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场伟大的反洋教爱国运动中,田三虎发挥了中流砥柱的作用。在他的英明领导下,教堂的院墙被推倒了,彩绘玫璃镶嵌的门窗被石块击碎了,里面的粮食被抢走了,帝国主义传教士夹着尾巴逃跑了。
书中个别词语值得商榷。因为除了“帝国主义传教士”,“逃跑”的还有后来的将军田汗,民族英雄葛任,以及毛驴茨基白圣韬。我的姑奶奶也离开了青埂。事实上,除两个女孩被抢回民间以外,育婴堂里的人都跑了。
二人行
翌日,终于离开了张家口。出发前,窦思忠又和我谈了话。他也给了我一封信,让我转交给阿庆。我自然晓得,那就是窦思忠的命令。我立即向他表示,我要像列宁同志说的那样,像保护自己的眼睛一样保护它。窦思忠立即表扬了我,说同志们要都像我这样好,国民党早就垮台了,倭寇早就赶走了。至于我的前程,窦思忠也跟我谈了。他让我完成任务之后,星夜赶回,因为人民大众需要我这样的医生。还说,为了路上有个照应,他给我找了一个旅伴。将军,你真是未卜先知,真的是个姑娘。当时,我只晓得她叫小红。窦思忠说,她要到汉口去,刚好与我同路。还说,为了工作方便,路上可以借机行事,既可装扮成父女,也可装扮成夫妻。我当场表示,父女,父女。窦思忠露齿一笑,说广话说得太死,容易陷进主观主义的防空洞。还是工作要紧,怎么方便怎么来。”我说,唉,我上岁数了,还是父女好。
从隆裕店出来时,我是长出了一口气呀。有甚说甚,我甚至担心窦思忠临时变卦,派别的人去。从翠花楼的窗格里射过来了一束光,我神经过敏,还扭头看看是否有人追了出来。甚么也没有看到,我只看到了自己的影子。灯光把我的影子投到一堵墙上,影子越来越大,像一块巨石,从墙上移到地面。尔后,那影子就没有了。片刻之后,又有一束光照了过来,它来自另外一堵高墙,我不晓得那是城堞还是炮楼。天空晴朗,月亮还没有升起。髙墙之上,银河一泻千里。我遽然又想起了葛任。此时,他亦在仰望银河么?他晓得我此行的任务么?倘若晓得,他会有何感想呢?我告诫自己,和小红尽量少说话。一直到走出察哈尔地界,我们两个都在睡觉。我是装睡,她是真睡。到了北平,她才醒过来。看来,她时常到北平来,人头熟,路也熟,带着我在北平串来串去,后来直接将我领上了车。那个车厢,乘客只有寥寥几个。它虽是客车,可车厢里装的却是救灾粮。不用我说,你们也知道,那粮食都是运往河南灾区的。自从炸开了黄河的花园口,河南人就没有过过好日子。当然,在许多人看来,这是好事,因为越穷越革命。好,不说这个了。能登上这趟车,全是因为小红。小红和押车的官兵似乎很熟。她想抽烟,一个当兵的就替她点火。她想喝水,杯子就递过来了。她说,那个当兵的手中的打火机,就是她送的,是地道的美国货。那人的名字,我并不晓得,是真不晓得。为方便起见,我就叫他美国货吧。美国货去打牌的时候,到了车厢接头处,又拐了回来。他诡秘地笑了笑,说你们是小两口,还是……”我还没有开口,小红就摸着美国货的脸,说兵哥哥吃醋了么?”她等于甚么也没说,只是要让别人看看,她和兵哥哥的关系非同寻常。她这一手很厉害。当美国货给我们端茶递水的时候,别的乘客只能干瞪眼。丢丑的只是我一个,因为一车厢的人,要么以为我教女无方,要么以为我正戴着绿帽子。而小红要的就是这种效果。当她坐到我腿上时,你可以说那是女儿在向父亲撒娇,也可以说那是妻子正在给丈夫败火,嫉妒的火。一箭双雕啊。为了向别人表示我并非逆来顺受之辈,而是个血性男子,我也想到了一招。他娘的,倘若再有人问,你们是不是小两口,我就说是,怎么不是,她是我刚娶的偏房。可是直到新乡,也没有人过来再问一声。
平汉路上容易出事,所以车厢里的灯老早就熄灭了。美国货举着一盏灯,过来问我们怎么还不睡觉。小红说,她没有睡意。美国货就说:“你是不是睡颠倒了,到夜里就来神。”很平常的一句话,小红却恼了,“呸,你才颠倒呢,你是头朝下走路!”眼看他们要吵将起来,我连忙在一边打圆场。美国货说他不生气。尔后他指桑骂槐,说他有个侄女叫铁梅,也是惹不得,话不投机便抄家伙,就像个母夜叉。糟了,小红定然饶不了他。可出乎我的意料,这次小红并没有恼,只是捂着嘴笑。笑过以后,她对美国货说:“瞧你,小脸蜡黄,定然没干甚么好事,都快变成《红楼梦》里的贾瑞了。”美国货说广姑奶奶说对了,都是叫你们这号人给掏的。”
美国货话里有话。莫非小红就来自隆裕店旁边的翠花楼?后来说开了,她自己告诉我,她确实当过窑姐,“反正你总要晓得的,给你说说,也没有甚么大不了的。”她说,她原本是汉口人,后来到北平的戏班子里学戏。学成以后,因她演得好,台下就有许多达官贵人想娶她。她呢,都懒得多瞟他们一眼。毕竟还是年幼无知啊,后来竟鬼迷心窍,看上了一个开洋车行的小白脸,成了人家的二房。那小白脸疼你时,说你是他的心尖尖,烦你时,轻则骂你是小娼妇,重则摁住你往墙上撞。“这苦日子何时是个头啊?”她说。
没过多久,小白脸的洋车行倒闭了,她想她可以逃出来了,可那千刀万剐的黑心郎,竟然把她卖到了天津的窑子里。红颜薄命啊,她说着眼就潮了。“后来好了,我遇见贵人了,跳出了火海。”她说。她说的贵人就是南开,是南开把她救出了火坑。南开还给她做了很多思想工作,说人生在世,哪有不走弯路的。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要向前看。后来,组织上给她治好了病,不然,她可能早就香消玉殒了。再后来,她就到了张家口,在店里打杂。我问她和翠花楼的人是否熟悉。她想了想,说,她很同情那些姐妹,有了空闲就教窑姐们唱戏,艺不压身,日后她们也可有个好前程。
将军,其实我心里跟明镜似的。她的话不可全信。我总是怀疑,她其实另有使命。我旁敲侧击,问她去汉口做甚么。她的话听上去天衣无缝,说这么多年了,她还没回过汉口,这次是回家看看。我问她家里还有谁,她一下子流了泪。说,她的父母早就死了,她这次回去,是要看看昔日的师姐。她就是那师姐带到北平的,师姐于她如再生父母。那师姐不光人长得好,戏也演得好,还会写诗填词。除了命不好,样样都好。她听说做师姐的离了婚,她早就想去看她了,可组织上担心路上不安全,一直不放她走。她就哭。会哭的孩子有奶吃,组织上只好说,一旦有人去南方,和她顺路,就让她走。照此说来,如今我是个护花使者?她接下来说的一段话,我听着很入耳。她说,组织上还交代她,让她在汉口等我回来,尔后再一起回到张家口。再往后呢,她说她想到延安去。她听说江青,也就是蓝苹,以前也是演戏出身,到延安后如鱼得水。说到这里,她又说她打算把师姐接过来,日后一起到延安去。
我曾疑心(她说的)那个师姐就是冰莹,她是去找冰莹了解情况的。如今听了她的讲述,我多少改变了想法。再说了,冰莹乃杭州人,而非汉口人,她们不可能是甚么师姐妹。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她好像累了,在我身上靠了一会儿。她身上的雪花膏可真好闻。我问那雪花膏是甚么牌子,她和我熟了,说话就有些随便。毕竟是戏子出身么。她说嗬,看着你怪洋气,哪料到你也是个土包子。”她说那不是雪花膏,而是飞生乳酪膏。影星胡蝶脸上搽甚么,她就搽甚么。将军,你不信?我是有甚说甚,她真是这么说的。她还告诉我,那乳酪膏是瑞商华嘉洋行生产的,我要是想讨哪个女人欢心,只要送了那种乳酪膏,她保管我一炮打响。还说,只要涂了这种乳酪膏,不管你去哪里,不管走多远,都会有男人巴结你。“延安行么?”我问她。她愣了一下,说行,怎么不行,起码晚上行,谁不想让被窝里躺上一个香喷喷的女人。”对此事,我没有发言权。在延安,我的被窝里就从来没有躺过香喷喷的女人。她又说:“别说延安了,苏联也行,听说那些大洋马用的也是乳酪膏。”
雪泥鸿爪
小红,姓鸿,本名鸿雁,艺名叫小红女。现在你知道了,她就是后来的著名京剧表演艺术家小红女。1998年,她出版了一本叫《雪泥鸿爪》的书,收录了多年来她在艺术院校和一些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稿。我将这本书翻了个底朝天,终于在一篇名叫《艺术家的勇气》的讲稿中,发现了她对当年汉口之行的讲述。虽然她的讲话云山雾罩,可我们还是能从中听出点门道来:
……刚才我已经讲了,有不少同志向我反映,这三天的会开下来,大家收获很大。有收获总比没收获好,祝贺大家。(掌声)作为文艺战线上的一名老兵,回首往事,我是感慨万千啊。许多同志都巳经深深懂得,我们既要反左,又要反右,但主要是反左。同志们,左倾路线害死人啊,任何时候都害死人啊。(掌声)解放前,我也差点犯那个什么“左”倾错误。当时有人要我陪着一个同志到南方去,去消灭一个被认为犯了错误的同志。我当时就想,那个同志很好啊,早年为了寻求救国救民的真理,曾到过苏联。对,现在叫前苏联了。后来还参加过长征。这样的人为何要处死呢?一定是王明他们没按(安)好心。我就没去。当然,说话要讲究方式,不能竹桶(筒)倒豆子,直来直去。我就向组织上说敬爱的领导啊,不是我不想去,而是担心完不成任务。你要注意发挥女同志的优势,让她们干适合她们干的事。”那个同志呢,虽说受了王明错误路线的影响,但毕竟还是个好同志,还通情达理。后来,他就没让我去,而是让我到武汉执行另外一个任务去了。在武汉也是,又差点犯了错误。幸亏我醒悟得早,否则我将后悔一辈子。究竟怎么回事,大家的时间很宝责,我就不多讲了。反正啊,经验值得总结,教训需要汲取……
我特意引用这段文理不通、别字连篇的文字,是想说明这样一个事实:对白圣韬去大荒山的目的,小红女其实是心知肚明的。那么,小红女自己去武汉的目的,又是如何呢?
上一次远行
苏联女人都是大洋马?我听了只觉得好笑。至于大洋马是否也用乳酪裔,我不清楚。我在苏联守身如玉,从未招惹过她们。可她一提起苏联,还是让我心里一震。瞧瞧她多会演戏。刚见面时,她还装做不晓得我。这不,说着说着就露馅了。我想,她定然晓得我去过苏联,也定然晓得我的外号毛驴茨基。
她说过之后,睡了一会儿,又去找美国货了。我一个人坐在那里想,历史真会捉弄人,它就像一个婊子,专门捉弄我们这些痴心汉。我的第一次长途远行,是跟着葛任去的。最后这一次,是奔着葛任来的。只不过那次是向北,这次是向南。那次是为了帮他,这次呢,是为了杀他。对,我说的那次旅行,指的就是到苏联去。葛任出狱后,决计到法国去找冰莹。问题是,他不晓得冰莹的地址。唉,冰莹以前倒是留过地址,可她委托的那个人(注:即川田)是个酒鬼,有次喝醉了和人打起架来,被人扒光了衣服,那个纸条也就丢掉了。这可把葛任难住了。为此,他还去了趟杭州,想从冰莹的父亲那里弄到地址。可冰莹的父亲出外游历了,他还是一无所获。甚么,重回北京医专?唉,他倒是想过此事,可是回不去呀。他刚从牢里出来,校方躲还躲不及呢,又怎么敢收留他。
将军定然晓得,俄国爆发革命以后,诸多智(知)识分子心向往之,都学起了俄语。不瞒你说,我也学过俄语。对,我是跟着葛任学的。他在北京医专任教时,课余时间曾到东总布胡同10号(注:即现在的23号)的俄文专修馆学习俄语。不过,他学俄语不光是因为那里的革命,还因为那里的文学。他看过瞿秋白翻译的托尔斯泰,爱不释手。他也喜欢普希金,说普希金的诗文令他想起了母亲早年的画,山光水色,清纯美妙。不过,此时他尚未动过去俄国的念头。将军,这么给你说吧,倘非那个叫黄济世的人频频造访,他是不会到俄乡去的。将军说得对,就是办《申埠报》的那个黄济世。有一天,黄济世来找葛任,说在《新世纪》上看到了他的诗,甚是喜爱,想跟他合作。葛任以为他是来约稿的,就说诗是写给自己看的,暂时还不想发表。谈了一会儿,黄济世就起身告辞了,走的时候还有些怏怏不乐。我们都以为他不会来了,可没过几日他竟然又来了。这次他告诉葛任,《申埠报》想派个会写诗作文的青年到俄国去,将布尔塞维克(注:现译布尔什维克)革命后的社会状况写下来,在报纸上刊出。黄济世显然摸清了葛任的底细,他对葛任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你不是喜爱俄国文学么?到了俄乡,方能晓得俄国文学的美妙。”话说到了这步田地,葛任还是不愿松口。他说:“鸡蛋好吃就行了,至于下蛋的母鸡长甚么模样,大可忽略不计。”但黄济世接下来的一句话,点中了葛任的穴位。黄济世拿出一叠钞票,说先生不是想去法国找冰莹么?没有盘缠,又怎么能走过那万水千山。《申埠报》的稿酬甚为可观,等你赚够了钱,你就可以去找冰莹了。”葛任应允了。
有甚说甚,那个时候,我与葛任都不晓得这位黄济世是宗布的朋友,而宗布就是《申埠报》的幕后负责人。派葛任到俄罗斯,正是宗布的主意。宗布是一个神秘的人,神龙见首不见尾。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他为何给我们钱,葫芦里究竟装的甚么药?我一直想不明白。多年以后,当我晓得了他和冰莹的秘事,我不由得有点怀疑:宗布这样做,莫非是为了杜绝葛任到法国去找冰莹,才派黄济世充当说客,将葛任打发到冰天雪地的苏联?
当时,葛任问我想不想和他一起去,因为黄济世给他说了,他可以带一个助手,钱由报社解决。还说,到那里之后,我可以继续上学。我就去和我的未婚妻商量。未婚妻先问我那里能不能吃饱,我说能啊。她就说广天上掉馅饼了!当然要去。”不过,说完这话她就哭了起来。天高皇帝远,她担心我甩掉她。我说广你把我看成甚么人了?我就那么没良心么?”为表明自己有良心,出国前我和她结了婚。唉,还是窦思忠说得对,革命者要讲的是信仰,而不是良心,只有资产阶级和日本人才把良心挂在嘴上,动不动就说谁的良心大大的坏了。我的良心没有大大的坏,所以我的老婆才会死得那么早。想当初,我若是昧着良心,一脚把她蹬开的话,她也不会成为短命鬼。她是因为想我想死的。唉,不说这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