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
弹琴弈棋与听琴观棋,一为参与者,一为旁观者,心情、态度是不一样的。那么请问诸位:在这里,做旁观者与做参与者,谁更快乐?李渔提倡前者,我更看重后者。参与者,苦也乐;旁观者,乐也不深。
也许,各有其乐,可以并存?
《看花听鸟》等三款原文并评:花鸟猫狗有感
看花听鸟【原文】
花鸟二物,造物生之以媚人者也。既产娇花嫩蕊以代美人,又病其不能解语,复生群鸟以佐之。此段心机,竟与购觅红妆,习成歌舞,饮之食之,教之诲之以媚人者,同一周旋之至也。而世人不知,目为蠢然一物,常有奇花过目而莫之睹,鸣禽悦耳而莫之闻者。至其捐资所购之姬妾,色不及花之万一,声仅窃鸟之绪余,然而睹貌即惊,闻歌辄喜,为其貌似花而声似鸟也。噫,贵似贱真,与叶公之好龙何异?予则不然。每值花柳争妍之日,飞鸣斗巧之时,必致谢洪钧,归功造物,无饮不奠,有食必陈,若善士信妪之佞佛者。夜则后花而眠,朝则先鸟而起,惟恐一声一色之偶遗也。及至莺老花残,辄怏怏如有所失。是我之一生,可谓不负花鸟;而花鸟得予,亦所称“一人知己,死可无恨”者乎!
蓄养禽鱼【原文】
鸟之悦人以声者,画眉、鹦鹉二种。而鹦鹉之声价,高出画眉上,人多癖之,以其能作人言耳。予则大违是论,谓鹦鹉所长止在羽毛,其声则一无可取。鸟声之可听者,以其异于人声也。鸟声异于人声之可听者,以出于人者为人籁,出于鸟者为天籁也。使我欲听人言,则盈耳皆是,何必假口笼中?况最善说话之鹦鹉,其舌本之强,犹甚于不善说话之人,而所言者,又不过口头数语。是鹦鹉之见重于人,与人之所以重鹦鹉者,皆不可诠解之事。至于画眉之巧,以一口而代众舌,每效一种,无不酷似,而复纤婉过之,诚鸟中慧物也。予好与此物作缘,而独怪其易死。既善病而复招尤,非殁于已,即伤于物,总无三年不坏者。殆亦多技多能所致欤?
鹤、鹿二种之当蓄,以其有仙风道骨也。然所耗不赀,而所居必广,无其资与地者,皆不能蓄。且种鱼养鹤,二事不可兼行,利此则害彼也。然鹤之善唳善舞,与鹿之难扰易驯,皆品之极高贵者,麟凤龟龙而外,不得不推二物居先矣。乃世人好此二物,又以分轻重于其间,二者不可得兼,必将舍鹿而求鹤矣。显贵之家,匪特深藏苑囿,近置衙斋,即倩人写真绘像,必以此物相随。予尝推原其故,皆自一人始之,赵清献公是也。琴之与鹤,声价倍增,讵非贤相提携之力欤?
家常所蓄之物,鸡犬而外,又复有猫。鸡司晨,犬守夜,猫捕鼠,皆有功于人而自食其力者也。乃猫为主人所亲昵,每食与俱,尚有听其搴帷入室,伴寝随眠者。鸡栖于埘,犬宿于外,居处饮食皆不及焉。而从来叙禽兽之功,谈治平之象者,则止言鸡犬而并不及猫。亲之者是,则略之者非;亲之者非,则略之者是;不能不惑于二者之间矣。曰:有说焉。昵猫而贱鸡犬者,犹癖谐臣媚子,以其不呼能来,闻叱不去;因其亲而亲之,非有可亲之道也。鸡犬二物,则以职业为心,一到司晨守夜之时,则各司其事,虽豢以美食,处以曲房,使不即彼而就此,二物亦守死弗至;人之处此,亦因其远而远之,非有可远之道也。即其司晨守夜之功,与捕鼠之功,亦有间焉。鸡之司晨,犬之守夜,忍饥寒而尽瘁,无所利而为之,纯公无私者也;猫之捕鼠,因去害而得食,有所利而为之,公私相半者也。清勤自处,不屑媚人者,远身之道;假公自为,密迩其君者,固宠之方。是三物之亲疏,皆自取之也。然以我司职业于人间,亦必效鸡犬之行,而以猫之举动为戒。噫,亲疏可言也,祸福不可言也。猫得自终其天年,而鸡犬之死,皆不免于刀锯鼎镬之罚。观于三者之得失,而悟居官守职之难。其不冠进贤,而脱然于宦海浮沉之累者,幸也。
浇灌竹木【原文】
“筑成小圃近方塘,果易生成菜易长。抱瓮太痴机太巧,从中酌取灌园方。”此予山居行乐之诗也。能以草木之生死为生死,始可与言灌园之乐,不则一灌再灌之后,无不畏途视之矣。殊不知草木欣欣向荣,非止耳目堪娱,亦可为艺草植木之家,助祥光而生瑞气。不见生财之地万物皆荣,退运之家群生不遂?气之旺与不旺,皆于动植验之。若是,则汲水浇花,与听信堪舆、修门改向者无异也。不视为苦,则乐在其中。督率家人灌溉,而以身任微勤,节其劳逸,亦颐养性情之一助也。
【评】
侍弄花鸟虫鱼,饲养宠物,在社会发展到一定阶段,成为人们的玩赏娱乐的重要部分。李渔说,对这种劳碌,人们“不视为苦”,总是觉得“乐在其中”,“督率家人灌溉,而以身任微勤,节其劳逸,亦颐养性情之一助”。
有的人爱鸟成癖,我曾见北京有些养鸟的老人,宁肯自己不吃鸡蛋,也要省给鸟吃。有的人嗜花如命,前述李渔即是一例。有的人视狗为卫士,我的一位大学同学在五七干校时就曾和狗形影不离。另有一趣事:据吴晓铃先生告诉我,有位着名京剧演员养了一只小狼狗,后来它常常咬他的脚后跟以至出血,于是把狗送去检验,发现是只狼--此事真假,姑且不论,吴先生已经仙逝,但这位风趣可爱的老人,时时令人想起。有的人把猫当家人。现代作家梁实秋特别爱猫,据我所知,他至少有五篇文章写猫,而且充满感情,特别对他的白猫王子,更是一往情深,以至专门记述“白猫王子五岁”、“白猫王子六岁”、“白猫王子七岁”……但是也有人特别讨厌猫,例如鲁迅,他尤其对猫叫春时的表现不能忍受。
三百年前的李渔也非常不待见猫,而赞赏狗和鸡。在此文中,他把猫、鸡、狗作了对比,认为“鸡之司晨,犬之守夜,忍饥寒而尽瘁,无所利而为之,纯公无私者也;猫之捕鼠,因去害而得食,有所利而为之,公私相半者也”。这样一对比,品格之高下,显而易见。李渔另有《逐猫文》和《瘗狗文》。前者历数家养黑猫疏于职守、懒惰跋扈、欺凌同类等罪状而逐之;后者则是在他的爱犬“神獒”为护家而以身殉职之后,表彰它鞠躬尽瘁、“其于世也寡求、其于人也多益”的“七德”、“四功”而葬之。
李渔《一家言》中有关花木鸟兽的文章,写得如此有灵气、有风趣、有品味、有格调,实在难得。
《止忧第二》原文并评:“止忧”而不止“忧患意识”
止忧第二·小序【原文】
忧可忘乎?不可忘乎?曰:可忘者非忧,忧实不可忘也。然则忧之未忘,其何能乐?曰:忧不可忘而可止,止即所以忘之也。如人忧贫而劝之使忘,彼非不欲忘也,啼饥号寒者迫于内,课赋索逋者攻于外,忧能忘乎?欲使贫者忘忧,必先使饥者忘啼,寒者忘号,征且索者忘其逋赋而后可,此必不得之数也。若是,则“忘忧”二字徒虚语耳。犹慰下第者以来科必发,慰老而无嗣者以日后必生,迨其不发不生,亦止听之而已,能归咎慰我者而责之使偿乎?语云:“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慰人忧贫者,必当授以生财之法;慰人下第者,必先予以必售之方;慰人老而无嗣者,当令蓄姬买妾,止妒息争,以为多男从出之地。若是,则为有裨之言,不负一番劝谕。止忧之法,亦若是也。忧之途径虽繁,总不出可备、难防之二种,姑为汗竹,以代树萱。
止眼前可备之忧【原文】
拂意之境,无人不有,但问其易处不易处,可防不可防。如易处而可防,则于未至之先,筹一计以待之。此计一得,即委其事于度外,不必再筹,再筹则惑我者至矣。贼攻于外而民扰于中,其可防乎?俟其既至,则以前画之策,取而予之,切勿自动声色。声色动于外,则气馁于中。此以静待动之法,易知亦易行也。
止身外不测之忧【原文】
不测之忧,其未发也,必先有兆。现乎蓍龟,动乎四体者,犹未必果验。其必验之兆,不在凶信之频来,而反在吉祥之事之太过。乐极悲生,否伏于泰,此一定不移之数也。命薄之人,有奇福,便有奇祸;即厚德载福之人,极祥之内,亦必酿出小灾。盖天道好还,不敢尽私其人,微示公道于一线耳。达者如此,无不思患预防,谓此非善境,乃造化必忌之数,而鬼神必瞷之秋也。萧墙之变,其在是乎?止忧之法有五:一曰谦以省过,二曰勤以砺身,三曰俭以储费,四曰恕以息争,五曰宽以弥谤。率此而行,则忧之大者可小,小者可无;非循环之数,可以窃逃而幸免也。只因造物予夺之权,不肯为人所测识,料其如此,彼反未必如此,亦造物者颠倒英雄之惯技耳。
【评】
一个个人,一个民族,一个国家,其实是不能“忘忧”的。不忘,即必须有“忧患意识”。当然,不能“忘忧”并不是叫你成天哭丧着脸,而是叫你做事兢兢业业,不苟且,不敷衍,不马虎,成功时想到失败,甜蜜时想到痛苦,享福时想到灾难,即李渔所谓“思患预防”。这就叫做“忧患意识”。我以为,“忧患意识”里包含着一种忧患的美,或叫做忧伤的美。
李渔说:“忧不可忘而可止,止即所以忘之也。”他还提出“止忧之法有五:一曰谦以省过,二曰勤以砺身,三曰俭以储费,四曰恕以息争,五曰宽以弥谤”。所谓“止忧”,绝非要止“忧患意识”,而只是让人振作起来,不为忧愁压倒,奋发进取。
倘有什么创伤而造成忧愁,若想真正“医治”它,大概只有时间这一副药。而这,可能是很长的一个过程。我爸爸在抗日战争中牺牲已经过去了六十七年,现在想起来,还时常隐隐作痛;至于我妈妈,直到她七十八岁(1995)去世,这阴影更是没有在她心头散去。别人可能体会不到,但作为儿子,我从妈妈谈起爸爸时的眼睛里觉察得出来。
《调饮啜第三》原文并评:药补不如食补
调饮啜第三·小序【原文】
《食物本草》一书,养生家必需之物。然翻阅一过,即当置之。若留匕箸之旁,日备考核,宜食之物则食之,否则相戒勿用,吾恐所好非所食,所食非所好,曾皙睹羊枣而不得咽,曹刿鄙肉食而偏与谋,则饮食之事亦太苦矣。尝有性不宜食而口偏嗜之,因惑《本草》之言,遂以疑虑致疾者。弓蛇之为祟,岂仅在形似之间哉!食色,性也,欲藉饮食养生,则以不离乎性者近是。
爱食者多食【原文】
生平爱食之物,即可养身,不必再查《本草》。春秋之时,并无《本草》,孔子性嗜姜,即不撤姜食,性嗜酱,即不得其酱不食,皆随性之所好,非有考据而然。孔子于姜、酱二物,每食不离,未闻以多致疾。可见性好之物,多食不为祟也。但亦有调剂君臣之法,不可不知。“肉虽多,不使胜食气。”此即调剂君臣之法。肉与食较,则食为君而肉为臣;姜、酱与肉较,则又肉为君而姜、酱为臣矣。虽有好不好之分,然君臣之位不可乱也。他物类是。
怕食者少食【原文】
凡食一物而凝滞胸膛,不能克化者,即是病根,急宜消导。世间只有瞑眩之药,岂有瞑眩之食乎?喜食之物,必无是患,强半皆所恶也。故性恶之物即当少食,不食更宜。
太饥勿饱【原文】
欲调饮食,先匀饥饱。大约饥至七分而得食,斯为酌中之度,先时则早,过时则迟。然七分之饥,亦当予以七分之饱,如田畴之水,务与禾苗相称,所需几何,则灌注几何,太多反能伤稼,此平时养生之火候也。有时迫于繁冗,饥过七分而不得食,遂至九分十分者,是谓太饥。其为食也,宁失之少,勿犯于多。多则饥饱相搏而脾气受伤,数月之调和,不敌一朝之紊乱矣。
太饱勿饥【原文】
饥饱之度,不得过于七分是已。然又岂无饕餮太甚,其腹果然之时?是则失之太饱。其调饥之法,亦复如前,宁丰勿啬。若谓逾时不久,积食难消,以养鹰之法处之,故使饥肠欲绝,则似大熟之后,忽遇奇荒。贫民之饥可耐也,富民之饥不可耐也,疾病之生多由于此。从来善养生者,必不以身为戏。
怒时哀时勿食【原文】
喜怒哀乐之始发,均非进食之时。然在喜乐犹可,在哀怒则必不可。怒时食物易下而难消,哀时食物难消亦难下,俱宜暂过一时,候其势之稍杀。饮食无论迟早,总以入肠消化之时为度。早食而不消,不若迟食而即消。不消即为患,消则可免一餐之忧矣。
倦时闷时勿食【原文】
倦时勿食,防瞌睡也。瞌睡则食停于中,而不得下。烦闷时勿食,避恶心也。恶心则非特不下,而呕逆随之。食一物,务得一物之用。得其用则受益,不得其用,岂止不受益而已哉!
【评】
“调饮啜”之六款,阐发了中国医家一个十分重要、直到今天人们仍然挂在嘴边不断念叨的思想:药补不如食补。
其实,食物--五谷杂粮、各种菜蔬和肉类,是最好的药物,它们已经包含了人体所需要的众多养分,也包含了抑制和医治身体各种疾病的诸种原素。所以李渔说“爱食者多食”:“生平爱食之物,即可养身,不必再查《本草》”;而“怕食者少食”:“凡食一物而凝滞胸膛,不能克化者,即是病根,急宜消导”。这主要是就客观方面即食物本身而言。就主观方面说,则要注意人自身的状况和当时的需要,而随时对吃什么、如何吃,进行调节。譬如,太饥勿饱,太饱勿饥,怒时哀时勿食,倦时闷时勿食,等等。
现代饮食业有一个职位:配餐师。这是一门很深的学问。这里既讲究吃得科学,又讲究吃得美。
《节色欲第四》原文并评:食色性也
节色欲第四·小序【原文】
行乐之地,首数房中。而世人不善处之,往往启妒酿争,翻为祸人之具。即有善御者,又未免溺之过度,因以伤身,精耗血枯,命随之绝。是善处不善处,其为无益于人者一也。至于养生之家,又有近姹远色之二种,各持一见,水火其词。噫,天既生男,何复生女,使人远之不得,近之不得,功罪难予,竟作千古不决之疑案哉!予请为息争止谤,立一公评,则谓阴阳之不可相无,犹天地之不可使半也。天苟去地,非止无地,亦并无天。江河湖海之不存,则日月奚自而藏?雨露凭何而泄?人但知藏日月者地也,不知生日月者亦地也;人但知泄雨露者地也,不知生雨露者亦地也。地能藏天之精,泄天之液,而不为天之害,反为天之助者,其故何居?则以天能用地,而不为地所用耳。天使地晦,则地不敢不晦;迨欲其明,则又不敢不明。水藏于地,而不假天之风,则波涛无据而起;土附于地,而不逢天之候,则草木何自而生?是天也者,用地之物也;犹男为一家之主,司出纳吐茹之权者也。地也者,听天之物也;犹女备一人之用,执饮食寝处之劳者也。果若是,则房中之乐,何可一日无之?但顾其人之能用与否。我能用彼,则利莫大焉。参苓芪术皆死药也,以死药疗生人,犹以枯木接活树,求其气脉之贯,未易得也。黄婆姹女皆活药也,以活药治活人,犹以雌鸡抱雄卵,冀其血脉之通,不更易乎?凡借女色养身而反受其害者,皆是男为女用,反地为天者耳。倒持干戈,授人以柄,是被戮之人之过,与杀人者何尤?人问:执子之见,则老氏“不见可欲,使心不乱”之说,不几谬乎?予曰:正从此说参来,但为下一转语:不见可欲,使心不乱,常见可欲,亦能使心不乱。何也?人能摒绝嗜欲,使声色货利不至于前,则诱我者不至,我自不为人诱,苟非入山逃俗,能若是乎?使终日不见可欲而遇之一旦,其心之乱也,十倍于常见可欲之人。不如日在可欲之中,与若辈习处,则是“司空见惯浑闲事”矣,心之不乱,不大异于不见可欲而忽见可欲之人哉?老子之学,避世无为之学也;笠翁之学,家居有事之学也。二说并存,则游于方之内外,无适不可。
节快乐过情之欲【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