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中行乐,乐莫大焉。使男子至乐,而为妇人者尚有他事萦心,则其为乐也,可无过情之虑。使男妇并处极乐之境,其为地也,又无一人一物搅挫其欢,此危道也。决尽堤防之患,当刻刻虑之。然而但能行乐之人,即非能虑患之人;但能虑患之人,即是可以不必行乐之人。此论徒虚设耳。必须此等忧虑历过一遭,亲尝其苦,然后能行此乐。噫,求为三折肱之良医,则囊中妙药存者鲜矣,不若早留余地之为善。
节忧患伤情之欲【原文】
忧愁困苦之际,无事娱情,即念房中之乐。此非自好,时势迫之使然也。然忧中行乐,较之平时,其耗精损神也加倍。何也?体虽交而心不交,精未泄而气已泄。试强愁人以欢笑,其欢笑之苦更甚于愁,则知忧中行乐之可已。虽然,我能言之,不能行之,但较平时稍节则可耳。
节饥饱方殷之欲【原文】
饥、寒、醉、饱四时,皆非取乐之候。然使情不能禁,必欲遂之,则寒可为也,饥不可为也;醉可为也,饱不可为也。以寒之为苦在外,饥之为苦在中,醉有酒力之可凭,饱无轻身之足据。总之,交媾者,战也,枵腹者不可使战;并处者,眠也,果腹者不可与眠。饥不在肠而饱不在腹,是为行乐之时矣。
节劳苦初停之欲【原文】
劳极思逸,人之情也,而非所论于耽酒嗜色之人。世有喘息未定,即赴温柔乡者,是欲使五官百骸、精神气血,以及骨中之髓、肾内之精,无一不劳而后已。此杀身之道也。疾发之迟缓虽不可知,总无不胎病于内者。节之之法有缓急二种:能缓者,必过一夕二夕;不能缓者,则酣眠一觉以代一夕,酣眠二觉以代二夕。惟睡可以息劳,饮食居处皆不若也。
节新婚乍御之欲【原文】
新婚燕尔,不必定在初娶,凡妇人未经御而乍御者,即是新婚。无论是妻是妾,是婢是妓,其为燕尔之情则一也。乐莫乐于新相知,但观此一夕之为欢,可抵寻常之数夕,即知此一夕之所耗,亦可抵寻常之数夕。能保此夕不受燕尔之伤,始可以道新婚之乐。不则开荒辟昧,既以身任奇劳,献媚要功,又复躬承异瘁。终身不二色者,何难作背城一战;后宫多嬖侍者,岂能为不败孤军?危哉!危哉!当筹所以善此矣。善此当用何法?曰:静之以心。虽曰燕尔新婚,只当行其故事。说大人,则藐之,御新人,则旧之。仍以寻常女子相视,而不致大动其心。过此一夕二夕之后,反以新人视之,则可谓驾驭有方,而张弛合道者矣。
节隆冬盛暑之欲【原文】
最宜节欲者隆冬,而最难节欲者亦是隆冬;最忌行乐者盛暑,而最便行乐者又是盛暑。何也?冬夜非人不暧,贴身惟恐不密,倚翠偎红之际,欲念所由生也。三时苦于褦襶,九夏独喜轻便,袒裼裸裎之时,春心所由荡也。当此二时,劝人节欲,似乎不情,然反此即非保身之道。节之为言,明有度也;有度则寒暑不为灾,无度则温和亦致戾。节之为言,示能守也;能守则日与周旋而神旺,无守则略经点缀而魂摇。由有度而驯至能守,由能守而驯至自然,则无时不堪昵玉,有暇即可怜香。将鄙是集为可焚,而怪湖上笠翁之多事矣。
【评】
中国人忌谈性,尤其忌讳在公开的场合谈性。其初衷大概是怕“性乱”。但满口仁义道德、肚子里男盗女娼的事还少吗?其实,这不是唯物主义的科学态度。古人云,食色,性也。“食”与“色”是社会发展的两大基本原动力。问题在于如何科学地对待“性”。李渔谈性,本没有错。问题是他谈得科学不科学。下面几节究竟有没有道理,是否合于人情物理,需要读者诸君自己来判断。
另,李渔完全是站在男性中心主义的立场说话的,这对女性很不公平。女性有与男性同等的权利获得人所应有的快乐,包括性爱的快乐--融合在爱情之中、作为爱情有机成分的性之快乐。
《却病第五》原文并评:“心和”
却病第五·小序【原文】
病之起也有因,病之伏也有在,绝其因而破其在,只在一字之和。俗云:“家不和,被邻欺。”病有病魔,魔非善物,犹之穿窬之盗,起讼构难之人也。我之家室有备,怨谤不生,则彼无所施其狡猾,一有可乘之隙,则环肆奸欺而祟我矣。然物必先朽而后虫生之,苟能固其根本,荣其枝叶,虫虽多,其奈树何?人身所当和者,有气血、脏腑、脾胃、筋骨之种种,使必逐节调和,则头绪纷然,顾此失彼,穷终日之力,不能防一隙之疏。防病而病生,反为病魔窃笑耳。有务本之法,止在善和其心。心和则百体皆和。即有不和,心能居重驭轻,运筹帷幄,而治之以法矣。否则,内之不宁,外将奚视?然而和心之法,则难言之。哀不至伤,乐不至淫,怒不至于欲触,忧不至于欲绝。“略带三分拙,兼存一线痴;微聋与暂哑,均是寿身资。”此和心诀也。三复斯言,病其可却。
病未至而防之【原文】
病未至而防之者,病虽未作,而有可病之机与必病之势,先以药物投之,使其欲发不得,犹敌欲攻我,而我兵先之,预发制人者也。如偶以衣薄而致寒,略为食多而伤饱,寒起畏风之渐,饱生悔食之心,此即病之机与势也。急饮散风之物而使之汗,随投化积之剂而速之消。在病之自视如人事,机才动而势未成,原在可行可止之界,人或止之,则竟止矣。较之戈矛已发而兵行在途者,其势不大相径庭哉?
病将至而止之【原文】
病将至而止之者,病形将见而未见,病态欲支而难支,与久疾乍愈之人同一意况。此时所患者切忌猜疑。猜疑者,问其是病与否也。一作两歧之念,则治之不力,转盼而疾成矣。即使非疾,我以是疾处之,寝食戒严,务作深沟高垒之计;刀圭毕备,时为出奇制胜之谋。以全副精神,料理奸谋未遂之贼,使不得揭竿而起者,岂难行不得之数哉?
病已至而退之【原文】
病已至而退之,其法维何?曰:止在一字之静。敌已至矣,恐怖何益?“剪灭此而后朝食”,谁不欲为?无如不可猝得。宽则或可渐除,急则疾上又生疾矣。此际主持之力,不在卢医、扁鹊,而全在病人。何也?召疾使来者,我也,非医也。我由寒得,则当使之并力去寒;我自欲来,则当使之一心治欲。最不解者,病人延医,不肯自述病源,而只使医人按脉。药性易识,脉理难精,善用药者时有,能悉脉理而所言必中者,今世能有几人哉?徒使按脉定方,是以性命试医,而观其中用否也。所谓主持之力不在卢医、扁鹊,而全在病人者,病人之心专一,则医人之心亦专一,病者二三其词,则医人什佰其径,径愈宽则药愈杂,药愈杂则病愈繁矣。昔许胤宗谓人曰:“古之上医,病与脉值,惟用一物攻之。今人不谙脉理,以情度病,多其药物以幸有功,譬之猎人,不知兔之所在,广络原野以冀其获,术亦昧矣。”此言多药无功,而未及其害。以予论之,药味多者不能愈疾,而反能害之。如一方十药,治风者有之,治食者有之,治痨伤虚损者亦有之。此合则彼离,彼顺则此逆,合者顺者即使相投,而离者逆者又复于中为祟矣。利害相攻,利卒不能胜害,况其多离少合,有逆无顺者哉?故延医服药,危道也。不自为政,而听命于人,又危道中之危道也。慎而又慎,其庶几乎!
【评】
李渔以“和”的思想释“病”,而特别强调“心和”,自有其高明之处。他所谓“人身所当和者,有气血、脏腑、脾胃、筋骨之种种,使必逐节调和,则头绪纷然,顾此失彼,穷终日之力,不能防一隙之疏。防病而病生,反为病魔窃笑耳。有务本之法,止在善和其心。心和则百体皆和。即有不和,心能居重驭轻,运筹帷幄,而治之以法矣”,在今天也有重要参考价值。
“和”,在这里即讲究平衡。若失衡,即会得病。而所谓平衡,又须特别讲究内在的平衡。我国传统医学宝库中现存最早的一部典籍《黄帝内经》,以其“阴阳五行学说”、“脉象学说”、“藏象学说”、“经络学说”、“病因学说”、“病机学说”以及“养生学”、“运气学”等学说,而倡导内在平衡。有人说,《黄帝内经》之“内”,内求之谓也:“关键是要往里求、往内求,首先是内观、内视,就是往内观看我们的五脏六腑,观看我们的气血怎么流动,然后内炼,通过调整气血、调整经络、调整脏腑来达到健康,达到长寿。所以内求实际上是为我们指出了正确认识生命的一种方法、一种道路。这种方法跟现代医学的方法是不同的,现代医学是靠仪器、靠化验、靠解剖来内求。中医则是靠内观、靠体悟、靠直觉来内求。”
总之,李渔所讲的“心和”,即求内在平衡。掌握了“心和”这个关键,则定然“却病”有方。甚至可以“病未至而防之”,即《黄帝内经》的“治未病”:“不治已病治未病,不治已乱治未乱。”
《疗病第六》原文并评:医科大学的一个学程
疗病第六·小序【原文】
“病不服药,如得中医。”此八字金丹,救出世间几许危命!进此说于初得病时,未有不怪其迂者,必俟刀圭药石无所不投,人力既穷,而沉疴如故,不得已而从事斯语,是可谓天人交迫,而使就“中医”者也。乃不攻不疗,反致霍然,始信八字金丹,信乎非谬。以予论之,天地之间只有贪生怕死之人,并无起死回生之药。“药医不死病,佛度有缘人。”旨哉斯言!不得以谚语目之矣。然病之不能废医,犹旱之不能废祷。明知雨泽在天,匪求能致,然岂有晏然坐视,听禾苗稼穑之焦枯者乎?自尽其心而已矣。予善病一生,老而勿药。百草尽经尝试,几作神农后身,然于大黄解结之外,未见有呼应极灵,若此物之随试随验者也。生平着书立言,无一不由杜撰,其于疗病之法亦然。每患一症,辄自考其致此之由,得其所由,然后治之以方,疗之以药。所谓方者,非方书所载之方,乃触景生情,就事论事之方也;所谓药者,非《本草》必载之药,乃随心所喜,信手拈来之药也。明知无本之言不可训世,然不妨姑妄言之,以备世人之妄听。凡阅是编者,理有可信则存之,事有可疑则阙之,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是所望于读笠翁之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