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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审美发生

从发生学的角度看,人类的审美活动极其古老

审美现象是世界上最难以琢磨得精神现象之一,不知它难倒了古今中外多少有名的学者,两千多年前的古希腊哲学家柏拉图就说“美是难的”,一直到今天,仍然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今天咱们先不去谈它的定义--谈也谈不清楚。还是从现象出发,从事实出发,做点实证的考察:探索一下审美发生学的问题。

许多学者认为,早在远古时代,例如从旧石器时代起,审美就已经发生了,存在了。这可以从原始人对石器工具的加工、对居住处所的修造、对遮体御寒的衣服的缝制等等,看出点蛛丝马迹;更可以从稍后一些时间出现的洞穴壁画、岩画、动物和人物石雕、刻在兽骨和象牙上的动物形象、陶器上的人形和花纹图案、原始歌谣的创作等等找到有力的证据。

先就石器的加工、制作来说吧。有的学者指出,石器的进化经历了由自然韵律向人工韵律转化--人工韵律初步形成--石器高度发展等几个阶段,这其间,审美逐渐萌芽。试详言之。

原始人在最初使用石头做工具的时候,开始仅仅是石头的自然韵律与原始人感觉相合,例如,在使用石块(作为最初的工具)抵御敌人、获取食物的过程中,众多石块中“砾石的卵形所特有的圆润”符合原始人适应流畅形式的触觉和视觉,使之觉得舒适。这时,这种卵形砾石的圆润,作为触觉形象和视觉形象给原始人那种舒适的感觉,可能就是最原始的审美的萌芽--可能只是审美的小嫩芽。

然而必须看到,砾石的卵形所特有的圆润,基本是自然形态,是一种自然韵律。

原始人在长期使用工具、制造工具的过程中,为了需要,要把自然形态的石头打成片状或尖状,石头的缘刃(片石)和犀利(尖石)在使用中,也能给人以爽快的感觉,而片石的缘刃和尖石的犀利作为感性形象给原始人那种爽快的感觉,是原始审美的进一步发展。所谓进一步者,是说片石的缘刃和尖石的犀利是当时的人们创造出的人工韵律,这里的审美是超越自然韵律而形成的人工韵律所表现出来的审美形态。

再后来,石器高度发展,出现石斧、石铲、石锛、石凿,而且有的还要磨光,还要讲究对称以及器形、色泽、质地、功用……;再后来,石器以及其他质料的物品上还要讲究装饰花纹。总之,从内容到形式,综合地给人以愉悦。审美发展起来。

同时,玉器也逐渐发展起来。距今约7000年前,浙江余姚河姆渡文化第三、四层发现有青色和淡黄色玉料及莹石制作的玦、璜和项饰。之后,马家浜文化(其时间相当于中原仰韶文化)有玉璜、玉玦等饰品出土。又后,崧泽文化有材质较好的玉饰品如环、璜、镯、玦、琀、项饰、佩饰等等出土。又后,良渚文化玉器达到高潮,大量璧、琮、璜、镯、管、珠、坠、锥形饰、冠形饰、柱形饰、柄形饰、牌饰,以及龟、鸟、蝉、鱼等动物造型。兽面纹是良渚玉器常见的装饰纹样。其神人兽面图形,大眼、獠牙,乃猪之变形;还有蛙、蝉、鸟、鱼、龟、龙首形动物图形。距今约5000-6000年前辽河流域红山文化有玉猪龙(内蒙古翁牛特旗三星他拉出土)--猪首龙身,首部口闭吻长,鼻端前突,龙身弯曲。红山文化时期,还有玉鸟、玉鸮、玉龟、玉兽以及双龙首玉璜、松石鸟形器(东山嘴遗址出土)、双猪首三连孔玉饰(三官甸子墓地出土),鸟兽纹玉佩比较流行。中国古代玉器发展的特点是趋向礼器化。《周礼·大宗伯》:“以玉作六器,以礼天地四方。以苍璧礼天,以黄琮礼地,以青圭礼东方,以赤璋礼南方,以白琥礼西方,以玄璜礼北方。”又:“以玉作六瑞,以等邦国。王执镇圭,公执桓圭,侯执信圭,伯执躬圭,子执谷璧,男执蒲璧……”这其间,礼仪的讲究,同时也是美的追求,有审美蕴涵其中。

再看居所。原始人最初住在山洞里或者树上,同野兽差不多,谈不上审美不审美。逐渐,他们对自己的居所加进了人的改造和创造,不但住起来更方便、更适用,而且感觉上更舒服、更可眼。例如,考古发现,西安半坡人的居所多是半穴式房屋,常为方形,内有转角,做成弧形。室内木柱排列整齐、均匀,壁体编织而成,且以白灰拌草泥加以涂抹,四壁和地面用火烤得焦红,透出家的温馨。难道这比山洞住起来更方便更适用、感觉上更舒适更可眼的房屋--那转角、那弧形、那整齐、那均匀、那烤得焦红和涂地灰白,其中没有审美吗?

再看衣饰。原始人最初是不穿衣服的,所谓“赤条条来去无牵挂”。而只是为了生存的需要,他们后来用兽皮、树叶、茅草之类卫护和包裹身体,其目的也并非为了遮羞,而是为了御寒、抵挡阳光风雨。但是,假如人最初只是为了御寒披了张兽皮,但是后来渐渐(不知经过了多少年、多少代的反复“实践”、磨练)对这兽皮进行“裁剪”--也许只是用石片把兽皮的多余部分割除,把边边沿沿、棱棱角角去掉,使其“看起来顺眼”,那么,这“看起来顺眼”,就是初期的审美,而那件“看起来顺眼”的显得不同一般的兽皮“衣服”,就是初期的艺术品。后来,人学会缝制衣服,距今一万二千年前的山顶洞遗址中就发现了骨针。再后来,人又学会了用布料做衣服。考古发现,距今七千年前的河姆渡文化遗址中不但发现了骨针,而且发现了抽纱捻线的纺轮和原始织机的木构件。原始人最初肯定是没有饰物的,但假如那时有人在逮鱼的时候,看到海滩、湖滨或河床上各种颜色各种形状的贝壳,“觉得挺好玩儿”,他或她把它们串起来挂在脖子上,这种“觉得挺好玩儿”,就是初期的“审美趣味”,而把贝壳串起来并挂在脖子上,就显得不一般,他或她的这种行为就是初期的审美-艺术行为,而这种行为的结果--那串贝壳,就是当时的艺术品。据考古发现,距今一万二千年前的山顶洞人,已有六种饰品,如钻孔石珠、穿孔牙齿、黄绿色有孔小砾石、骨坠、穿孔海蚶壳、穿孔鱼骨……;河北阳原虎头梁也出土了钻孔的石珠。

我们还可以看看原始歌谣的发生情况。《淮南子·道应训》中说:“今夫举大木者,前呼邪许,后亦应之,此举重劝力之歌也。”鲁迅就此发挥,说出一番艺术创作如何产生的道理来:“我想,人类是在未有文字之前,就有了创作的,可惜没有人记下,也没有法子记下。我们的祖先的原始人,原是连话也不会说的,为了共同劳作,必需发表意见,才渐渐的练出复杂的声音来,假如那时大家抬木头,都觉得吃力了,却想不到发表,其中有一个叫道‘杭育杭育’,那么,这就是创作;大家也要佩服、应用的,这就等于出版;倘若用什么记号留存了下来,这就是文学;他当然就是作家,也是文学家,是‘杭育杭育派’。”鲁迅的推测很有道理。最初原始人为了共同劳作,前呼后应,协调一致,这是人声的自然韵律。经过无数年月的反复磨练、“实践”,人们在劳动时有意识地喊出有规律的声音,变成某种人工韵律,产生“举重劝力之歌”,也即可以歌唱的劳动号子。这应该是诗美和乐美的萌芽和生成吧。

此外,中国和外国都发现了许多岩画和洞穴壁画,发现了许多石头的人物雕刻,发现了许多彩陶和黑陶制品,发现了骨笛、磬,后来又有各种各样的富有装饰图案的青铜器。它们的形象和形制,令今天的人们感到惊喜。当时的人们在制作它们的时候,不管最初的动机如何,今天完全有理由推想其中包含着审美因素。

审美产生、发展、存在之根据

上面我们对远古时代审美发生的一些历史现象作了一些探索。那么,现在要问:审美为什么会发生?原因和根据何在?

审美之所以发生,之所以发展,之所以上千年、上万年不衰至今,甚至如德国学者韦尔施在其《重构美学》中以大量事实所描述的,目前世界普遍存在着生活审美化、审美生活化趋向,这其中必有缘故。

凭直觉说:第一,看来审美不是偶然发生的,如若偶然发生,昙花一现,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何能延续、发展千万年?因此审美的发生和发展大概是不得不然,也许外力奈何不得;第二,看来审美绝非可有可无,倘若可有可无,早就自生自灭,哪能历久不衰?因此审美的存在大概乃人之生存所必需,如人之于吃饭、饮水。

究其内里,我们将会看到:审美的发生、发展和存在乃人之本性使然。它是人所不可缺少的生存方式、生活方式之一。试细言之。

人的本性是什么?从古至今,中土外帮,学士哲人,提出过许多规定,进行过许多描述,诸如“政治动物”、“文化动物”、“会制造工具”、“社会关系之总和”……之类,芸芸众生如我辈,皆可耳熟能详。这些说法当然都有道理。其实,任何事物的本质特点都是从比较中显现出来的,也在比较中看得最分明,关于人的本性我们还是在比较中加以说明,譬如拿人与动物相比。人作为一种能进行新陈代谢的高级生命存在形式,他所要维持和延续生命的最基本、最低限度的条件,一个是“吃”,一个是“性”,即中国古人所说的“食”与“色”,所谓“食色,性也”,也就是说,通过“吃”来维持生命,通过“性”来繁衍生命。“吃”(广义的说包括“衣食住行”)和“性”(广义的说即“繁衍生息”)成为人类生命得以存在的底线。然而,上述意义上的“吃”与“性”,是纯物质性的活动,是动物本能性的活动,人若仅限于此,则与兽无别,而人将不人,--因为兽(动物)也是依靠“吃”和“性”来维持和延续其生命的。而且,仅就物质性和本能性的活动而言,人就性质上讲同于动物,而就能力上讲又低于动物--就捕捉食物的能力而言人远不及猛兽(虎、豹、狮、熊等等)猛禽(雄鹰之类),就繁衍能力而言人远不及生育能力极强的鱼类、老鼠等等。但人之为人,其最主要的特点在于他与动物不同,他有动物永远不可企及之处,他高于动物。高在哪里?高在精神、意识。最初的原始人也与动物一样是吃生肉的,就吃生肉而言他并不比动物高明,因为他(它)们处于同一个“物质”、“本能”层面上。但是,原始人偶然发现了火,发现了火烧过的食物更香、更便于食用,更容易消化。于是他们更愿意食用火烧过的食物,愿意去用火来烧食物。开始是本能地使用自然火(天火),后来(不知经过了多少万年)在“实践”中学会了钻木取火,这是伟大的进步!“伟大”在哪里?在“精神”,在“意识”。这是动脑筋的结果,这是“精神”的胜利,这是“意识”上的飞跃!之后,他们就有意识地“制造”火,有意识地“制造”火烧的食物。本来,食物是果腹的,吃饱了算。渐渐地,人们不但要吃饱,还要吃好。他们要讲究吃各种各样的火烧的食物,讲究各种各样烧制食物的方法,又逐渐制造各种各样烧制食物的器皿,而且要讲究各种各样的吃法。到孔子,就“食不厌精”了。今天,“八大(十大)菜系”、“满汉全席”、蒸煮煎炒、烤鸭烧鹅,中西日韩,都有自己的“绝吃”,花样无穷,几达于极致。一句话,自从在“吃饱”的基础上讲究“吃好”起,人之作为人,他吃的就不仅是“物质”(如动物之果腹),还是“精神”--要吃出品味来,吃出感受来,吃出风韵来,吃出情致来。于是,由动物之仅仅使用指甲、牙齿、舌头、口腔的“食”、“饮”,就升华为人之使用筷子、刀叉、碗碟(甚至高级到象牙筷子、钢刀银叉、金碗玉碟)的“餐”、“宴”。由“果腹”升华为“美食”。人之本性如此。

从获取食物的方式方法看,人与动物相比也发生了质的飞跃,这飞跃的主要表现,其根本也是在“精神”、“意识”上。动物,如食肉之虎豹狮子、食草之鹿马牛羊等等,它们是凭其本能猎杀其他动物来充饥或者觅食树叶、青草、果实之类来果腹。它们从不“考虑”食物的再生产问题,也不“考虑”食物资源是否会枯竭的问题,因为它们根本就没有这种“意识”和“智慧”。但是,原始人经过千万年的磨练、“实践”,学会了驯化、饲养动物,学会了采集和种植植物以定期收获其种子、果实。这是人的意识和智慧、人的精神发挥作用。为了打猎成功,为了种植丰收,人们还举行各种仪式,进行祈祷;当达到目的时,还要载歌载舞,宣泄欢情,喜怒哀乐,洋天溢地。这就是人超越于动物的“精神”活动,这就是人比动物高明之处。这又是人之本性使然。

美学的发生

人的本性还决定了美学的发生。

审美活动发展到一定时期,人们也逐渐对它的性质和特征进行思考,这也是作为宇宙间具有最高智慧的人的本性所决定的--人对与自己有关的任何东西,都要打破沙锅问到底。在古埃及、古印度、古希腊、古代中国以及其他一些古老民族的历史文献中,都可以找到一些有关审美问题的言论。着可以说就是最早的美学--虽然美学作为一个学科被命名是到1750年的事情。

这也是为什么历来有许多人想取消美学而又终究取消不了的原因所在。既然审美活动是一种客观存在,那么人们对它的感悟、体察和理论思考就不会终止。而且,数千年来人们已经进行的思考也不会白费,它们会给后人以启示,成为后来更加发展了的美学理论的基础或先导。

数千年来人类对审美问题的把握,既有本体论的,也有认识论的,还有价值论的。相对而言,在西方,古代本体论思考更多一些;近代以来,特别是发生“认识论转向”之后,认识论美学更加发展;但是由于审美活动本性使然,人们总会自觉不自觉对它进行价值论思考,同人联系在一起进行思考。为什么这样说呢?当我们考察中外历史上形形色色的美学思想时,会发现这样一种带普遍性的现象:无论东方西方,不管哪宗哪派,几乎所有的美学家都自觉或不自觉地把审美问题同人的问题紧密联系在一起。古希腊的毕达哥拉斯派的“和谐”说表面看来似乎不涉及人,但实质上他们所说的“和谐”乃是对于人来说的和谐,离开了人,和谐便没有了意义,自然也就谈不上美或不美的问题。他们认为,和谐、秩序、恰当的比例(均衡)是有价值的、美的和有用的。所以,他们所提出的美在和谐的命题,潜在地包含着这样一种前提:以人为出发点,以人为尺度,以人为归宿。至于西方其他美学家,从柏拉图到车尔尼雪夫斯基,更是直接联系着人来谈审美。中国亦如是。那位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的孔夫子的美学,以及庄子的美学,刘勰的美学、王国维的美学、鲁迅的美学,都是最富人情味的美学。可以说,中外历史上的美学家在谈审美问题时无不表现着他们对人的理解、对人的思考、对人的命运的热切关注。

这就给我们一种启示:一切审美问题都关系于人的意义,那些于人的意义无关的事物或现象,必将与审美活动无缘;而当涉及到人的意义时,就进入了价值领域。因此,我们认为审美活动根本上是一种价值活动。

那么,价值是什么?这将是我们今后要着重研究的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