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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有甚说甚(9)

那次去苏联,我和葛任先坐火车到奉天(注:今沈阳市火车驶近山海关时,远远的,我们看见了海岸。那是我第一次看见海岸。海岸是白的,因为它被雪覆盖了。一轮朝日正从海上升起,就像巨大的火球。一艘邮轮在近岸驶过,留下一溜黑烟。葛任用诗人的口气对我说闻到了吧,海的气息,盐的气息,自由的气息。”他激动得不得了。进入奉天站是在傍晚,月台上到处都是矮脚虎似的日本人,连个中国脚夫的影子都没有,让人疑心这满洲早就割让给了日本。幸亏葛任会说日语,他找来了一个日本人,我们的行李才得以运出车站。在奉天下车,葛任是想见见川田。他是我在北京医专上学时的老师,这会儿正要回国。甚么,你对川田甚感兴趣?好,那我就多说两句。我们按图索骥找到川田的住址时,他刚从外边回来。扶他的女人穿着男裤,裤的门襟还敞开着,而他自己呢,却穿着女裙。他醉了,腿在裙子里迈不开步子,就像被水淹住了膝盖。一认出我们,他就对葛任说我很幸福,幸福得就像一头毛驴。”甚么?川田不认得毛驴?那我可能记错了。他可能是说,他幸福得就像一条牲口。咦?将军,川田怎么不认得毛驴呢?日本没有毛驴吗?再说了,他在中国呆了那么久,若连毛驴都不认得,就太不像话了吧。

好,我接着说,有甚说甚。翌日,川田执意要把我们送到长春。每当列车经过弧形转弯,川田都要把头伸向窗外,他说他喜欢听噪音中的金属声。奉天是矮脚虎的地盘,长春却是大洋马的天下。到处都是俄罗斯人,连马夫都是。川田迷上了俄罗斯人手中的希腊式神像,以及马夫戴的那种厚重的皮帽。当雪花落到刚买来的皮帽子上时,他会遽然大笑起来。在北京医专时,他就常常喝醉,是个宿醉者,而他也似乎不愿从宿醉中醒来。他吵着要跟我们一起到莫斯科,葛任只好对他说,一旦我们在那边安稳下来,就电告他,让他到赤都(注:指莫斯科)与我们会师。但他后来却再也没有了音讯。

小红从美国货那里回来时,给我捎了一个馒头,一碗青菜汤。端起那碗汤,我故意说了一句:“这汤可真好,跟甜菜汤似的。唉,要是再有一份荞麦糊就好了。”这么说着,我留意她的反应。我果然看到她笑了一下。她的笑进一步证实,她是晓得我的底细的。“荞麦糊”和“甜菜汤”是个典故。刚到延安时,许多人瞧不起智识分子,我便拿我的俄国之行回击他们,让他们明白我在革命的心脏莫斯科呆过。每当有人说甚么饭太稀,我就告诉他们,我在俄国喝的荞麦糊、甜菜汤,比这还稀。天上有个月亮,碗里也有个月亮。我这么一说,就把他们给呛住了。

因为葛任是个名人,所以,我还经常拉大旗做虎皮,每次说起荞麦糊和甜菜汤,我都要扯上葛任。我用筷子搅着碗,对他们说:“葛任就是喝着荞麦糊和甜菜汤,翻译出《国家与革命》的。你们呢,小米粥喝了,南瓜汤也喝了,也没见干出甚么业绩。”他们气得半死,可拿我一点办法没有。有一日,一个女人来看病,她支支吾吾地不愿多讲。可我还是听清楚了,她是白带过多。她也是个智识分子,早年在法国留过学。因为法国不是革命的心脏,所以她对我的俄国经历又气又恨。她比我早一年到延安,常以老革命自居。这次我故意对她说你要是呆在俄罗斯就好了,因为可以经常喝到荞麦糊。那东西降气宽肠,除白浊,去白带。”

她红着脸说中国也有荞麦啊。”她说得对,但我懒得搭理她。尔后,随着我成为毛驴茨基,“荞麦糊和甜菜汤”就成了笑料。在后沟的日子里,看守们最喜欢拿这个来挖苦我。有时我正喝着小米粥,他们就像敲狗食盆似的敲着我的碗,问道广姓白的,你喝的甚么呀?喝得那么香。”我要说小米粥,他们反倒不高兴。倘若我说荞麦糊,他们就会笑得前仰后翻,还相互拍着肩膀,“快看呀,毛驴茨基连小米粥都不晓得,真让人笑掉大牙。”不,那时我已经不生气了。以前,葛任曾对我说过,别人的不幸,就是你的不幸。可到了后沟,我就不信这个邪了。我懂得了这样一个真理:你的不幸,就是别人的幸福;一帮人过上了好日子,另一帮人就得倒大霉。

既然小红晓得了这个典故,我就顺便给她解释了一番。我说,在俄国时,我的肚子里确实没少装荞麦糊和甜菜汤。不为别的,一来那东西便宜,二来那东西抵饥。吃不饱,汤灌缝嘛。这么说着,我就想起了葛任夜间写作的情形。那时候,葛任常常通宵写作,或者翻译文章。写到半夜,饿了,他就啃一个黑面包,喝一碗荞麦糊。他写的不是诗,而是各种报道。要不,就搞他的汉字拉丁化研究。他也翻译很多东西。对,那时候葛任的俄语已经很地道了,他还起了个俄文名字忧郁斯基。除了翻译托尔斯泰和普希金的小说,他也翻译了托洛茨基和列宁的许多演讲。当然,我最喜欢看的是他写的文章,主要是游记。之所以喜欢看,是因为他写到的地方我也去过。这么说吧将军,看他的文字,你就像在夜晚的清凉中,欣赏到了自然的温存和恬静。斑鸠梳理羽毛的声音,你都可以听到。他喜欢从小处看问题。他曾说过,别人都是从大处从高处看问题,他呢,却要从小处从低处看问题。别人看到的是灶膛里的火,他却喜欢看从灶膛里溅出来的火星。他喜欢写一些小事,写一些风景。譬如,树叶在朝露中苏醒过来,又在正午酷热中昏迷过去,尔后呢,又在夕阳残照中变得肃穆。不,不,不,这都不是我说的,我没这个本事,这都是葛任的话。莫斯科有个牧首湖,如今改叫少先队员湖了,它很像我们老家青埂山下的一个小湖,我们常到那里去。他有一篇文章就叫《牧首湖》。他写过湖上的波纹,说那波纹太温柔了,

好像不是波纹,而是圣母的发丝。因为我们在教堂里呆过,所以我们还喜欢进教堂,进了教堂就像回到了自己的童年。它的结构很精巧,像是花边织成的。走进去,你的出气声都会变细。就在《牧首湖》中,他还写到了在教堂外边飞驰而过的马车。从延安出来时,我坐在毛驴车上,还想起过葛任写到过的情形。那辆马车上面坐着一位袒露双肩的贵妇人。她很阔气,只是坐姿有点不雅,搔首弄姿还不够练达。我记得葛任说过,她很可能是某个布尔塞(什)维克官员的妻子,刚从格鲁吉亚或乌克兰的某个小镇来到莫斯科,假以时日,她会像个真正的贵妇人。当然这也难说,一来那位官员的某个情人可能很快取代她的位置,二来,那位官员很可能被拉出去毙掉,她自己会成为阶下囚。

有甚说甚,自从窦思忠提到葛任可能被打成托派,我就不断想起葛任当初与托洛茨基的交往。我想,如果真的把他打成托派,他可能也无话可说,虽然他对老托也是看不惯的。我记得,作为一名记者,他曾和托洛茨基有过私下交谈。其实,我比任何人都清楚,虽然他后来认为托洛茨基能够顾全大局,是条汉子,可当初他对托洛茨基并无甚么好印象。他曾对我说过,托氏是个神经蛋,脸上的肉讲话时乱动,不讲话时也乱动,好像马蜂在上面做了个窝。托氏唇髭厚实,就像个鞋刷,当脸上的肉莫名其妙抖动的时候,那就更像鞋刷了。在另一篇文章中,他写下了他听列宁演讲的情形。那是在克莱摩宫(注:现译克里姆林宫)的安德烈大厅。列宁牛气得很,用德、法、俄几种语言演讲。他写到,电气灯开着,把列宁的身影投射在墙上,投射在“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几个大字中间,比延安的宝塔山还要高大(注:葛任那时还没有去过延安,所以这应是白圣韬的比喻夂他后来之所以被看成马列研究方面的专家,就跟他与列宁的接触有关。陕北有句俗话,叫“没吃过猪肉还能没见过猪跑”。可在边区,除了王明等少数人,大都没去过苏联,更没有见过列宁。这么一来,葛任就显得鹤立鸡群了,因为他不光见过猪跑,还吃过猪肉。

不,我怎么会那么傻。在火车上,除了说荞麦糊和甜菜汤,我并没有提到葛任,更没有提到列宁和托洛茨基。言多必失,我可不想再次因言获罪。小红在一边鼓励我,要我畅所欲言。我想,这小娘儿们是不是要引蛇出洞呢。我想,讲可以讲,问题是甚么该讲,甚么不该讲,要心里有数。戏子无情,婊子无义,哪一天她要是把我屙出来,我可又要遭殃了。想到这里,我不光心中惶恐,还有点忧郁。葛任的那个俄文名字起得太好了,我如今也很忧郁,也成了忧郁斯基。

及忧郁斯基

白圣韬说,有关托洛茨基的文章,葛任曾寄回《申埠报》。但至今为止,我尚未找到这些文字。或许,它们与葛任别的文章一样,已被烧毁?因为人的命运,就是文字的命运。

对葛任在苏联生活的情形,除了白圣韬的口述以外,还有孔繁泰的记述。费朗先生的文集《无尽的谈话》中,收录有孔繁泰的一篇文章《俄苏的冬天》。文中,对葛任当时的生活有较为完整的叙述。这篇文幸还证实,葛任确实有过一个俄文名字:尤郁斯基,有时也被写做忧郁斯基:

到法国没多久,我收到了葛任先生的信。他向我询问冰莹的地址。在同一封信中,葛任先生还遨请我到俄国一聚。受俄国革命的感召,我早就想去了。从法国去俄国须经过柏林。我形单影只,坐火车,又转汽车,到了柏林。从柏林到赤都,有两条路。一条是陆路,经波兰,立陶宛,再到赤都。一条是水路,到斯忒丁上船,在彼德格拉登陆,尔后坐车去赤都。那时正是冬天,柏林的河流还被冰雪覆盖。破冰船驶过时,那些冰块互相推搡,常常一跃而起,白浪滔天,但在它的顶端,有时却会落着一些鸟儿。我从那些鸟身上,看到了我和葛任的影子,我们无枝可栖,只好与巨大的冰块一起漫游。为早点见到葛任先生,我选择了陆路。

……刚到赤都的时候,我住在劳动者共产主义大学。这里的中国学生告诉我,他们也是很久没有见到葛任了,听说他住在莫斯科高山疗养院。他们说,与葛任一起来的白圣韬也在高山疗养院,边陪护葛任,边学习他的医学。第二天,我正要到疗养院去,葛任自己来了。他完全是一副俄国人的打扮,穿着一双毡靴,手里拿着一顶圆形礼帽,夹鼻眼镜在鼻梁上跳动着。他显然是匆匆忙忙赶来的,围巾的一头拖在地上。我一时竟没能认出他。为把玩笑开足,他说的是俄语,说他是来找孔林洛夫的。他浑身是雪,就像被一朵祥云笼罩着的善行使者。当他卸掉了礼帽,我才认出他是久别的葛任。孔林洛夫是他送给我的见面礼,一个俄文名字。在俄罗斯的中国人,大都有个俄文名字。陈延年的名字叫苏汉诺夫,他的弟弟陈乔年名叫克拉辛,众人当中,赵世炎的名字最简单,叫辣丁。葛任的朋友白圣韬也有一个俄文名字,叫格罗梅科。葛任的名字是他自己起的,叫尤郁斯基,或忧郁斯基。至于为何起这样一个名字,他自己解释说,因为他每天都很忧郁,也很犹豫。起这样一个名字,是为了告诫自己不再忧郁,也不再犹豫,就像中国人所说的座右铭。至于他送给我的俄文名字,他说,这是由于无论我走到何处,都是孔夫子的后人。

在俄期间,我就叫他尤郁斯基,有时叫他尤郁。他认识的俄国人很多,但朋友很少。他最好的朋友是个瘸子,名叫亚历山大罗维奇,我们都叫他亚历山大。他曾是布尔塞维克,是个研究东方的学者,他会写汉字可说不好。令我惊奇的是,他还会说世界语。他首次见我就问:“你会说世界语吗”亚历山大的腿是在战场上被打断的。据他说,他是在中秋节那天和尤郁认识,当时尤郁让他品尝到了只在书里见过的月饼。这个亚历山大,曾极力鼓动我们到西郊麻雀山游玩,说,不去实在可惜,因为拿破仑曾在那里观看莫斯科大火。那天,因为尤郁发烧了,格罗梅科(即白圣韬)反对我们去。几天之后,亚历山大找了一辆马车,说要带我们去托尔斯泰的故居清田村。他已经准备了足够的黑面包和炒熟的荞麦面。令人惊奇的是,他还弄来了几块夹心糖,一瓶伏特加。他把他的妹妹也带来了。姑娘名叫娜佳,总是要纠正葛任的俄语发音。她说,尤郁的俄语发音有点像立陶宛人。她是个鲜嫩迷人的姑娘,喜欢唱歌,也喜欢背诵普希金的诗。据格罗梅科说,夏天的时候,她曾送过来一个西瓜。她说是她的哥哥让送的。他和葛任请她一起吃,她红着脸,说自己刚刚吃过。可是她吃瓜的神态告诉他们,她并没有吃过。她一小口一小口地咬着瓜瓤,就像猫儿吃食似的。我后来才知道,这位姑娘早就爱上了葛任。这次清田村之行,其实就是她安排的,而我就是她的借口之一。她对葛任说广你的朋友来了,你总该带朋友出去走走。”

天不亮出发,临近中午时候,我们到了都腊。娜佳告诉我们,这名字原意为“阻截”。很久以前,鞑靼人进攻莫斯科,俄国人在此堆积木柴,燃火拦阻。她正这样讲着,马儿突然踯躅不前了,刨着蹄,并拉出了一堆热烘烘的粪便。一支马队突、然从道旁的花楸树和针叶林里斜杀而出,被雪覆盖的松针被马蹄高高抛起,又如雨丝般纷纷落下。娜佳的哥哥挥鞭想使马车掉头,可马儿却站立不动。他连忙让我们下车,垂手站着。他们一共七八个人,个个衣衫褴褛。当中一个年长的,似乎是个领袖,他骑着马站在一边,指挥部下用马的后胯将我们赶到一起。然后,他端坐在马背上,奇怪地做了一通演讲,令人备感唐突。其演说大意为,革命业巳成功,一切智识分子和有产者都要听从民众的将令。葛任正欲辩解,有人突然从马背上跳了下来,将裤的门襟拉开了,像抬炮出城一般,将他的阳物平着端了出来。它已高度充血,硬如警棍,显然,这种拦截让它和它的主人高度兴奋。娜佳藏在哥哥的身后,已经吓得晕了过去。因为我也受到了惊吓,所以我觉得那鸟儿大得很,就像马的阳物。我提到警棍,其实并非故作惊人之语,因为那人果真将阳物当做警棍,在我们的车辕上连击数次。那声音就像东方的和尚敲木鱼似的,梆梆有声,空谷留音。那人演讲和敲木鱼的时候,马队贴着我们,开始了骑术表演。他们骑着马,先是勒马急转,然后又让马的前腿高高跷起,单靠后腿直立。有个人跑到娜佳身边,涎着脸想动手动脚。就在我们惊恐万分的时候,首领吹了一声口哨,那人又把手收了回去。然后,他们就消失在花楸树丛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