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
李渔《闲情偶寄·颐养部·行乐第一》之“贫贱行乐之法”中说:“穷人行乐之方,无他秘巧,亦止有退一步法。”这“退一步法”,实即精神胜利法,也即鲁迅所谓阿Q主义也。
李渔说:“我以为贫,更有贫于我者;我以为贱,更有贱于我者;我以妻子为累,尚有鳏寡孤独之民,求为妻子之累而不能者;我以胼胝为劳,尚有身系狱廷,荒芜田地,求安耕凿之生而不可得者。以此居心,则苦海尽成乐地。”又说:“所谓退步者,无地不有,无人不有,想至退步,乐境自生。”阿Q之“精神胜利”其实即以此为师--自己挨了打,本来是件晦气和屈辱的事情;退一步想:只当儿子打老子,于是转瞬间,仿佛自己又占了便宜,高兴起来。鲁迅时代的阿Q和千百年来处于社会最底层的阿Q们,用暂时获得的“精神胜利”来麻醉自己而不至于吃不下睡不着,窝囊而死。
谁说阿Q主义没用?
精神胜利法是弱者的哲学。挨了强者的欺侮,既无反抗之力,又无反抗之心,于是,只得忍了,也只得认了;然而忍了、认了又不甘心,就又想出一个自欺欺人的招儿,只当被儿子欺侮了。
对于一个需要自强的民族和需要振作的人民来说,精神胜利法当然是消极的,是件坏东西。鲁迅当年给以嘲笑和鞭笞,是对的。今天我们也不需要它。
《家庭行乐之法》原文并评:家和万事兴、万事乐、万事美
家庭行乐之法【原文】
世间第一乐地,无过家庭。“父母俱存,兄弟无故,一乐也。”是圣贤行乐之方,不过如此。而后世人情之好向,往往与圣贤相左。圣贤所乐者,彼则苦之;圣贤所苦者,彼反视为至乐而沉溺其中。如弃现在之天亲而拜他人为父,撇同胞之手足而与陌路结盟,避女色而就娈童,舍家鸡而寻野鹜,是皆情理之至悖,而举世习而安之。其故无他,总由一念之恶旧喜新,厌常趋异所致。若是,则生而所有之形骸,亦觉陈腐可厌,胡不并易而新之,使今日魂附一体,明日又附一体,觉愈变愈新之可爱乎?其不能变而新之者,以生定故也。然欲变而新之,亦自有法。时易冠裳,迭更帏座,而照之以镜,则似换一规模矣。即以此法而施之父母兄弟、骨肉妻孥,以结交滥费之资,而鲜其衣饰,美其供奉,则居移气,养移体,一岁而数变其形,岂不犹之谓他人父,谓他人母,而与同学少年互称兄弟,各家美丽共缔姻盟者哉?(眉批:菩萨语!)有好游狭斜者,荡尽家资而不顾,其妻迫于饥寒而求去。临去之日,别换新衣而佐以美饰,居然绝世佳人。其夫抱而泣曰:“吾走尽章台,未尝遇此娇丽。由是观之,匪人之美,衣饰美之也。倘能复留,当为勤俭克家,而置汝金屋。”妻善其言而止。后改荡从善,卒如所云。又有人子不孝而为亲所逐者,鞠于他人,越数年而复返,定省承欢,大异畴昔。其父讯之,则曰:“非予不爱其亲,习久而生厌也。兹复厌所习见,而以久不睹者为可亲矣。”众人笑之,而有识者怜之。何也?习久而厌其亲者,天下皆然,而不能自明其故。此人知之,又能直言无讳,盖可以为善之人也。此等罕譬曲喻,皆为劝导愚蒙。谁无至性,谁乏良知,而俟予为木铎?但观孺子离家,即生哭泣,岂无至乐之境十倍其家者哉?性在此而不在彼也。人能以孩提之乐境为乐境,则去圣人不远矣。
【评】李渔《闲情偶寄·颐养部·行乐第一》之“家庭行乐之法”中说:“世间第一乐地,无过家庭。‘父母俱存,兄弟无故,一乐也。’是圣贤行乐之方,不过如此。”诚如是也。
中华民族历来重视家庭,认为家庭组织得、建设得好不好,关系到整个社会的存亡与发展。儒家经典之一《大学》所讲之三纲领(“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於至善”)和八条目(“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其中重要的不可缺少的一环就是“齐家”,认为若想治国,必先齐其家,“其家不可教而能教人者,无之”;“一家仁一国兴仁,一家让一国兴让”。它引经据典:“《诗》云:‘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宜其家人而后可以教国人。《诗》云:‘宜兄宜弟。’宜兄宜弟,而后可以教国人。《诗》云:‘其仪不忒,正是四国。’其为父子兄弟足法,而后民法之也。此谓治国在齐其家。”
今天我们也在提倡家和万事兴,家和万事乐,家和万事美。重要的,是在一个“和”字。家财万贯,却为了分财而兄不兄、弟不弟,何兴之有?何乐之有?何美之有?当今社会,这样的例子我们见得还少吗?
《道途行乐之法》原文并评:旅行之乐
道途行乐之法【原文】
“逆旅”二字,足概远行,旅境皆逆境也。然不受行路之苦,不知居家之乐,此等况味,正须一一尝之。予游绝塞而归,乡人讯曰:“边陲之游乐乎?”予曰:“乐。”有经其地而惮焉者曰:“地则不毛,人皆异类,睹沙场而气索,闻钲鼓而魂摇,何乐之有?”予曰:“向未离家,谬谓四方一致,其饮馔服饰皆同于我;及历四方,知有大谬不然者。然止游通邑大都,未至穷边极塞,又谓远近一理,不过稍变其制而已矣;及抵边陲,始知地狱即在人间,罗刹原非异物,而今而后,方知人之异于禽兽者几希,而近地之民,其去绝塞之民者,反有霄壤幽明之大异也。不入其地,不睹其情,乌知生于东南,游于都会,衣轻席暧,饭稻羹鱼之足乐哉!”此言出路之人,视居家之乐为乐也;然未至还家,则终觉其苦。又有视家为苦,借道途行乐之法,可以暂娱目前,不为风霜车马所困者,又一方便法门也。向平欲俟婚嫁既毕,遨游五岳;李固与弟书,谓周观天下,独未见益州,似有遗憾;太史公因游名山大川,得以史笔妙千古。是游也者,男子生而欲得,不得即以为恨者也。有道之士,尚欲挟资裹粮,专行其志,而我以糊口资生之便,为益闻广见之资,过一地,即览一地之人情,经一方,则睹一方之胜概,而且食所未食,尝所欲尝,蓄所余者而归遗细君,似得五侯之鲭,以果一家之腹,是人生最乐之事也,奚事哭泣阮途,而为乘槎驭骏者所窃笑哉?
【评】
现在之中国,到国内外旅游的人越来越多,旅游是享受生活、享受生命的好方法,是了解社会、增长见识、亲近大自然的好途径,也是在工作、事业紧张得连放屁工夫都没有的今天释放压力的好方法。但是,千万不可公费旅游,尤以众多官员所作所为为戒。
李渔所讲道理,在今天很富现实意义。对专业旅行家也很有用。
《春季行乐之法》原文并评:学孔子
春季行乐之法【原文】
人有喜怒哀乐,天有春夏秋冬。春之为令,即天地交欢之候,阴阳肆乐之时也。人心至此,不求畅而自畅,犹父母相亲相爱,则儿女嬉笑自如,睹满堂之欢欣,即欲向隅而泣,泣不出也。然当春行乐,每易过情,必留一线之余春,以度将来之酷夏。盖一岁难过之关,惟有三伏,精神之耗,疾病之生,死亡之至,皆由于此。故俗话云:“过得七月半,便是铁罗汉”,非虚语也。思患预防,当在三春行乐之时,不得纵欲过度,而先埋伏病根。花可熟观,鸟可倾听,山川云物之胜可以纵游,而独于房欲之事略存余地。盖人当此际,满体皆春。(王左车云:这方是汝州春风。)春者,泄尽无遗之谓也。草木之春,泄尽无遗而不坏者,以三时皆蓄,而止候泄于一春,过此一春,又皆蓄精养神之候矣。人之一身,能保一时尽泄而三时皆不泄乎?尽泄于春,而又不能不泄于夏,虽草木不能不枯,况人身之浮脆者乎?欲留枕席之余欢,当使游观之尽致。何也?分心花鸟,便觉体有余闲;并力闺帏,易致身无宁刻。然予所言,皆防已甚之词也。若使杜情而绝欲,是天地皆春而我独秋,焉用此不情之物,而作人中灾异乎?
【评】
春季行乐,莫过于学孔老夫子。《论语·先进》中记述了孔子和他的几个学生关于“各言其志”的一段对话。与曾皙(点)的对话是这样的:
“点!尔何如?”
鼓瑟希,铿尔,舍瑟而作,对曰:“异乎三子者之撰。”子曰:“何伤乎?亦各言其志也。”
曰:“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夫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
走出“房间”,更多地与大自然相亲相爱吧。
《夏季行乐之法》原文并评:李渔的飘逸之气
夏季行乐之法【原文】
酷夏之可畏,前幅虽露其端,然未尽暑毒之什一也。使天只有三时而无夏,则人之死也必稀,巫医僧道之流皆苦饥寒而莫救矣。止因多此一时,遂觉人身叵测,常有朝人而夕鬼者。《戴记》云:“是月也,阴阳争,死生分。”危哉斯言!令人不寒而栗矣。凡人身处此候,皆当时时防病,日日忧死。防病忧死,则当刻刻偷闲以行乐。从来行乐之事,人皆选暇于三春,予独息机于九夏。以三春神旺,即使不乐,无损于身;九夏则神耗气索,力难支体,如其不乐,则劳神役形,如火益热,是与性命为仇矣。《月令》以仲冬为闭藏;予谓天地之气闭藏于冬,人身之气当令闭藏于夏。试观隆冬之月,人之精神愈寒愈健,较之暑气铄人,有不可同年而语者。凡人苟非民社系身,饥寒迫体,稍堪自逸者,则当以三时行事,一夏养生。过此危关,然后出而应酬世故,未为晚也。追忆明朝失政以后,大清革命之先,予绝意浮名,不干寸禄,山居避乱,反以无事为荣。夏不谒客,亦无客至,匪止头巾不设,并衫履而废之。或裸处乱荷之中,妻孥觅之不得;或偃卧长松之下,猿鹤过而不知。洗砚石于飞泉,试茗奴以积雪;欲食瓜而瓜生户外,思啖果而果落树头,可谓极人世之奇闻,擅有生之至乐者矣。后此则徙居城市,酬应日纷,虽无利欲熏人,亦觉浮名致累。计我一生,得享列仙之福者,仅有三年。今欲续之,求为闰余而不可得矣。伤哉!人非铁石,奚堪磨杵作针;寿岂泥沙,不禁委尘入土。予以劝人行乐,而深悔自役其形。噫,天何惜于一闲,以补富贵荣膴之不足哉!
【评】
李渔之“追忆”,虽略带感伤,但很甜蜜,很温馨,很惬意,充满中国知识分子的飘逸之气。对于江湖气、市井气甚浓的李渔来说,这种飘逸之气不多见。
《秋季行乐之法》原文并评:李渔说秋日之美
秋季行乐之法【原文】
过夏徂秋,此身无恙,是当与妻孥庆贺重生,交相为寿者矣。又值炎蒸初退,秋爽媚人,四体得以自如,衣衫不为桎梏,此时不乐,将待何时?况有阻人行乐之二物,非久即至。二物维何?霜也,雪也。霜雪一至,则诸物变形,非特无花,亦且少叶;亦时有月,难保无风。若谓“春宵一刻值千金”,则秋价之昂,宜增十倍。有山水之胜者,乘此时蜡屐而游,不则当面错过。何也?前此欲登而不可,后此欲眺而不能,则是又有一年之别矣。有金石之交者,及此时朝夕过从,不则交臂而失。何也?褦襶阻人于前,咫尺有同千里;风雪欺人于后,访戴何异登天?则是又负一年之约矣。至于姬妾之在家,一到此时,有如久别乍逢,为欢特异。何也?暑月汗流,求为盛妆而不得,十分娇艳,惟四五之仅存;此则全副精神,皆可用于青鬟翠黛之上。久不睹而今忽睹,有不与远归新娶同其燕好者哉?为欢即欲,视其精力短长,总留一线之余地。能行百里者,至九十而思休;善登浮屠者,至六级而即下。此房中秘术,请为少年场授之。
【评】
中国某些文人喜欢伤秋、悲秋,多愁善感;有的甚至无病呻吟,为赋新词强说愁。其实更应看到秋日之美。李渔对秋日之美,颇有体验。“炎蒸初退,秋爽媚人,四体得以自如,衣衫不为桎梏,此时不乐,将待何时?”“若谓‘春宵一刻值千金’,则秋价之昂,宜增十倍。”
秋天确是享受生活、享受生命的好时节。
《冬季行乐之法》原文并评:冬天自有冬天的乐趣
冬季行乐之法【原文】
冬天行乐,必须设身处地,幻为路上行人,备受风雪之苦,然后回想在家,则无论寒燠晦明,皆有胜人百倍之乐矣。尝有画雪景山水,人持破伞,或策蹇驴,独行古道之中,经过悬崖之下,石作狰狞之状,人有颠蹶之形者。此等险画,隆冬之月,正宜悬挂中堂。主人对之,即是御风障雪之屏,暖胃和衷之药。若杨国忠之肉阵,党太尉之羊羔美酒,初试或温,稍停则奇寒至矣。善行乐者,必先作如是观,而后继之以乐,则一分乐境,可抵二三分,五七分乐境,便可抵十分十二分矣。然一到乐极忘忧之际,其乐自能渐减,十分乐境,只作得五七分,二三分乐境,又只作得一分矣。须将一切苦境,又复从头想起,其乐之渐增不减,又复如初。此善讨便宜之第一法也。譬之行路之人,计程共有百里,行过七八十里,所剩无多,然无奈望到心坚,急切难待,种种畏难怨苦之心出矣。但一回头,计其行过之路数,则七八十里之远者可到,况其少而近者乎?譬如此际止行二三十里,尚余七八十里,则苦多乐少,其境又当何如?此种想念,非但可为行乐之方,凡居官者之理繁治剧,学道者之读书穷理,农工商贾之任劳即勤,无一不可倚之为法。噫,人之行乐,何与于我,而我为之嗓敝舌焦,手腕几脱。是殆有媚人之癖,而以楮墨代脂韦者乎?
【评】
中国某些文人喜欢伤秋、悲秋,更畏冬、惧冬。其实在今天的人们看来,冬天自有冬天的乐趣,是春、夏、秋所无法得到的。当然,今天人们的观念可能是时代发展、社会进步的结果;当年低下的生产力水平和简陋的生活条件,使人们感到冬天难过,也很自然。
李渔在当年劝人们冬天行乐,还是采用“退一步法”(或者叫做阿Q主义--精神胜利法)。他要人们幻想更艰苦、更恶劣的环境,一对比,眼前的苦也就算不了什么了。
也许这就是阿Q主义(精神胜利法)的正面意义?
《随时即景就事行乐之法·小序》原文并评:乐无处不在
随时即景就事行乐之法·小序【原文】
行乐之事多端,未可执一而论。如睡有睡之乐,坐有坐之乐,行有行之乐,立有立之乐,饮食有饮食之乐,盥栉有盥栉之乐,即袒裼裸裎、如厕便溺,种种秽亵之事,处之得宜,亦各有其乐。苟能见景生情,逢场作戏,即可悲可涕之事,亦变欢娱。如其应事寡才,养生无术,即征歌选舞之场,亦生悲戚。兹以家常受用,起居安乐之事,因便制宜,各存其说于左。
【评】
在李渔看来,欢乐无处不有,家里家外,坐卧行路,睡觉休憩,饮食洗浴,甚至“袒裼裸裎、如厕便溺,种种秽亵之事,处之得宜,亦各有其乐”,就看能不能找乐,会不会行乐。这使我想起罗丹的话:美无处不在,看你能不能找到(大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