我的爸爸杜子甫,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在天津念完了初中,毕业后考入泊镇九师。一九三七年“七七事变”爆发,抗日战争的枪声打响了,他立即辍学投入抗日活动,任河北省南皮县战地动员委员会主任,并加入中国共产党。战时的天津南部、济南北部,被划为“冀鲁边区”。一九三八年七月,中共中央军委、八路军总部命肖华将军率抗日挺进纵队进入冀鲁边区,并建立津南和鲁北两个地委、专员公署及军分区,爸爸被任命为津南地委宣传部长。不久将津南地委改称第一地委,将鲁北地委分为第二地委和第三地委,任命他为第二地委书记兼军分区政委。一九四一年又作了干部调整,爸爸担任了第一地委书记兼军分区政委。一九四二年五月,日寇对我抗日根据地进行大扫荡。这一年六月十九日,爸爸正率领地委、专署的主要干部在南皮县的柳林村开会,被日寇重重包围。突围中,爸爸和专署专员石景芳叔叔等均壮烈牺牲,只有率部在外作战的军分区司令员傅继泽将军(建国后曾任中国人民解放军海军参谋长和副司令员)幸免遇难。这就是着名的柳林惨案--2000年中央文献出版社出版的《中共渤海区地方史》第一章之第一节、第三节,第三章之第二节,记述了有关情况。爸爸牺牲的那一天是六月十九日上午,倘时光再过整整一个月,七月十九日,就是我四周岁的生日。
爸爸是我最怀念的人,而这位我最怀念的人,却是我几乎没有什么感性印象的人。
现在上小学或上中学的孩子们,假如老师给他出一道作文题“我的爸爸”,一般情况下他总有些鲜活影像可写,因为他从小生活在爸爸身边,爸爸嘴里呼出来的气都能感受到,爸爸长得高矮胖瘦,甚至某颗黑痣长在脸的某个部位,说话时好用些什么口头语,他都清楚。而我呢,爸爸音容笑貌一概不知。我尚未出生,爸爸就已经离家打日本鬼子去了;我不到四岁,爸爸战死沙场。我脑子里基本没有,也可以说很难搜索出关于爸爸的感性印象。
或者儿时曾经有过,但我不记得了。
听妈妈说,我不到一岁时,爸爸带队伍路过,匆匆回家,看到我胖胖的小脸,喜欢得不得了,抱着又是亲又是咬,胡子茬扎得我哇哇直哭。我的哭声还没停,他又匆匆跟队伍走了。--这,我哪能记得呢。
妈妈还说,形势稍好一点的时候,她也曾带着我和哥哥去看过爸爸一次,那时我大概三岁。噢,妈妈一说,倒勾起我模模糊糊的些许记忆:我曾经在某个大门外空地上拿着一块苞米饼子吃,一只大红公鸡大摇大摆靠近我,用它硬硬的嘴来啄我手里的饼子,它似乎长得比我还高,我吓得哭喊。好像是爸爸跑出来把我抱进屋去,屋里开会的人一阵欢笑。你若问我当时看到的爸爸什么样?我说,记不得了。一个三岁的孩子泪眼看爸爸,能看清什么呢?我当时获得的大概只是一种得到爸爸保护的安全感和舒适感。可惜,现在想来这种感受对我来说太少了。至于关于爸爸的其他印象,我却想不起什么。他大概成天开会,商量打鬼子吧,哪有时间陪孩子玩儿,同孩子亲热?也许偶尔有时间陪我,我也不记得了。
再以后,没有机会了,永远。
我从小就羡慕那些能够时时生活在爸爸身边、坐在爸爸腿上、偎在爸爸胸前的孩子。
爸爸几乎没有留下什么遗物,除了一张毕业文凭,一支画画用的毛笔,一棵他亲手栽种的长在房后的槐树。
毕业文凭和毛笔是上个世纪五十年代修房时,从老墙的夹缝里发现的。伯父说,那是抗战时期爷爷藏的,他不想让爸爸的任何一点东西落入敌人之手。文凭上写的时间是民国二十五年(一九三六年),爸爸在天津中学毕业。二十多年后我看到它时,纸已变黄、变脆。但它是我们家的宝物。因为最可贵的,是上面有一张爸爸的相片,虽然右下方有学校钢印的痕迹,但面部清楚。这是爸爸留下的唯一一张相片。初得到这张相片时,我的手激动得发抖,眼碰到它时,心怦怦直跳--我在这个世界上活了二十来年,第一次这么真切地看到自己爸爸的脸庞:眉毛浓浓的黑黑的,斜插上去。眼睛里有一股子英气。留着分头,头发不长,但显然很硬,一种不驯服的样子。嘴唇稍厚而微微上翘,令人感到男儿的刚毅。伯父说,看你现在,就想起你爸爸当年的样子。相片上的爸爸,不到二十岁。伯父说,我们家世代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几辈只出了爸爸一个读书人,爷爷靠种梨树供他念书。临毕业前半年,快放寒假了,全家人等爸爸回来,一等再等不见人影儿,着急。后来知道是“一二·九”闹学潮,爸爸还是学生里面的头儿,和北京的学生联络,上街游行,反对日本侵略,向政府请愿,听说差一点去了南京。后来,反动政府要抓他,他又联络几个同学回到家乡来宣传。正好快过春节了,赶集的人多,他们搬个凳子站上去,人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爸爸穿件大棉袍子,讲得嘴角出白沫,头上直冒汗。
毛笔笔杆儿尾部是骨质,有红丝绳。笔帽是黄铜的,打开,是狼毫,还残留着没有洗净的墨迹。爸爸画画,用过的。伯父说,爸爸最爱画的是公鸡,扯着嗓子打鸣的,踮着脚,使劲儿呢。我堂兄最喜欢这画,拿来贴在墙上。可惜,跑鬼子,没保存下来。
槐树是爸爸小时候学着爷爷种梨树的样儿栽的,起初那棵小槐树苗没有人高。爸爸时时去浇水。后来爸爸出去上学,奶奶常常去看护。哪承想,不到二十年它竟长成一棵齐房高的大树。有一次鬼子进村,住在我家的八路军顺树而下,从后院逃走。一九六零年我回乡探亲,看到那棵有着三个树杈的槐树,亭亭如盖,已经两房多高。那次我在槐树下伫立良久。后来我在一本书的“后记”中回忆当时情形:“……手把槐桠,像握着父亲的手臂,不禁热泪盈眶。”
至今思之,依旧潸然。
妈妈说,七七事变前,爸爸到泊镇九师,继续抗日宣传。爸爸讲话充满感情,富有扇动性,人们爱听。有人开玩笑说,他是个天生的宣传家,条件好:嘴大,常被戏称“杜大嘴”--小时候能把自己的整个拳头放进嘴里。泊镇九师的学潮,轰轰烈烈,在华北地区有名,由刘格平领导--他是中共津南特委书记,后来是赵鎛。
一九三七年七七事变爆发,爸爸全身投入抗战。
前些日子我同妻子去拜访了曾与爸爸一起工作过的周玉峰(即关锋)叔叔。一见面,他说,我同你爸爸很熟,一起在第二地委工作了一年多,他当地委书记,我当宣传部长。
我说:我不知道爸爸长得什么样儿。
他说:比我高,我一米六八。你很像你爸爸,面部轮廓,眉毛,眼睛,个头儿。
我问:你们第二地委的机关设在哪里?
他笑了:你爸爸到哪儿,哪儿就是地委机关。打游击,今天这儿,明天那儿,哪有固定的地儿?反正是在咱们老百姓家里。我们第二地委管平原、禹城、德县、陵县、临邑、德平、济阳、齐河等十来个县,几个主要领导人分头去活动,每人身上别着匣子枪,带一个交通员、一个勤务员。那时我们身体好、精力旺,成天东跑西颠,从不觉累。路远的地儿,骑毛驴儿,有时还骑自行车,公家配给的交通工具。你爸爸管德县、陵县……一带,我管平原、禹城……一带,李萍(别看像个女人名儿,其实是男的,本名于梅先,组织部长)管齐河、济阳……一带。半月、二十天,顶多一个月开一次地委会议或者碰一次头,还常召集县委书记开会。你爸爸,很出色,工作有魄力,说话干脆。我们两人观点一致,在一起合得来,紧张、亲切、愉快。
怎么同上面联系?
有时你爸爸到边区汇报、请示,也常去开会。还有一种方式:通过无线电收听中央精神。社论,电报,几乎天天有。我是宣传部长,掌握两部电台,还办一份《黎明报》,两天一期,石印的。
危险吗?
危险当然有。但是你爸爸和我一起工作的那个时候,还是相对比较安全的。当时我们第二地委的工作是做得最好的。你爸爸很会做乡亲们的工作,群众基础好,老百姓保护我们。敌伪军也买我们的账,不敢惹我们。我们善于做敌伪工作,侧反,他们那里有我们的内线,经常给我们送情报、送枪、送子弹。一次,你爸爸出去活动,要在日本鬼子眼皮底下过几人深的壕沟,里面的人给我们暗号:没事儿,过吧。我们组织人去扒敌人的铁轨给老百姓打农具,敌伪不敢管,他们若动,我们就能把他们连锅端。
当年我爸爸二十五岁,而周玉峰,二十二岁。如今,这位八十五岁高龄的老人虽然走路不太灵便,但思维清晰,谈起当年,历历在目。他眼睛望着窗外:
子甫,多么好的一位同志,牺牲了!四一年下半年他调到第一地委工作,四二年初我们还在一起开过会,亲亲热热见面。没几个月,传来噩耗,牺牲了,还有好多同志一起……
一九四二年,冀鲁边区的土地被烈士的鲜血染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