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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有甚说甚(7)

他说这并非开会,不要有甚么顾虑,尽可以畅所欲言。我说,他们其实是在教堂开办的育婴堂认识的。他也晓得育婴堂,因为他的老家常熟,也有洋人办的育婴堂。他还晓得青埂镇的育婴堂是毕尔牧师办的,他说传洋教的人有时也会干点好事,虽然干好事是为了麻痹更多的人。”对毕尔牧师,我一直心怀感激。可眼下的形势容不得我加以辩解,我只能听任他任意臧否。他还问到了葛任母亲的死,葛任的祖父他也问到了。我告诉他,葛老爷子是个败家精,死的时候,整个家业都被他吸光了,葛任就是在祖父死后,被毕尔牧师带进育婴堂的。窦思忠噢了一声,说他曾听田汗同志讲过此事。姓窦的还晓得田三虎,并称他为反洋教运动领袖。说到这里,他自豪地说,田汗曾表扬过他,说他长得就有点像田三虎。将军,田三虎是何许人,你大概还不晓得。他是田汗的远房叔父,当年曾啸聚山林,自比晁盖。不过,兔子不吃窝边草,他并不贻害青埂百姓。有甚说甚,有他坐镇一方,青埂民众确实很少受到流寇骚扰。唉,说起来他干过的最大的蠢事,就是烧掉了青埂教堂。此人的结局不好。北伐的时候,老蒋曾想收编他,可他不干。老蒋龙颜大怒,就把他给收拾了。可当时,一听窦思忠自比田三虎,我还是连忙恭维他,说他真的是田三虎第二。

我很纳闷,既然窦思忠对葛任已经知根知底,那为何还要明知故问呢?莫非考验我,是否在他面前耍了花腔?妈哟,我的回答会有甚么不妥么?这么一想,我就忍不住打颤了。为了不让窦思忠看出我的心思,我装做很冷的样子,捂着嘴,往手上哈着气,还擤起了鼻涕。窦思忠以为我真的受凉了,迅速将棉衣脱下来,披到我的肩头。我不穿,可他说那是命令。还说,要是我受了风寒,不能及时成行,那对革命而言,可是个极大的损失。恭敬不如从命,我只好披上了他的衣服。披衣服的时候,我自然想起了田汗为我披上斜条纹棉袄一事,也就顺口讲了出来。“首长真是菩萨心肠啊,爱兵如子。”窦思忠说。如今想来,他是往自己脸上贴金呢,因为与其说他在说田汗,毋宁说他说的是自己。随后,他提到我的毛驴茨基问题,说虽然你成了托派,但我们非但没有把你一棍子打死,反而给了你立功的机会。”他终于把我的泪说了出来。我流泪的时候,他遽然话题一转,提到了二里岗战斗。他问我晓不晓得二里岗战斗。我说晓得啊。尔后,他感慨了一声,遽然说到,葛任当时要是死掉的话,那可太好了。

在后沟时,我挨过几耳光。如今听窦思忠这么一说,我还以为耳朵出了毛病,听岔了。可再看看他的神情,我就晓得耳朵并没有骗我。我吓得气都不敢出了。窦思忠说我,你,田首长,还有很多同志,都深爱着葛任。唉,他当时若是就义,便是民族英雄。可如今他甚么也不是了。他若是回到延安,定会以叛徒论处。要晓得,大多数人都认为,在疾风暴雨、你死我活的斗争面前,一个人不是英雄,便是狗熊。总会有人认为,倘若他没有通敌,他又怎能生还呢?虽说我和你一样,也不相信他会通敌,但人心如此,徒唤奈何?不杀掉,他也将被打成托派,(被)清理出革命队伍。即便组织上宽大为怀,给他留了条活路,他亦是生不如死。”

我的脑袋一下子炸了,觉得响雷正从脑门上滚过。我竖着耳朵,想听清他的每一句话,可耳朵却很不争气,一直嗡嗡乱叫。过了一会儿,我稳住了神,问窦思忠,那该怎么办才好呢?说这话时,我其实已经预感到他会说甚么了。他搔着头,说,他十分痛苦,整日都在考虑这个问题,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香。思来想去,总算想出了一个办法,那就是让葛任真的死去,神不知鬼不觉地死去。娘哟,我怕的就是(听到)这个,可你越是怕鬼,鬼越是敲门。接着我又听他麵白圣韬同志,你固然是最恰当的人选,但你若是感到为难,组织上还会另想办法。”我不敢多嘴,只是问了他一声,是否还有别的办法。他说:“办法自然是有的,那就是让他装死,永不出声。”我连忙表示,我可以连夜启程,奔赴大荒山,提醒他不要出声。无奈我言之谆谆,他听之藐藐。他告诉我,如今为时已晚了,据可靠情报,葛任近期还发表过文章,将自己的身份暴露了。将军,有甚说甚,我当时听了也十分生气。我想,葛任如此聪明,又如何干出这等蠢事呢?

窦思忠又说:“白同志,我们都是菩萨心肠啊,可为了保护一个革命者的名节,我们只能杀掉他。没错,杀掉他。白同志,请你不要把他看成某一个人,而要把他看成某一类人。这类人一世英明,却在革命的紧要关头犯下了天大的错误。如果我们还像往常那样深爱着他们,那么除了让他们销声匿迹,没有别的好办法。白同志,只有这样去考虑问题,我们才会从痛苦中挣脱出来。”天已经黑了,我在黑暗中捕捉到了窦思忠最后的声音。他说,其实这并非他一个人的主张,而是所有热爱葛任的人的意愿。在虽死犹生和生不如死之间,我们没有理由不选择前者。

他语气干脆,就像向行刑队员下达命令。我闻到了一股兽皮的味道,手枪套上的兽皮的味道。它来自窦思忠的腰间,远比积雪的味道浓烈。积雪终会消融,而兽皮的味道却会穿透时间。我晓得,倘若我敢说半个不字,我就会脑袋开花。将军,我如今算是晓得了,人的畏惧,并非从头部开始的,而是从脚开始的。先是脚踵冰凉,尔后那股凉气顺着腿肚往上爬。到了腿根,胆囊就缩紧了。然后,凉气又顺着脊梁骨往上蹿。最后,才是头皮发麻。当窦思忠问我有何感想时,我赶紧说首长,你指向哪里,我就打向哪里。”他盯着我看了片刻,似乎要从我的脸上看出甚么破绽。但是,我的表现让他甚为满意。他帮我掩了一下棉袄,又拍了拍我耸起来的肩胛骨,说白圣韬同志,不需要你动手。组织上考虑到你与他的交情,也考虑到你是个医生,决定不让你为难,无需你亲自动手。”

我听了又是一惊,生怕闪出甚么枝节。他解释说组织上考虑得很周详,这就像在台上排戏,平日使惯了刀的,这回要他耍棍,怎么行呢?要动手的是赵耀庆。他是个军人,杀人不眨眼。你的任务是把命令送到赵耀庆手上,并将葛任写下的文字,悉数带回,一张纸片也不能落下。”他再次强调,那些纸片都是革命的财富,不属于葛任一个人,还说首长要看看,葛任到底都写了些甚么。

返回隆裕店的途中,我最担心的事,莫过于阿庆来电。我如今总算明白了,窦思忠让我推迟行期,其实是在等阿庆的来电。当时,他若能与阿庆取得联系,他就可以直接向阿庆下达命令。当然那样一来,我也就没有必要活着离开张家口了。唉,一个人的吉凶泰否,真是难以言明。不过,当时我还算鸿运当头,鬼没来敲门。直到我离开张家口,阿庆都没有来电。

东方的盛典

作为葛任事件中的一个重要人物,窦思忠的资料少得可怜。我只是在朱旭东所著的《田汗传略》中,见过他和田汗的一张合影。田汗骑在马上,窦站在马脸旁边,手里抓着马辔头。或许是由于马脸的映衬,照片上的窦思忠,脸型显得较短。他头发很长,还留着颊须,有点像猫科动物。这张照片拍于1936年的保安。据朱旭东说,他曾问田汗站在他身边的人是谁,田汗只是说他姓窦,《窦娥冤》的窦。”此外再无二话。也就是说,到目前为止,我们除了从白圣韬这里知道他是江苏常熟人以外,其本人的经历及家族背景,仍然无可稽考。

窦思忠一定是从田汗那里知道毕尔牧师的。我前面提到,曾在青埂传教的毕尔牧师,后来与埃利斯牧师合著有《东方的盛典》一书。毕尔牧师很博学,从古埃及《亡灵书》所描绘的香甜的饼饵,到《可兰经》所记载的天国里的四条河流,他都有研究。他对医药也有所涉猎。二战时,他与埃利斯牧师都参加了国际红十字会。据我的姑奶奶描述他又瘦又高,大脚板。我给他起过一个外号,叫穿天杨。他很温柔,轻声细语,像风从树阴下吹过。”

下面一段文字,就选自《东方的盛典》。它记叙了葛任和田汗幼年时期的一些生活片断。有一点需要说明,文中提到的“葛尚仁”,是葛任童年时代用过的名字:

我在1898年,即中国的戊戌年到达青埂山。青埂山并不单指一座山,其幅员相当于欧洲一个小国。就在这一年,清政府颁布了《地方官接待教士章程》。因为这个章程,我被当地人称为洋州县。我来这里之前,主持教堂事务的是埃利斯牧师。青埂教堂,始建于明代万历十七年。它给我留下的印象是美好的。我现在还能回忆起那些用砖块铺就的小径,柱子顶端的鎏金花纹,堂内悬挂的耶稣受难图,以及祭台上的圣母像。不幸的是,它们后来都被捣毁了。

在青埂山,我和埃利斯牧师共同创办了一个育婴堂。我们所收的第一个孩子,是一个被弃的女婴。她是我们从济河边捡回来的。许多年后,我才知道葛尚仁就是她的同胞兄弟。葛尚仁后来也来到了育婴堂。那时候,他其实巳经是一个少年了。

葛尚仁非常聪慧,眼眸有如露珠。其名字本身就显示了对中国宗教的某种态度--“仁”是孔教的一个重要概念,“尚”也是孔子学说中经常出现的一个词。他的母亲是一个聪慧的女人,但她死得很早。母亲死后不久,他的祖父也死去了。关于他祖父的死,有一件事颇值得一叙。他的祖父有一只名叫咪咪的猫。他用它的皮毛来揩拭烟枪,也用它的眼睛来确定时辰。据说猶的眼睛会随着时间的改变而发生相应的变化。比如,当猫的瞳孔变得像鼠毛那样细,并垂直穿过眼睛时,人们便可以知道那已是正午时分了。这位老人对咪咪的爱甚至超过了对孙子的爱他可以把自己的袖笼当做咪咪的卧室。据说为了不打扰它的睡眠,他甚至割断过自己的袖袍。但是在中国,爱往往会带来灾难!那只名叫咪咪的猫就是爱的殉葬品。他死之前,将咪咪杀死了,并将咪咪熬成了一锅汤喝了下去。他一定认为那是对猫最好的爱。由于那只猫曾经充当时钟的角色,我们便有理由认为,他是把自己的死当成了历史的终结。

葛尚仁在育婴堂里最好的朋友,名叫田聪。收到育婴堂的男孩,都已父母双亡,田聪也不例外。他的叔父名叫田三虎,对他未尽抚养之责。许多年后,无父无母的田聪,成了一名将军,那时他的名字已经改为田汗。由“聪明”的“聪”改为“流汗”的“汗”,虽是一字之差,但说明他巳经深入到了中国哲学的内核。中国人反对自作聪明,而提倡吃苦耐劳。我记忆中的田聪,聪明、好动却有点害羞。我现在还记得有关他的一个场景。一次我带着葛尚仁从外地回来,走进院子的时候,孩子们正在玩沙。一个女孩走近了葛任,并将一撮细沙放到了葛任的手心一在薄暮中,细沙是一种耀眼的金黄色。这时,田聪也过来了。他扬起沙尘,从沙顶冲下来,一直冲到葛尚仁面前,由于止不住脚步,他突然摔倒在地,头上磕了一个大包。看到我站在一边,他为自己的摔倒害羞了起来,像个女孩似的,满脸通红。

一想起葛尚仁和田汗,我的记忆就会停留在一个钒雪的冬天。我记得他们常常在门外的积雪中祷告,担心积雪把他们的亲人埋得太深,离他们更远。我曾经和两个孩子一起去过郊外的墓地。他们依照中国习俗在那里烧掉了一些纸钱,据说这样一来那些纸钱就可以成为流通的冥币。田聪找不到他亲人的墓地,但葛尚仁找到了。他双膝跪地,低声哭泣。记忆中另外的一天,风向变了,积雪消融的季节来临了。我又陪着他们来到了墓地。他们再次祷告,祈求亲人可以进入天国。一个小女孩也和我们一起来到了墓地。如前所述,她和葛尚仁是同胞兄妹,只是他们本人并不知情。此时,她和葛尚仁一样悲伤。她咬着嘴唇默默无语,眼神清澈明净如同一条小溪。她这是第一次到墓地来,对那里的景象感到陌生我现在还能回忆墓地里的情形:那里的潮湿与晦暗,那些被积雪压断的枯树的枝桠,以及落在地上已经发黑的植物果穗。那一切,多么像我给孩子们看的《圣经》插图里的景象,那些经年的老藤,使人想起图中摩西手里那根镌刻着埃及雕饰的权杖。我以此安慰两个孩子:既然这里的一切和《圣经》的插图如此相似,那么他们的亲人一定巳经到了天国。

在青埂山的传教,并不像别人想的那么容易。好在我和埃利斯可以从孩子们的成长中得到安慰。我想说的是,许多中国人和真理的关系,和他们的家庭结构相仿,常常是一夫多妻式的。也就是说,皈依我主耶稣,许多时候就像在信仰上再纳一个小妾。对他们当中的许多人来说,天国不是在心中,而是在身边,在身边的那些饼饵、麦酒和牛乳上面。我后来不再传教,只是教孩子们识字,学习语法,也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我想,对那些可爱的孩子们来说,知识就是为他们的身体预备的饼饵,为他们的喉咙预备的凉水,为他们的鼻孔预备的甜蜜的清风。而我知足了,我知道这就是天国的含义。

我并不知道,在天国显现的同时,一个难处发生了。一个棋子的偶然滑落,常会导致满盘皆输,灾难的发生往往会和一个小小的细节有关。当育婴堂的一个女孩光脚在细沙中跑过的时候,由细嫩的脚趾带起来的沙粒,竟演变成了一场沙暴,并最终迫使我和埃利斯牧师远走他乡。

毕尔牧师所说的“沙暴”,只是一个比喻。它就是窦思忠提到的“反洋教运动”。田三虎确实是这场运动的领袖。毕尔说他是田汗的叔父,不够准确。他其实只是田汗的远房叔父,已出五服。那场“沙暴”确实与一个女孩子的脚丫子有关,因为她未曾缠脚,长着一双天足。当时,人们把女人的天足戏称为小船。育婴堂里,除了我的姑奶奶,还有四五个女孩子。夏天来临的时候,她们和男孩子一样,常常光脚在院子里走。每当外人看见她们的天足,就会有人喊:丑死了,丑死了,那么大的小船。

育婴堂的孩子,虽是孤儿,但他们的族亲并没有死绝。所以,最初的争端就发生在传教士和那些族亲之间。虽然族亲们当初不愿领养孤儿,但这并不等于他们可以容忍女人的天足。他们要求毕尔和埃利斯为此做出赔偿:长着天足,一辈子都给毁掉了,让你们这些洋州县做点赔偿,已经是额外开恩了。不赔偿也行,要允许他们把人带走,亡羊补牢,慢慢调教。那年我去青埂山,还听到一些关于反洋教运动的传说。当时的族亲们有个打算,就是让女孩回家干几年力气活,然后再把她们嫁出去。考虑到大脚女人不容易出嫁,他们只好提前想出另外一个办法,就是把她们卖给青楼。唉,反正那些嫖客都是些贱坯子,只配睡些大脚女人。

一边是百姓捶着门要人,一边是洋州县关着门不放人,事情就闹大了。关键时刻,还得田三虎拍马赶来,主持正义。最新修订出版的《青埂方志》(1995年)还提到了此事,里面的文章引自《红旗漫卷西风》(1968年出版)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