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载群书者片言不赘,非补未逮之论,即传自验之方。欲睹陈言,请翻诸集。)
文首小言:“性灵”小品的传统
读“种植部”各篇,深感李渔继承了明代“性灵”小品的传统。
大家知道,明代中晚期之王阳明、李贽、汤显祖、三袁等,在思想上富有反传统精神;在文学上也反传统。以袁氏三兄弟(袁宏道和他的哥哥袁宗道、弟弟袁中道)为代表的文学家,无视道学文统,不是像以往那样大讲“文以载道”,而是倡导“独抒性灵”,把“情”放在一个突出位置上来。袁氏稍前的李贽、汤显祖,袁氏稍后的“竟陵”诸人(钟惺、谭元春等),都是如此。受他们的影响,李渔思想也具有反传统精神,他在《论唐太宗以弓矢、建屋喻治道》一文中说到魏征对唐太宗的辅佐时赞曰:“观其(指魏征)‘原为良臣,勿为忠臣’、‘乱民易化,治民难化’、‘天下未定,专取取才;天下既定,兼取取德’诸论,皆是开荒僻昧语,无一字经人道过,然俱有至理存焉。后人明知取是而强欲非之,不过依傍圣贤,袭取现成字句,到处攻人之短,凡有意同于圣贤而词别于经史者,即呼为叛道离经,不可取法。殊不知天下之名理无穷,圣贤之论述有限,若定要从圣贤口中说过,方是至理,须得生几千百个圣贤,将天下万事万物尽皆评论一过,使后世说话者如蒙童背书、梨园演戏,一字不差,始无可议之人矣。”这话拿到改革开放的今天,极富现实意义。在文学上,李渔也明确主张抒发性灵。在《论唐太宗以弓矢、建屋喻治道》中他赞扬唐太宗时说:“三代以后之人君,舍德勿论而专论其才与识,则未有出唐太宗之右者矣。观其论乐,论周秦修短,论弓矢建屋,无一不本人情。不合至理、不可垂训将来。盖人主能言治道者,无代不有,然皆本于《诗》《书》,得之闻见,皆言人所既言者也;若太宗之言,皆《诗》《书》所不载,闻见所未经,字字从性灵中发出,不但不与世俗雷同,亦且耻与《诗》《书》附合,真帝王中间出之才也!”。在《论纲目书张良博浪之击与荆轲聂政之事一褒一贬》中说张良“既非激于人言,又非迫于时势,乃自性灵所发”李渔为友人《覆瓿草》作序,称其诗“自抒性灵,不屑依傍门户”。李渔的包括《闲情偶寄》在内的许多散文,多与“性灵”小品的格调相近,不着意于“载道”,而努力于言事、抒情。不过,比起他的前辈,李渔多了一些“市井”气、“江湖”气,少了一些“雅”气、“文”气;多了一些圆滑、媚俗,少了一些狂狷、尖锐。之所以如此者,不是或主要不是个人性情所致,乃时代、社会使然。
《闲情偶寄》是一部用生动活泼的小品形式、以轻松愉快的笔调写的艺术美学和生活美学着作。《闲情偶寄》的绝大部分文字,既可以作为理论文章来读,也可以作为情趣盎然的小品文来读。当然,李渔和他的《闲情偶寄》也不可避免地有着历史局限。其中个别地方发着封建腐朽的气味,有些东西不科学,有些东西已经过时。
《木本第一·小序》原文并评:一部小品文集
木本第一·小序【原文】
草木之种类极杂,而别其大较有三,木本、藤本、草本是也。木本坚而难痿,其岁较长者,根深故也。藤本之为根略浅,故弱而待扶,其岁犹以年纪。草本之根愈浅,故经霜辄坏,为寿止能及岁。是根也者,万物短长之数也,欲丰其得,先固其根,吾于老农老圃之事,而得养生处世之方焉。人能虑后计长,事事求为木本,则见雨露不喜,而睹霜雪不惊;其为身也,挺然独立,至于斧斤之来,则天数也,岂灵椿古柏之所能避哉?如其植德不力,而务为苟且,则是藤本其身,止可因人成事,人立而我立,人仆而我亦仆矣。至于木槿其生,不为明日计者,彼且不知根为何物,遑计入土之浅深,藏荄厚薄哉?是即草木之流亚也。噫,世岂乏草木之行,而反木其天年,藤其后裔者哉?此造物偶然之失,非天地处人待物之常也。
【评】
李渔之前,我国早已有不少讲花木的书,但像李渔这样的文字却不多见。童嶲教授《江南园林志》中说:“吾国自古花木之书,或主通经,或详治疗。《尔雅》及《本草纲目》,其着者也。他若旨在农桑,词关风月,则去造园渐远。”童先生提到的其他着作还有:唐贾耽《百花谱》;宋范成大《菊谱》、《梅谱》,欧阳修《洛阳牡丹记》,赵时庚《金漳兰谱》,王贵学《王氏兰谱》,王观《芍药谱》,陈思《海棠谱》;明王象晋《群芳谱》,清初增为《广群芳谱》,等等。
李渔《闲情偶寄·种植部》,既不是一部植物学的书,也不是一部博物志的书,而且也不是一部纯粹讲园林美学的理论着作;在我看来,它更像一部小品文集,里面的一篇篇文章,都是以花木为题材,构思奇特、笔调轻松、文字优美、诙谐幽雅、情趣盎然的性灵小品。譬如《木本第一》的这篇小序,从草木性格讲到人生哲理,启人情致,发人深思,怡情益智,给人以美的享受。该部所载,几乎篇篇如此。
《牡丹》原文并评:王于群花
牡丹【原文】
牡丹得王于群花,予初不服是论,谓其色其香,去芍药有几?择其绝胜者与角雌雄,正未知鹿死谁手。及睹《事物纪原》,谓武后冬月游后苑,花俱开而牡丹独迟,遂贬洛阳,因大悟曰:“强项若此,得贬固宜,然不加九五之尊,奚洗八千之辱乎?”(韩诗“夕贬潮阳路八千”)物生有候,葭动以时,苟非其时,虽十尧不能冬生一穗;后系人主,可强鸡人使昼鸣乎?如其有识,当尽贬诸卉而独崇牡丹。花王之封,允宜肇于此日,惜其所见不逮,而且倒行逆施。诚哉!其为武后也。予自秦之巩昌,载牡丹十数本而归,同人嘲予以诗,有“群芳应怪人情热,千里趋迎富贵花”之句。予曰:“彼以守拙得贬,予载之归,是趋冷非趋热也。”兹得此论,更发明矣。艺植之法,载于名人谱帙者,纤发无遗,予倘及之,又是拾人牙后矣。但有吃紧一着,花谱偶载而未之悉者,请畅言之。是花皆有正面,有反面,有侧面。正面宜向阳,此种花通义也。然他种或能委曲,独牡丹不肯通融,处以南面既生,俾之他向则死,此其肮脏不回之本性,人主不能屈之,谁能屈之?予尝执此语同人,有迂其说者。予曰:“匪特士民之家,即以帝王之尊,欲植此花,亦不能不循此例。”同人诘予曰:“有所本乎?”予曰:“有本。吾家太白诗云:‘名花倾国两相欢,常得君王带笑看。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栏杆。’倚栏杆者向北,则花非南面而何?”同人笑而是之。斯言得无定论?
【评】
李渔通过武后将牡丹从长安贬逐到洛阳的故事,塑造了牡丹倔强不屈的性格。人们当然不会把故事当作实事,但故事中牡丹形象的这种不畏强权、特立独行的品行,着实令人肃然起敬。此文叙事说理,诙谐其表,庄重其里。文章一开头,作者现身说法,谓自己起初也对牡丹的花王地位不服,等到知晓牡丹因违抗帝王意旨在人间遭受贬斥的不幸境遇之后,遂大悟,牡丹被尊为花中之王理所当然:不加“九五之尊(花王),奚洗八千之辱”(牡丹从长安贬至洛阳,走了八千屈辱之路)?并且李渔自己还不远数千里,从“秦(陕西)之巩昌,载牡丹十数本而归”(至居住地南京),以表示对牡丹“守拙得贬”品行的赞赏、理解和同情。这段幽默中带点儿酸楚的叙述,充满着人生况味的深切体验,字里行间,既流露着对王者呵天呼地、以“人”害“天”的霸权行径的不满;又表现出对权势面前不低头的“强项”品格的崇敬和钦佩,大胆地喊出:“物生有候,葭动以时,苟非其时,虽十尧不能冬生一穗;后系人主,可强鸡人使昼鸣乎?”
如果说李渔从巩昌携牡丹数本回南京乃是处于对牡丹花“守拙得贬”品行的赞赏,那么稍早于李渔的一位奇人、明末大旅行家徐霞客从太和山(武当)携“榔梅”回家(江阴),则完全出于孝心--“为老母寿”。榔梅非梅也。据徐霞客在《游太和山日记》中描绘:“度岭,谒榔仙祠。旁多榔梅树,亦高耸,花色深浅如桃杏,蒂垂丝作海棠状。梅与榔本山中两种,相传玄帝插梅寄榔,成此异种云。”随后徐霞客继续写到求榔梅之难,颇有点传奇意味:“……其旁榔梅数株,大皆合抱,花色浮空映山,绚烂岩际。地既幽绝,景复殊异。予求榔梅实,观中道士噤不敢答,既而曰:‘此系禁物,前有人携出三四枚,道流株连破家者数人。’余不信,求之益力,出畀数枚,皆已黝烂,且订无令人知。及趋中琼台,余复求之,主观乃谢无有。因念由下琼台而出,可往玉虚岩,便失南岩、紫霄,奈何得一失二,不若仍由旧径上。至路旁泉溢处,左越蜡烛峰,去南岩应较近。忽后有追呼者,则中琼台小黄冠,以师命促余返。观主握手曰:‘公渴求珍植,幸得两枚,少慰公怀,但一泄于人,罪立至矣。’出而视之,形侔金橘,漉以蜂液,金相玉质,非凡品也。”徐霞客赶在清明节回家,“以太和榔梅为老母寿”。
《梅》原文并评:中国人怎样爱梅
梅【原文】
花之最先者梅,果之最先者樱桃。若以次序定尊卑,则梅当王于花,樱桃王于果,犹瓜之最先者曰王瓜,于义理未尝不合,奈何别置品题,使后来居上。首出者不得为圣人,则辟草昧致文明者,谁之力欤?虽然,以梅冠群芳,料舆情必协;但以樱桃冠群果,吾恐主持公道者,又不免为荔枝号屈矣。姑仍旧贯,以免抵牾。种梅之法,亦备群书,无庸置吻,但言领略之法而已。花时苦寒,即有妻梅之心,当筹寝处之法。否则衾枕不备,露宿为难,乘兴而来者,无不尽兴而返,即求为驴背浩然,不数得也。观梅之具有二:山游者必带帐房,实三面而虚其前,制同汤网,其中多设炉炭,既可致温,复备暖酒之用。此一法也。园居者设纸屏数扇,覆以平顶,四面设窗,尽可开闭,随花所在,撑而就之。此屏不止观梅,是花皆然,可备终岁之用。立一小匾,名曰“就花居”。花间竖一旗帜,不论何花,概以总名曰“缩地花”。此一法也。若家居所植者,近在身畔,远亦不出眼前,是花能就人,无俟人为蜂蝶矣。然而爱梅之人,缺陷有二:凡到梅开之时,人之好恶不齐,天之功过亦不等,风送香来,香来而寒亦至,令人开户不得,闭户不得,是可爱者风,而可憎者亦风也。雪助花妍,雪冻而花亦冻,令人去之不可,留之不可,是有功者雪,有过者亦雪也。其有功无过,可爱而不可憎者惟日,既可养花,又堪曝背,是诚天之循吏也。使止有日而无风雪,则无时无日不在花间,布帐纸屏皆可不设,岂非梅花之至幸,而生人之极乐也哉!然而为之天者,则甚难矣。
蜡梅者,梅之别种,殆亦共姓而通谱者欤?然而有此令德,亦乐与联宗。吾又谓别有一花,当为蜡梅之异姓兄弟,玫瑰是也。气味相孚,皆造浓艳之极致,殆不留余地待人者矣。人谓过犹不及,当务适中,然资性所在,一往而深,求为适中,不可得也。
【评】
你想知道中国人怎样爱梅、怎样赏梅吗?请看李渔在本文中的描绘:山游者必带帐篷,实三面而虚其前,帐中设炭火,既可取暖又可温酒,可以一边饮酒,一边赏梅;园居者设纸屏数扇,覆以平顶,四面设窗,随花所在,撑而就之。你看,爱梅爱得多么投入!赏梅赏得多么优雅!倘若爱梅、赏梅能达到这种地步,梅如有知,应感激涕零矣。
在中国,通常一说到梅花就想到它的傲视霜雪、高洁自重的品格,它也因此而受到人们的喜爱。其实,远在七千年以前的新石器时代梅就被中国先民开发利用,先是采集梅果用于祭祀,并且在烹调时以之增加酸味;大约到魏晋南北朝,人们才开始对梅花进行审美欣赏;到宋元,梅花之审美文化达到鼎盛时期,一直延续至今。
对梅花进行了专门研究的程杰教授在其所着《中国梅花审美文化研究》(四川出版集团巴蜀书社,2008)中说,梅与梅花是中国原生态的,最富于中国文化特色的植物,是华夏民族精神的典型载体。梅与梅花也是一个开发历史跨度较大,文化年轮丰富、完整的植物,包含着深厚的社会文化积淀,是解剖中国社会历史和思想文化演变轨迹一个重要的意象标本。梅花被中国古代文人志士赋予三种情趣,即清气、骨气与生气。
程教授所言甚是。
毛泽东词云:“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此即言其傲视霜雪;陆游词云:“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此即言其高洁自重。
梅花的这种品性,在中国古代特别受到某些文人雅士的推崇,林逋“梅妻鹤子”的故事是其典型表现。据宋代沈括《梦溪笔谈》等书载,宋代钱塘人林逋(和靖),置荣利于度外,隐居于西湖的孤山,所住的房子周围,植梅蓄鹤,每有客来,则放鹤致之。这就是以梅为妻,以鹤为子。如果一个人能够视梅为妻,那么,其爱梅达到何种程度,可想而知。
《桃》原文并评:酷似美人之面
桃【原文】
凡言草木之花,矢口即称桃李,是桃李二物,领袖群芳者也。其所以领袖群芳者,以色之大都不出红白二种,桃色为红之极纯,李色为白之至洁,“桃花能红李能白”一语,足尽二物之能事。然今人所重之桃,非古人所爱之桃;今人所重者为口腹计,未尝究及观览。大率桃之为物,可目者未尝可口,不能执两端事人。凡欲桃实之佳者,必以他树接之,不知桃实之佳,佳于接,桃色之坏,亦坏于接。桃之未经接者,其色极娇,酷似美人之面,所谓“桃腮”、“桃靥”者,皆指天然未接之桃,非今时所谓碧桃、绛桃、金桃、银桃之类也。即今诗人所咏,画图所绘者,亦是此种。此种不得于名园,不得于胜地,惟乡村篱落之间,牧童樵叟所居之地,能富有之。欲看桃花者,必策蹇郊行,听其所至,如武陵人之偶入桃源,始能复有其乐。如仅载酒园亭,携姬院落,为当春行乐计者,谓赏他卉则可,谓看桃花而能得其真趣,吾不信也。噫,色之极媚者莫过于桃,而寿之极短者亦莫过于桃,“红颜薄命”之说,单为此种。凡见妇人面与相似而色泽不分者,即当以花魂视之,谓别形体不久也。然勿明言,至生涕泣。
【评】
桃有两种:一种以其果实满足人的口腹之欲;一种以其美色令人悦目赏心。前者是物质的,后者是精神的。李渔所重,在后者。
桃色之美,酷似美人。酷似美人的什么呢?酷似美人之面,尤其酷似醉美人之面,又尤其酷似会见情郎时的美人之面。唐崔护《题都城南庄》诗云:“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按:崔护,唐朝博陵(郡治在今河北省定县)人,字殷功,贞元进士,官岭南节度使。试想,一个情窦初开的女儿家,朝思暮想会见自己的心上人,一旦相见,激动、羞怯、喜悦,话难于启口,手无处可放,白皙皙的脸上,泛起两片红晕,白里透红,红里透白,酷似两片桃红。此时恐怕是她一生最漂亮的时候。
关于桃花,李渔还有一比:“色之极媚者莫过于桃,而寿之极短者亦莫过于桃,‘红颜薄命’之说,单为此种。”在男权主义的社会里,一般说女人的“命”是苦的。愈是漂亮的女人,“命”往往愈是苦。于是有“红颜薄命”之说。李渔自己,一方面是个男权主义者,另方面又表现出对女人的深切同情,从桃花想到“红颜薄命”的比喻,即是这种同情的流露。人真是最复杂的矛盾体。
《李》评:李渔善为小品文者如是
李【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