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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简说学术

搞了一辈子学术研究,从来没有对我们经常使用的一些关键词进行认真的考察。然而,我认为弄清关键词,是很必要的。譬如,何谓“学术”?你考虑过吗?

“学术”这个词我们是经常用的,但它的确切内涵是什么,猛一问,许多人(包括我在内)一时未必能说得清楚和准确。

我们可以在各种辞书上查到关于这个词的解释。按照中国的传统的一般的说法,“学”就是“学问”,而“术”,可以看作是获取学问和道理的途径、规程、手段或方法。

那么,“学问”是什么呢?“学”与“问”这两个字分开来说,“学”就是学习,“问”就是询问或者问难。所谓“学以聚之,问以辩之”,所谓“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所谓“知书达理”等等,都是讲的“学”、“问”。“学”与“问”连在一起组成“学问”一词,后来就指专门的有系统的知识和道理。

要获得某种专门的系统的知识或道理,就需要有“术”。

我对“术”作了一点考察。

“术”,近代和现代的辞书上说是“手段”、“方法”。古人也有以“术”为方式、方法者,如《孟子·告子》下:“教亦多术矣,予不屑之教诲也者,是亦教诲之而已矣。”这是“术”之一解。

古人还有另外的一种解释。《说文》:“术,邑中道也。”《后汉书·冯衍传》:“播兰芷于中庭兮,列杜衡于外术。”在这里,“术”是“邑中道”,或“中庭”外边的“道”。也就是说,“术”即“道”,但这是道路的“道”,与作为世界本体的“道”虽有联系却又有很大区别。仔细分析,“术”即“道”(“道路”的“道”)这一含义与“术”是“方式、方法”的含义在某种意义上是有相通之处的,因为“道路”的“道”有“途径”的意思,也有“方向”的意思,而“途径”、“方向”与“方式”、“方法”不能说没有一定的联系。

另外,“道路”的“道”与作为世界本体的“道”也可以说有某种联系:前者是具体的“道”、“途径”,人踩着它按照一定的方向走向某种目的地或归宿;后者是抽象的“道”和“途径”,是大“道”、大“途径”,是涵盖一切的“道”和“途径”,它虽看不到、摸不着,却被中国古代的某些圣贤看作是整个宇宙、整个人类所摆脱不了的“道”和“途径”,它似乎是宇宙和人类的最高规定,也似乎是宇宙和人类的最终“归宿”和“目的地”。

这样说来,古人常把“术”与“道”连用组成“道术”一词是有道理的。“道术”即“道”(作为世界本体)之“术”。“道”是本,“术”为“道”所用,“术”为“道”服务。通过“术”(运行“途径”和“方向”,即道路的“道”)达到作为世界本体的“道”。这里还包含着按照一定的方向、途径、方法和规程进行操作,以得“道”。

在精神活动领域里,操作就是思维操作,也就是考察、检索、思虑、琢磨、分析、研究,其中有分解、有整合,有时分解、有时整合,有时既分解也整合。

学术与学术范型

关于“术”的解说,在许多学者那里取得了共识。说到这里,是否可以这样为学术下定义:学术,作为人类的一种高度自觉的理性的精神活动,就是对对象和问题,按照一定的方向、途径、方法和规程,进行专门的(经过一定训练的、专业性的)研究和探求,以得到系统或体系性的知识和道理。

还要附带说明:任何学术研究活动,不管学者本人是否清醒地意识到,都会按照一定的学术范型来进行。

什么是学术范型?

学术范型是指某个时代、某个时期学者们进行学术研究的带有规范性的型态。它大体包括:以什么为哲学基础,有怎样的世界观和价值取向?有着怎样的思维结构、思维方式和治学方法?惯于使用怎样的一套学术语码?提出什么样的命题、观念、范畴、术语?等等。从空间的共时性的角度来说,同一个时代或时期而不同民族、不同文化的学术研究活动,学术范型会有很大不同,例如,中国和西方。从时间的历时性的角度来说,同一个民族、同一种文化而不同时代或时期的学术研究活动,学术范型也会有重大差别,例如,古典和现代。

任公先生说学术

近读任公先生《饮冰室合集》,发现他的一些见解很值得我们借鉴。

任公先生在《学与术》一文中对“学术”作了独到的解说,他认为“学”是真理的探求(“学也者,观察事物而发明其真理者也”),“术”是真理的运用(“术也者,取所发明之真理而致诸用者也”)。这种解说无疑抓住了“学术”的精髓之处。但他在举例说明时,却没有把“学术”与“科学”、“技术”这些术语之间的区别划分得很清楚。他说:“例如以石投水则沉,投之以木则浮。观察此事实以证明水之有浮力,此物理也。应用此真理以驾驶船舶,则航海术也。研究人体之组织,辨别各器官之机能,此生理学也。应用此真理以疗治疾病,则医术也。”这里,他把“学”与“术”的含义、联系和区别说得很清楚;然而,是否没有注意“学术”与具体的某种科学、技术的区别呢?

学术虽与科学、技术有联系,广义地说,学术似乎可以包括所有的科学、技术,似乎是所有科学(包括自然科学、社会科学、人文科学)、技术的泛称或总称;但是,它并不就是某种具体的科学、技术。学术并不等同于物理学、生理学,也不等同于航海术、医术。学术,就其主要特征而言,是按照一定的方向、途径、方法和规程,对对象和问题(包括某种科学、技术的对象和问题)进行把握、进行探求、进行琢磨、进行研究,以获取系统性的科学知识和科学道理。在我看来,当说到“学术”这个词的时候,重在它作为一种探求、考察、琢磨、研究的精神活动和精神成果,重在它作为思维操作的动态特征和系统性的知识、道理。

静安先生说学术

上面说了学术与科学、技术的区别,学术并不能等同于某种具体的科学、技术;然而,我们是否还要特别注意学术与文学艺术的区别呢?关于这个问题,读王国维,倒是引起了我的一些思考。

本世纪初,王国维在《国学丛刊序》中对学术进行总体分类的时候,认为学术包括三大类:科学、史学、文学。他是把文学包括在学术范围之内的。但是,在我们今天的学者看来,在“文学”名下实际上有两种所指而内涵却十分不同,一是文学研究,一是文学创作。前者属人文科学,从事这项工作,无疑是学术活动;后者则属审美活动,严格讲来与我们现在说的“学术”相去甚远。

王国维所说的“文学”是指文学创作。请看他比较科学、史学、文学三者之不同时对文学所作的界定:“凡记述事物而求其原因、定其理法者,谓之科学;求事物变迁之迹而明其因果者,谓之史学;至出入二者间而兼有玩物适情之效者,谓之文学。”又说:“凡事物必尽其真,而道理必求其是,此科学之所有事也;而欲求知识之真与道理之是者,不可不知事物道理之所以存在之由与其变迁之故,此史学之所有事也;若夫知识道理之不能表以议论而但可表以情感者,与夫不能求诸实地而但可求诸想象者,此则文学之事也。”按照王国维对文学的定义,文学是以“表以情感”、“求诸想象”为特征的审美活动,这与始终在冷静的、清醒的状态下对事物和问题进行理性思维、探求、研究、琢磨的学术活动,有巨大区别。

我认为,王国维把作为审美活动的文学创作放在学术范围之内是不妥的。自然科学研究、社会科学研究、人文科学研究(如物理学研究、经济学研究、哲学研究、史学研究、美学研究、文学研究等等),都可以是学术活动;但,作为审美活动的文学艺术创作,却不是学术活动,不能包括在学术范围之内。一般的说,今天恐怕没有人认为齐白石作画、马思聪拉琴、梅兰芳唱戏、巴金写小说等等是学术活动。

学术史·文艺学学术史

综合上面我们的讨论,既然我们把学术定义为人类的一种高度自觉和理性的精神活动,是按照一定的方向、途径、方法和规程对对象和问题进行专门研究和探求以得到系统知识和道理;而且学术研究活动都会按照一定的学术范型来进行。那么:

学术史就是这种为了求得系统知识和道理而对某种对象和问题进行专门研究和探求活动的历史;而且,学术研究的重大发展和变化,常常表现为学者进行研究时的学术范型的发展和变化;学术范型的根本不同或重大差别常常是不同学术阶段、不同学术时期、甚至不同学术时代互相区别的显着标志。

文艺学学术史,就是对文艺学作为一种专门学问进行研究活动(也包括其研究成果)的历史;简单的说,文艺学学术史,就是文艺学的研究活动及其研究成果的历史,或者说具体点是文艺理论、文艺批评和文学史学的研究活动和研究成果的历史。

这样说来,文艺学学术史作为一个独立存在的学科,它的对象就是文艺学的学术研究活动的运行过程、历史内容和发展规律。

说到这里,还有一个问题需要弄清楚,即文艺学学术史与文艺学史及文艺学思想史的区别和联系。无疑,它们之间的关系十分密切,密切到有时人们很难把它们泾渭分明地区分开。但严格说来,文艺学学术史不能等同于文艺学史,也不能等同于文艺学思想史。文艺学学术史是对文艺学这种专门的学问进行训练有素的学术研究活动及研究成果的历史,学术研究范型的变化,是把握文艺学学术史时需要特别注意的;文艺学史则是侧重于文艺学(包括文艺理论、文艺批评和文艺史学)本身的理论内容和理论思想的历史;文艺学思想史则主要着眼于文艺学(特别是文艺理论和文艺批评)的思想、观点的发展历程。然而,我们也应该看到,它们三者关注点虽然各有侧重,但其对象又有交叉或重合的地方。相比较而言,它们三者虽然不是一个东西,却相互最接近、关系最密切。

此外,我们还应注意到文艺学学术史同另外一些不同层面、不同范围的其他学科的关系。

我想,要想做好文艺学学术史的研究工作,要想深入到文艺学学术史的精髓之处,不但要了解文艺学史、文艺学思想史等与文艺学学术史最为相近、最为密切的学科的情况;了解文学艺术史、文学艺术思潮史等与文艺学学术史比较相近、比较密切的学科的情况;而且应该了解社会的经济、政治、文化、哲学等各方面的情况,了解影响文艺学学术研究的各种因素;不然你就很难理解当时文艺学研究中为什么会出现那样的学术研究范型,会提出那样的命题、概念和范畴,会运用那样的方法,对问题会有那样的解决方式。倘局限于文艺学学术史本身,就文艺学学术史论文艺学学术史,永远得不到深刻的见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