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是吾家果,花亦吾家花,当以私爱嬖之,然不敢也。唐有天下,此树未闻得封。天子未尝私庇,况庶人乎?以公道论之可已。与桃齐名,同作花中领袖,然而桃色可变,李色不可变也。“邦有道,不变塞焉,强哉矫!邦无道,至死不变,强哉矫!”自有此花以来,未闻稍易其色,始终一操,涅而不淄,是诚吾家物也。至有稍变其色,冒为一宗,而此类不收,仍加一字以示别者,则郁李是也。李树较桃为耐久,逾三十年始老,枝虽枯而子仍不细,以得于天者独厚,又能甘淡守素,未尝以色媚人也。若仙李之盘根,则又与灵椿比寿。我欲绳武而不能,以着述永年而已矣。
【评】
李渔《闲情偶寄·种植部·木本第一》中关于李花,写了这样一段文字:
“李是吾家果,花亦吾家花,当以私爱嬖之,然不敢也。唐有天下,此树未闻得封。天子未尝私庇,况庶人乎?以公道论之可已。与桃齐名,同作花中领袖,然而桃色可变,李色不可变也。“邦有道,不变塞焉,强哉矫!邦无道,至死不变,强哉矫!”自有此花以来,未闻稍易其色,始终一操,涅而不淄,是诚吾家物也。至有稍变其色,冒为一宗,而此类不收,仍加一字以示别者,则郁李是也。李树较桃为耐久,逾三十年始老,枝虽枯而子仍不细,以得于天者独厚,又能甘淡守素,未尝以色媚人也。若仙李之盘根,则又与灵椿比寿。我欲绳武而不能,以着述永年而已矣。”
没有想到李渔竟然由李花作出这么漂亮、这么情趣盎然而富有深意的一篇小品文来。
此文开头“吾家果”“吾家花”,表现了李渔一贯的幽默风格,这且不说;其中心意思是借李花之“色不可变”,而赞扬了人世间坚贞守一的品格。
一上来,他将梨花与桃花作了对比:“桃色可变,李色不可变也”。然后,抓住“可变”与“不可变”,引经据典,生发开去。先是引用《中庸》“国有道,不变塞焉,强哉矫!国无道,至死不变,强哉矫”,重点强调“不变”之可贵品质,用朱子的话说就是:“国有道,不变未达之所守;国无道,不变平生之所守也。”接着又借《论语·阳货》“不曰坚乎,磨而不磷;不曰白乎,涅而不淄”的话,赞赏“自有此花以来,未闻稍易其色,始终一操”的美好操行。最后又以李树之“耐久”为话由,发了一番感慨:“李树较桃为耐久,逾三十年始老,枝虽枯而子仍不细,以得于天者独厚,又能甘淡守素,未尝以色媚人也。若仙李之盘根,则又与灵椿比寿。我欲绳武而不能,以着述永年而已矣。”
读此文不但令人心畅,而且发人深思。
好文章!好文章!
顺便说一说:李渔讲的是李花,而其果,向为人们所关注。以往的说法是:桃养人,杏伤人,李子树下埋死人。不久前有关专家为李子平反。据科学鉴定,李子对人大有益处,其营养价值甚至在桃杏之上。
《杏》原文并评:由杏说到艺术对象
杏【原文】
种杏不实者,以处子常系之裙系树上,便结累累。予初不信,而试之果然。是树性喜淫者,莫过于杏,予尝名为“风流树”。噫,树木何取于人,人何亲于树木,而契爱若此,动乎情也?情能动物,况于人乎!其必宜于处子之裙者,以情贵乎专;已字人者,情有所分而不聚也。予谓此法既验于杏,亦可推而广之。凡树木之不实者,皆当系以美女之裳;即男子之不能诞育者,亦当衣以佳人之裤。盖世间慕女色而爱处子,可以情感而使之动者,岂止一杏而已哉!
【评】
李渔所谓李性专而杏性淫,当然是人的意识投射。但是话又说回来,文人赋诗作文,当描写自然现象时,或借物抒情,或托物起兴,舍意识投射便无所施其技。由此更可以看出李渔所写,乃是文学作品,而不是关于植物学的科学文章。在整个《闲情偶寄》中,他是把李、杏等等自然物作为艺术对象来看待的。我曾发表过一篇《论艺术对象》的文章,有一段是这样写的:
艺术却绝非廉价地、无缘无故地把自然界作为自己的对象。只有如马克思所说“自然是人的身体”、自然界的事物与人类生活有着密切的本质联系时,艺术才把自己的目光投向它。譬如,艺术中常常写太阳、月亮、星星,常常写山脉、河流、风雨、雷电,常常写动物、植物,会说话的鸟,有感情的花……,但是这一切作为艺术的对象,或是以物喻人,或是借物抒情,或是托物起兴,总之,只是为了表现人类生活;不然,它们在艺术中便没有任何价值、任何意义。就连那些所谓“纯粹”的山水诗、风景画、花鸟画,所写所画也绝非纯粹的自然物,而是寄托着、渗透着人的思想感情、生活情趣、审美感受、理想、愿望,而且也只有这样,那些自然物才能成为艺术的对象。如八大山人的鹰、郑板桥的竹、齐白石的虾、徐悲鸿的马,很明显地都是寄托着人的思想情趣。早在唐代,大诗人白居易在一首《画竹歌》中,就明确地指出绘画的这个特点。长庆二年(公元822年),画家肖蜕赠给白居易一幅墨竹画,诗人作《画竹歌》答之。诗中指出:画的是竹,而表现的却是人的思想感情。诗曰:“人画竹身肥臃肿,肖画茎瘦节节竦;人画竹梢死羸垂,肖画枝活叶叶动。不根而生从意生,不笋而成由笔成。野塘水边碕岸侧,森森两丛十五茎。婵娟不失筠粉态,肖飒尽得风烟情。举头忽看不似画,低耳静听疑有声……”请看,这画中不是处处渗透着人的思想感情吗?重写意、重表现的中国山水画、花鸟画是如此,即使重写实、重再现的西洋风景画也是如此。例如列维坦的风景画,那森林,那河流,……难道不是明显地表现着画家的某种审美趣味、某种思想感情吗?即使同一个自然物,在哲学家眼里(即作为哲学对象)与在艺术家眼里(即作为艺术对象),也是很不一样的。这里有一个有趣的例子:天上的星星在诗人海涅眼里和在哲学家黑格尔眼里具有多么不同的意义。海涅回忆说:“一个星光灿烂的良夜,我们两个并肩站在窗前,我一个二十二岁的青年人……心醉神迷地谈到星星,把它们称为圣者的居处。老师(指黑格尔)喃喃自语道:星星,唔!哼!星星不过是天上一个发亮的疮疤,我叫喊起来:看在上帝面上,天上就没有任何福地,可以在死后报答德行吗?但是,他瞪大无神的眼睛盯着我,尖刻地说道:那么,您还想为了照料过生病的母亲,没有毒死自己的兄弟,希望得到一笔赏金罗?”(俄·阿尔森·古留加《黑格尔小传》第145页,刘半九、伯幼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78)在海涅那里,星星是圣者的居处,是福地,是人死后可以报答德行的地方,总之星星与人类生活密切联系者,因而是艺术(诗)的对象;而星星在黑格尔眼里,却不过是天上一个发亮的疮疤--即以它作为自然物的本来性质呈现着,因而只是哲学和科学的对象。
《梨》评:我家有个梨树园
梨【原文】
予播迁四方,所止之地,惟荔枝、龙眼、佛手诸卉,为吴越诸邦不产者,未经种植,其余一切花果竹木,无一不经葺理;独梨花一本,为眼前易得之物,独不能身有其树为楂梨主人,可与少陵不咏海棠,同作一等欠事。然性爱此花,甚于爱食其果。果之种类不一,中食者少,而花之耐看,则无一不然。雪为天上之雪,此是人间之雪;雪之所少者香,此能兼擅其美。唐人诗云:“梅虽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此言天上之雪。料其输赢不决,请以人间之雪,为天上解围。
【评】
由李渔之《梨》,勾起我家往事。
我于梨树和梨花有一种特殊的感情。六十多年以前,我家有一个梨树园,是我爷爷亲手栽种树苗、亲手嫁接、亲手侍弄的。正是依靠梨树的收入,供我爸爸在天津读完了初中,又到泊镇的河北省立九师读后师(高中),直至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他投入反对日寇的斗争为止。
小时候,大约从我光屁股满地跑起,就经常同大人一起泡在梨树园里。
春天,雪白的梨花铺天盖地,我仰头看不到边儿;蜜蜂嗡嗡叫着在花间飞来飞去,对我毫不理睬。各种鸟儿也来凑热闹--黄翅膀、黄胸脯的“柳叶儿”纤巧玲珑,在树叶间上下跳动;红胸脯的红靛颏和蓝胸脯的蓝靛颏贴着地皮飞,不时哨几声,一会儿落下来,跳着找活食吃,我一贴近,它们就跑;麻雀成群结队,飞进飞出,叽叽喳喳喊个不停;偶尔也有布谷鸟在这里歇歇脚,布谷,布谷,喊几嗓子,悄悄走了;只有穿花衣的啄木鸟最执着,在园子边的老榆树上咯、咯、咯……敲个不停。生人咋进园子,淡淡的梨花香气可能会令他陶醉,而我久居其中,竟然闻不见香味。那时我还不知道也不懂得岑参《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之妙句,不然我会反复吟诵的。
夏天,当梨花“作妞”、小梨由玉米粒儿大、逐渐变为海棠果儿大、核桃大……时,虫子要爬上去咬噬它们。爷爷治虫,除了踩着梯子手捉之外,还有妙法:在每棵树根周围培起细细的松松的沙土,蠕动的虫子费尽力气顺着沙子往上爬,却每次都在松动的沙土上滑下来(那时没有农药,那树上的梨绝对是绿色食品),我眼看着虫子滚落的样子,不禁拍着手笑,觉得乐趣无穷--后来我读古希腊神话,知道西西弗思违抗宙斯之命而遭惩罚,推一块巨石到达山顶,但石头到山顶后一定会重新落到山脚,他只好一直重复着推石上山的劳役;那虫子真像西西弗思。
秋天是收获的季节,“秋分落梨”,那是全家最愉快的时节,男女老少齐聚梨树园,小心翼翼地把每个梨摘下,装筐;而且要区别大小、好次,按品质种类分别放置。数量最多的是脆鸭梨,因为刚刚摘下来,青里透黄,若摔在地上会碎成好几瓣儿,梨汁涔一地。还有少部分糆梨,淡黄的绸子般的表皮上有许多细小的点子,像洒在上面的无数小星星;它不像鸭梨那样秤砣似的腚圆头尖,而是球一般浑身滚圆,咬一口,甜甜的,软软的,绵绵的,带一点粉的感觉。它们都不能碰、不能磕,完好无损才能存放一段时间。不过我倒希望有磕碰一点的,可以挑拣下来给我大饱口福--那时我可不像李渔《闲情偶寄·种植部·梨》中所谓“爱此花,甚于爱食其果”,而是爱食其果甚于爱看其花。即使有的梨还未成熟就磕碰的、虫咬的,妈妈也可以给我们煮着吃。上好的梨,除了相当大一部分出售以供家用,总是送许多给亲戚朋友、街坊邻居,他们都夸爷爷种的梨好吃,这时爷爷最开心,露出两颗大门牙憨厚地笑。
年纪大的人都知道“天津鸭梨”很有名,但很少人知道那有名的“天津鸭梨”,产地就在我们那里--天津南二百里的鬲津河畔,而我们那里梨树侍弄得最好的,是我的爷爷杜有林和他的胞弟杜有连哥俩,梨树是他们的命。
这是六十四、五年以前的事情了。时世变迁,梨树园在一九五八年大跃进、大炼钢铁、人民公社三面红旗“飘扬”的时代变为耕地--那时我作为山东大学中文系的学生四十八小时不睡觉试验土法“炒钢”,所以不知道、也顾不得感伤;然而,儿时梨树园的温馨一直留在我心里,如今回忆起来,想流泪。
《海棠》原文并评:妩媚多情的待字少女
海棠【原文】
“海棠有色而无香”,此《春秋》责备贤者之法。否则无香者众,胡尽恕之,而独于海棠是咎?然吾又谓海棠不尽无香,香在隐跃之间,又不幸而为色掩。如人生有二技,一技稍粗,则为精者所隐;一术太长,则六艺皆通,悉为人所不道。王羲之善书,吴道子善画,此二人者,岂仅工书善画者哉?苏长公不善棋酒,岂遂一子不拈,一卮不设者哉?诗文过高,棋酒不足称耳。吾欲证前人有色无香之说,执海棠之初放者嗅之,另有一种清芬,利于缓咀,而不宜于猛嗅。(沈因伯云:海棠知己。千古奇冤,因此而白。)使尽无香,则蜂蝶过门不入矣,何以郑谷《咏海棠》诗云“朝醉暮吟看不足,羡他蝴蝶宿深枝”?有香无香,当以蝶之去留为证。且香之与臭,敌国也。《花谱》云:“海棠无香而畏臭,不宜灌粪。”去此者必即彼,若是,则海棠无香之说,亦可备证于前,而稍白于后矣。噫,“大音希声”,“大羹不和”,奚必如兰如麝,扑鼻薰人,而后谓之有香气乎?
王禹偁《诗话》云:“杜子美避地蜀中,未尝有一诗及海棠,以其生母名海棠也。”生母名海棠,予空疏未得其考,然恐子美即善吟,亦不能物物咏到。一诗偶遗,即使后人议及父母。甚矣,才子之难为也。鼎革以前,吾乡杜姓者,其家海棠绝胜,予岁岁纵览,未尝或遗。尝赠以诗云:“此花不比别花来,题破东君着意培。不怪少陵无赠句,多情偏向杜家开。”似可为少陵解嘲。
秋海棠一种,较春花更媚。春花肖美人,秋花更肖美人;春花肖美人之已嫁者,秋花肖美人之待年者;春花肖美人之绰约可爱者,秋花肖美人之纤弱可怜者。处子之可怜,少妇之可爱,二者不可得兼,必将娶怜而割爱矣。相传秋海棠初无是花,因女子怀人不至,涕泣洒地,遂生此花,名为“断肠花”。噫,同一泪也,洒之林中,即成斑竹,洒之地上,即生海棠,泪之为物神矣哉!
春海棠颜色极佳,凡有园亭者不可不备,然贫士之家不能必有,当以秋海棠补之。此花便于贫士者有二:移根即是,不须钱买,一也;为地不多,墙间壁上,皆可植之。性复喜阴,秋海棠所取之地,皆群花所弃之地也。
【评】
如果说牡丹是生在富家大户的、雍容华贵的、似乎因生性高贵而不肯屈从权威的(甚至像故事里所说敢于违抗帝王旨意)大家闺秀;如果说梅花是傲霜斗雪、风刀霜剑也敢闯的、英姿飒爽的巾帼英雄;如果说桃花(李渔所说的那种未经嫁接的以色取胜的桃花)是藏在深山人未知的处女;那么,秋海棠则好似一个出身农家的、贫寒的、纤弱可爱、妩媚多情的待字少女。李渔正是塑造了秋海棠的这样一种性格。他说,秋海棠较春花更媚。“春花肖美人之已嫁者,秋花肖美人之待年者;春花肖美人之绰约可爱者,秋花肖美人之纤弱可怜者”。
李渔还一首《丑奴儿令·秋海棠》词:“从来绝色多迟嫁,脂也慵施,黛也慵施。慵到秋来始弄姿。谁人不赞春花好,浓似胭脂,灿似胭脂。雅淡何尝肯欲斯?”颇有味道。
秋海棠无论什么贫瘠的土地都能生长,“墙间壁上,皆可植之;性复喜阴,秋海棠所取之地,皆群花所弃之地也”。李渔还讲了一个故事,更增加了秋海棠的可怜与可爱:“相传秋海棠初无是花,因女子怀人不至,涕泣洒地,遂生此花,可为‘断肠花’。”
《玉兰》原文并评:玉兰花开,春塞天地
玉兰【原文】
世无玉树,请以此花当之。花之白者尽多,皆有叶色相乱,此则不叶而花,与梅同致。千干万蕊,尽放一时,殊盛事也。但绝盛之事,有时变为恨事。众花之开,无不忌雨,而此花尤甚。一树好花,止须一宿微雨,尽皆变色,又觉腐烂可憎,较之无花,更为乏趣。群花开谢以时,谢者既谢,开者犹开,此则一败俱败,半瓣不留。语云:“弄花一年,看花十日。”为玉兰主人者,常有延伫经年,不得一朝盼望者,讵非香国中绝大恨事?故值此花一开,便宜急急玩赏,玩得一日是一日,赏得一时是一时。若初开不玩而俟全开,全开不玩而俟盛开,则恐好事未行,而杀风景者至矣。噫,天何仇于玉兰,而往往三岁之中,定有一二岁与之为难哉!
【评】
我的窗下院子里有两棵白玉兰,还有一簇迎春花。每到春节过后,虽然残冬竭力抵抗着春之脚步,但是迎春花还是冷不防从雪花丛中钻出来开放。而白玉兰从深冬起就酝酿着花苞,积蓄着力量,没等迎春花谢,就羞答答地张开小嘴向春天表示爱意。只要我往窗下一瞅,白玉兰花开了,我知道春天确实已经充塞于天地之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