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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有甚说甚(4)

那个镇子叫德兴镇。进了镇子,我瞧见了路边飘着酒旗。我请赶车的老乡吃了一次肉包子,喝了几盅酒。酒是地瓜干酿成的,烈得很,就像一团火。他喝起来不要命,转眼就晕了。一晕,就说到了他的儿子,夸他的傻儿子有多机灵。他拿着筷子在大腿根比划了一下,说俺那个娃啊,夹一根木棍就可以骑马马,跟演戏似的。演戏还得跟师父学,可俺那娃不跟师父学,就会骑马马。”他是笑着说的,可听得人心酸。伙房后边便是起火店。当晚,因为喝了点酒,我很快就睡着了。可没过多久,我就被吵醒了。老乡正给起火店里的掌柜吹牛。在老乡嘴里,田汗简直就是个活神仙。按说,他不该乱讲的,因为那会泄露机密。我这才醒悟过来,店里的掌柜其实是老乡的熟人,我们并不是偶然路过此镇,这一切都是老乡事先谋划好了的。

他讲的事情我也有所耳闻。是这样的,田汗的人马作为先头部队的一支刚到延安时,曾召集老乡们到河边开会。在会上,田汗给老乡们玩过一次魔术。他问老乡养不养鸡,老乡们说,养个屈,都让胡宗南逮光了,鸡长甚么样,几只眼,几条腿,都忘鸡巴了。田汗就说,那我就给你弄只鸡养养吧。田汗就把帽子摘下来,亮出帽底,让他们看里面空空如也。他一只手托着帽子,一只手在帽子上方抓一下,西抓一下。尔后呢,他袖子一捋,顺手打了一个榧子,就从帽子里取出一只鸡雏。田汗又问大家想不想养鸽子。这一下,他们都迷过来了,都说想。田汗就又打了一个榧子,从帽子里取出来一只杂毛鸽子。鸽子扑棱棱飞上蓝天的时候,民众都看傻了。田汗又说,鸽子不好养,跟汉奸似的,喜欢跟着别人的鸽子跑,还是算了吧。说着,一枪就把鸽子毙掉了。鸽子落地以后,田汗又说,这么冷的天,耳朵都冻掉了,老乡们没有帽子戴,我还是给大家发顶帽子吧。于是乎,一顶帽子,两顶帽子,三顶帽子,许多顶帽子,像喜鹊似的从他的帽子里飞了出来。人们都高兴坏了,田汗说,这就叫共产主义。于是乎,吸一袋烟的工夫,民众们就有了信仰。

我醒来的时候,老乡正添油加醋,讲着帽子戏法。照他说,最先做出反应的是狗。那些狗把低空飞行的帽子当成了烧饼,都一跃而起。风一吹,帽子就在空中打转。狗呢,也跟着帽子在空中翻来翻去。讲到此处,老乡还学着狗的样子,脖子扭扭,屁股扭扭。他边扭边说,狗发现那东西咬不动嚼不烂,才把帽子叼到主人身边。当有人喊着想要毛驴的时候,田汗就说,只要大家好好干,他保管家家户户都养上鸡,喂上毛驴。最后,这位老乡像田汗那样叉着腰,手指窗外,模仿着田汗的嗓音说:“毛驴会有的,婆姨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看见那个掌柜听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我不由得笑出了声。老乡呢,见我醒了过来,不但不住嘴,竟然还指着我说不信你问他。”为了不扫他们的兴,我就点了点头。我想起他在路上说过,他的儿媳妇是用田汗给他的一只鸡换来的,就开了个玩笑,对掌柜说掌柜,他的儿媳妇也是田汗从帽子里拿出来的。”

“帽子里藏有黄花闺女?”掌柜的眼又直了。我又点了点头。哈哈哈,这么一来,老乡更来劲了。他真的把那只鸡和帽子戏法扯到了一起。胡说甚么开会那天,他就蹲在最前面。他眼明手快,抢到了一只鸡和一顶帽子。那顶帽子,他的儿子现在还戴着,至于那只鸡,他给儿子提亲的时候,当做定情礼物送给了住在葭县葭芦镇的亲家。他特意强调那是一只母鸡,一年四季都下蛋,还说葭芦镇的许多人参观过他的那只母鸡。说到这里,老乡问我晓不晓得李有源。我说晓得啊,不就是唱信天游的那个老乡么?他说,是啊,李有源可是个有头脑的人,唱歌、种地样样在行,李有源到镇里赶集的时候,还专门跑来参观了他那只母鸡,并说它比凤凰还好看。接他的话茬,我顺口胡诌了一句,说李有源还当场吼了两嗓子,东方红,鸡打鸣,凤凰来到了咱葭芦城。我话音未落,老乡就说:“咦?你也晓得此事?”他还问我当时是否也在葭芦镇。我想笑,可是没敢笑出来。尔后他就接着我的话头吹嘘,李有源能唱出《东方红》,多亏他的那只母鸡。

老乡对掌柜说,到延安尽管找他,他不光能让他见到田汗,还会安排他见到康生。掌拒羡慕得不得了,嘴巴一直张着。老乡吹够了牛,才躺下睡觉。陕北人喜欢光屁股(睡觉),可他的裤杈却舍不得脱。他这才告诉我俺带着纸蛋蛋哩,一路上接头,凭的都是它。”那个纸蛋蛋,塞在短裤前面一个小兜里。他在那里掏啊掏的,动作很不雅观,甚至有点下流。他把那个纸蛋蛋掏出来,在我面前晃了一下,就又塞了回去。至于纸蛋蛋为何放在那个地方,他的回答是,只有用鸡巴顶着,他心里才踏实。他还说,上面写的甚么他并不晓得,因为斗大的字,他不识半升。他说了谎。我们途经一个叫阎庄的村子时,在村口见到一张布告,他还凑到跟前看了看。他显然看懂了,因为看完以后,他还摇了摇头,咂了哂嘴。这会儿,我问他能不能让我看一下。他咦了一声,说那可是“组织”,不能让个人看的。我真想告诉他,我的裤衩里也有一个纸蛋蛋,也有一个“组织”。

那天晚上,我出去解手时,看见一个人牵着骆驼来到了后院,他似乎是个盐商。我想,莫非他也是来这里接头的?我们的毛驴和他的骆驼似乎很投缘,嘴伸到对方身上闻着,舔着。它们还很有共产主义风度,用嘴拱着草料,推来让去。回到屋里,我从窗缝看出去,看到清冷的月光在驼峰上闪耀。毛驴躺到地上打滚的时候,骆酿就叫了起来,好像在为毛驴喝彩。那时候月亮已经升得很高,眉清目秀的,就像姑娘的脸盘。我盯着它看了许久,上面的蟾宫也仿佛清晰可见。我想像着它照耀着远方的树木、沟渠,也照耀着我即将见到的葛任。葛任是否晓得我来找他呢?他是否像我一样,也在凝望月亮?我对田汗愈加感激起来。设若不是他暗中相助,我关在后沟的窑洞中,定然看不到这样的月亮。你说得对,那时候,打死我也想不到,他们之所以派我去大荒山,是要我干这个的。就像我怎么也想不到,第二天早上,东方红太阳升的时候,我们的早餐竟是骆驼肉。而那个盐商,已被砍杀了,扔到镇上的一眼枯井里了。掌柜对我和赶车的老乡说,这个人很有钱,绫罗绸缎不说,屁股后面还别着一把枪。如今兵荒马乱的,谁能穿得起绫罗绸缎?怎么看都不像好人,反正不是汉奸就是逃兵,干脆砍死去球。

掌柜把路驼肉递过来,说,他求我们带个话,把他杀掉汉奸的事,给组织上说说。他还讨好地对老乡说:“好事别独占,见面分一半,你就说是咱们两个合伙干的。”这么说着,他也像变戏法似的,从袖口里摸出两个串在一起的东西。设若我不是医生,我还真看不出那是甚么宝物。耳朵!盐商的耳朵。耳根的刀口,切得很齐整,而且被洗得干干净净。那是他杀死汉奸的凭证。此时,我已惊出了一身冷汗,耳朵也嗡嗡嗡叫了起来。妈哟,倘若没有老乡带路,我指不定也会同那盐商一样,葬身于枯井之中?又因为已经割掉了耳朵,即便下了地狱,我也别想听见一点动静。

李有源之子

根据白圣韬提到的一些线索,我后来打听到了那位老乡。他姓吴,属狗,小名叫狗蛋,大名叫吴义士。线索之一是缰绳,即当时把白圣韬吊起来,把儿媳妇拴起来的那根缍绳。线索之二是他的憨儿子。憨人有傻福,这个傻瓜后来生了四个娃娃,儿女双全。他的小儿子也叫狗蛋他要把老子的名字安到儿子身上,别人又有什么办法。好在小狗蛋出生时,老狗蛋已经死了,不至于搞混。将这两条线索综合分析一下,狗蛋其人就水落石出了。他早在1944年就死了。所以关于他,我没有多少话好说。

而关于李有源先生,我不妨多说几句他创作的《东方红》,与本书第二部分的叙述人阿庆的命运有关。1996年秋天我去陕北采访时,曾在佳县县城住过一夜。旅馆里的侍者告诉我,县城离李有源生前所在的佳芦镇只有一箭之遥。当天晚上,我就赶赴佳芦镇。到了那里才知道,李有源的村子名叫张家庄,离镇子还有一段路。我雇来的旅馆保安人员宁愿把钱退给我,也不愿陪我一起去,另外加钱也不行。理由是夜里走路不安全,他不想因为区区几十块钱赔上一条命。第二天,东方红太阳升的时候,我一个人去了张家庄。在那里,我见到了李有源的儿子,他正坐在窑洞口晒太阳。他已经七十多岁了,头上包着白毛巾。看见有人进来,他突然像孩子似的哭了起来。他说广瞅不见(太)阳了,心里头黑呀,心里头黑呀。”其实,他并没有失明,眼睛好好的。

窑洞里挂着李有源先生中年时的照片。李有源的儿子一边抹泪一边说,父亲是得“钟病”死去的。究竞是什么“胂病”,他说不上来,只是说肿着肿着,人就给肿坏(死)了。”从门口望出去,可以看到院子里晒着大冬,有几只鸡正在院子里散步,我突然想起了吴义士送给亲家的那只母鸡如果他所说属实的话它们跟那只母鸡,是否存在着某种血缘关系?再远处是光秃秃的死寂的土岗当地人叫土塬几十年前,李有源先生就是站在这样的土岗上,面对着红日,面对闪耀的星辰,唱出了“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呼儿嗨哟,他是人民大救星”的。村子里上岁数的人都记得,在李有源时代,这里是民歌之乡。他们说:“中听不中听,谁都能喊几嗓子。”我问村子里的年轻人,会不会唱民歌。有一个年轻人,扭捏了一会儿,突然一拧脖子,说他会唱《春天的故事》,《龙的传人》,《今儿真高兴》。他说四十岁往上的,大都会唱,正月时候唱。四十岁往下的,都不会唱。哄你是龟孙。”

我离开的时候,去和李有源先生的儿子告别,老人又说瞅不见(太)阳了,心里头黑呀。”老人又像婴儿似的哭了起来,鼻涕一把泪一把的。

张家口

将军,你是否吃过骆驼肉?不吃也罢,肉质十分毛糙,像拧绳用的粗麻,还有一股败节草的味道。可当时吃着香啊。用马克思的话说,就是使用价值比价值高啊。

店里的掌柜考虑得真周到,让我们带走的骆驼肉,已经连夜压成了茶砖模样。走出店门,我就啃了一下。嗬,比鞋底还硬。你得咬上一会儿,用口水把它弄湿了,才能咬下一小块。到了镇子外面,我对赶车的老乡说,赶骆驼的人死得也太惨了。老乡说,谁让他是有钱人呢。真人不露相啊,如今与他熟稔了,我才发现他肚子里其实一套一套的。他说,革命就是先把有钱的少数人弄死,再把没钱的大多数人弄成有钱的,到了那时候,离共产主义也就不远了。我问他,是否要把掌柜的英雄事迹带回去,他说广狗屁!他要是调走了,换了个生手,下回来还能吃上肉么?”

他生怕我不晓得他的作用,就在我面前卖乖,说若非与他一起,我定然会成为刀下之鬼。他说的是实话。我正要感谢他,他遽然把舌头吐出来很长,扮成鬼的模样。他的舌苔很厚,很黄,就像一个痨病患者。常言道,唇如鸡肝,久病少痊。我想,他其实是个短命鬼。甚么?我也看看你的舌苔?将军,我有甚说甚。好,真好,不光舌好,唇齿舌三者倶佳,活一百岁没有问题。唇为君,齿为臣。唇为口之城郭,舌之门户,一开一阖,荣辱所系也。我有甚说甚,不耍花腔。将军唇色杏红,可谓不求自丰啊。你(注:指范继槐的随从,本文记录者丁奎)也过来看一下。瞧,范将军双唇闭合时,唇线又长又直,说明甚么呢?说明将军思考问题很周详,处理事情有条不紊。还有呢,将军舌厚而长,表明将军仕途顺达,大吉大昌。将军,我可不是奉承你。若有半句假话,你现在就可以将我毙了。

好,我接着说。又走了许久,一天中午,终于到了张家口。窦思忠住在张家口的四马路。他的公开身份是隆裕店的老板,做皮毛和古董生意。这是分店,据说总店在北平(北京)的高义伯胡同。四马路上还有几家妓院,其中一家还与隆裕店共用了一堵院墙,它名叫翠花楼。这一点,你(指丁奎)无需另记,记也没用,狡兔三窟,等你们的人赶到那里,窦思忠早就跑球了。当时,我没能立即见到窦思忠。店里的一个老伙计对客人执礼甚恭。他招待我们吃了两碗面条,又打来热水,让我们洗洗脚先休息一会儿。老乡不洗脚,说洗脚容易着凉。他问,老板去哪里了。老伙计说,去迪化(注:现名乌鲁木齐)了,甚么时候回来,他说不上来。他把我们交给了一个小伙计。我看出来了,小伙计和老乡也是旧相识,因为他们上来就骂对方是“驴日的”。小伙计有二十五六岁,眉清目秀,举止得体,尔后我得知他毕业于南开中学。因为我一直不晓得他的真名实姓,所以我就称他南开。他说“驴日的”时候,腰杆还不是很硬,语气还有些闪烁,似乎是为了表明能和革命群众打成一片,才不得不这么说的。

老乡对这里着实很熟,没等南开领路,他便径自将我领到后院的一间厢房。我刚躺下,南开就进来了。他盘腿坐在炕上,问过辛苦,尔后与我拉起了家常。他说听说先生的岳丈住在孟庄,离镇子不远,你何不趁此机会到孟庄走走亲戚呢?”他这么一说,我的脑袋立即嗡了一声,好像飞进了一窝马蜂。有甚说甚,我的胆囊也缩紧了。是啊,这事我不想让别人知道,自从我成了毛驴茨基,我就担心丈人受到连累。唉,丑事走得比风还快呀。看来,他们早就摸清了我的底细。我低声对他说,还是算了吧,我不想让儿女私情影响革命工作。将军,我有甚说甚,我真的不想去。我的内人早就死了,儿子生下来没多久就送到了孟庄,后来再没见过。我此时贸然前去,儿子会怎么看我呢?会领我的情么?要是被他扫地出门,那可就丢人现眼了。我越想,越觉得不能去。可南开却执意要我去,不去好像就不给他面子似的。我说,我没带礼品,临时准备又来不及,空手去吧又说不过去,还是往后放放吧。

南开同志开导我,“甚么事都可以放,就这事不能放,因为尊老爱幼是中华民族特有的传统美德。”我听了想笑,怎么能说特有呢,莫非别的民族就不晓得尊敬老人,心疼孩子?不过,我没有吭声。他又说广这不,礼品我巳给先生准备好了,一件呱呱叫的羊皮袄。”我正感到十分为难,老乡偏偏又在一边瞎起哄,“别装熊了,你不是还有一块骆驼肉吗,送给丈人不就行了,舍不得?”我恼火得要命,却不能发作、只好站在门口发愣。转眼之间,南开已经牵来了一匹马。好一匹骏马,鬃毛和尾巴都剪得很短,毛皮深灰,带着白色花斑。南开告诉我,那是窦思忠同志的坐骑,是从鬼子那里俘获的。此时,他拉着马辔头,邀我上马,还说多好的马,别人想骑还骑不成呢。”听他的口气,我要再不上马,就不识抬举了。将军,有些事我也是后来才想到的。他们执意让我去孟庄,无非是要让我明白,我丈人的性命就攥在他们的手心。我要是不老实,执行任务有半点差池,老丈人就有好瞧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