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了,自然是去了,敢不去么?还是南开同志陪我去的。丈人所在的村子孟庄,离张家口有五六里地,传说历史上哭倒了长城的孟姜女,就生在那里。我骑在马背上,走着走着就笑了起来。南开问我笑甚么,我说我想起了老丈人,他能吃苦,很会过日子,要是到延安去,肯定是张思德式的劳动模范。走路时,他总是低着头,见到一根树枝就捡起来,回去当柴烧。倘若是一截铁丝,他更是两眼放光,因为攒多了可以打铁。据内人说,她小的时候,过了仲秋,天稍微一短,他就只让家人吃两顿饭,并且要早早上床睡觉。照他的说法,早睡有两个好处,一来肚子不饥,二来节省灯油。到了夏天,别人嫌天热,老早就收工了,他却不愿回家。他的脊背总是晒得又黑又亮,所以他有一个绰号,叫做黑鱼。农闲时节,他也偶尔出去做做生意。甚么生意,无非是在林子里捕些野百灵,弄到市里去卖。既然说开了,我就顺便给南开讲了讲丈人吃肉的故事。有一年,家里的鸡死了,家人把啃净的骨头啊鸡爪啊,都扔掉了,他却不扔。一到吃饭的时候,他就把鸡爪拿出来泡到碗里,汤里也就一直有油花漂着。我的内弟都快馋死了,整天琢磨如何把那只鸡爪弄走,丢到自己碗里泡一泡。丈人要的就是这种奇效。有一天他把全家叫到一起,挑着那只鸡爪,问:“这是甚么?”我的内弟说广鸡爪。”丈人说睁大你的狗眼眼,看仔细喽。”内弟流着口水说广是香喷喷的鸡爪。”丈人恼了,甩手就是一耳光。尔后,我丈人才公布他的标准答案。他说儿啊,此乃家业也。既要生于富贵,又要死于安乐。谁能挨到最后,谁的家业就最大。”我对南开说,同志啊,呆会儿还是将羊皮祅带回去吧,一块骆驼肉就足以对付他了。我说,想想看,一只鸡爪就可当成家业,见了这么大一块骆驼肉,他还不把它当成万里江山。
我讲着讲着就乂笑了起来。南开听得很入迷,可自始至终都不笑。我讲到丈人的标准答案时,他几乎要笑出来了,可还是憋住了。憋的时候,他的咬肌凸出,好像正忍受着便秘之苦。他后来还是笑了,并非因为我的讲述,而是因为一只狗。到村头的时候,一只瘸腿的公狗从村子里跑出来,迎接我这个上门女婿。它径直跑到我们跟前,在我们周围转来转去。我勒住马头,一边看狗,一边寻思该走哪条路。这时,狗遽然把那条瘸腿抬了起来,斜着身子,朝着马腿滋了一泡尿。等我的脑子转过弯来,它已经尿完了。莫非这条老狗饿昏了头,错把马腿当成了一棵树?南开终于憋不住了,哈哈大笑起来。我想明白了,南开为狗发笑,那是因为狗是低级动物,虽说狗当中也有资本家的乏走狗,但那区别并不明显。你笑也好,骂也好,都不会犯错误。而人就不一样了,人是阶级动物,需要拉开距离,你是不能随便表态的,笑也不行。
有甚说甚,在路上,我曾寄希望于丈人不在家。可我摸进家门的时候,他偏偏在家,好像存心跟我过不去似的。这样一个闲不住的人,此刻却躺在床上睡觉,让我想不通。床前的那盆尿,表明他已经好久没有起床了。他是不是病了?快死了?我立即冒出了这样的念头,其中不乏解脱之感。他原来虽瘦,可好歹还有个人样,如今却整个是鸠形鹄面。他的一只脚露在外面,脚后跟闪着灰光。作为一名医生,我立即从那灰光中看到了死亡的阴影。他也没有认出我,竟把我当成了另外一个人。他说咦,你怎么跑回来了?”当我报上姓名时,他立即光着屁股从床上滚了下来,说我说呢,大早起来,喜鹊就在树上叫。你不是在延安么?”他这才说道,他把我看成了他的外孙,也就是我的儿子。我问起儿子,他说咦,你不晓得?他正跟着彭德怀打仗呢。”我这才晓得儿子也在革命阵营。我问他怎么没有下地劳动。他说,不用下地了,因为没地了。我替他燃了火,拉他在火盆前坐下,他低头说道,他被划成了地主,地被分掉了。我心里格登了一下。有甚说甚,那一瞬间,久已生疏的亲子之情就像雨后春笋,遽然拱出了地面。我想,待我把葛任接到延安,我定然去见儿子一面,说服他和这个地主分子脱离关系。否则,儿子这辈子可就完了。
我的丈人曾见过冰莹,夸她长得俊,是天女下凡,是孟姜女再世。他不明真相,以为我曾暗恋冰莹,还说我是野地里烤火一面热,搞得我哭笑不得。我曾告诉他,那是葛任的媳妇,而葛任是我兄弟,不敢胡说的。这会儿,我真怕他问起冰莹和葛任。若引起南开的猜疑,以为是我把葛任的消息捅了出去,那窟窿可就戳大了,果真如此,那倒霉的可就不止我一个了。唉,像他这样的地主分子,随便找个借口,就可把他搞死,容易得就像捏死一只蚂蚁。可他对自己的命运毫无感知,偏偏哪壶不开提哪壶,听得我胆战心惊。他说谁谁谁,媳妇好俊呀,就像从画里走出来的。”因为女儿已死,他在我这个女婿面前也就不讲甚么长者风范了,没大没小的。他还说了点别的,反正很难听。不过,谢天谢地!不晓得是忘了,还是觉得我心有灵犀一点通,没必要说透,反正他没提冰莹和葛任的名字。我赶紧把话题扯到他自己身上。我安慰他,当了地主,凡事要想开点,不要背思想包袱。
不过,总的说来,黑鱼话说得还算有水平。他说,他不但不恼,而且很髙兴。把刚施过肥的田地交给了政府,他也算是为革命做了点贡献。我问他有多少地,竟被划成了地主。他说有十亩七分四厘地。此地划成分的界线是十亩地,过了十亩地就是地主。他接下来的一句话,使我差点闭气。他说得感谢我,那年在北京,若非我医好了他的百灵,他就买不成地了。因为卖百灵尝到了甜头,尔后他又多次捕鸟到北京去卖,攒钱买下了河边的一片荒地。他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多年前,我来孟庄省亲时,还帮他在那片地里砍杀荆棘,盼望来年有个好收成。可世事难料,我又怎能想到,正是有了这片荒地,他才顺理成章地当上了地主。
这会儿好了,我的岳父总结说,地分了,他也可以像别人一样睡懒觉了。人活在世上,有两粧美事,一是娶二房妻,二是睡回笼觉。二房妻是娶不成了,可回笼觉他却天天能睡。饱暖思淫欲,如今他又变成了一个穷光蛋,也就不再想二房妻的事了。组织上救了他,他要是真的娶了二房妻,还真的对不起我死去的丈母娘。听到这里,我方才晓得孩子的外婆已死去多年了。我正手足无措,遽然想起了那块骆驼肉。唉,但愿它能补偿我心中的亏欠。我往外掏肉的时候,他眯着眼说:“日你娘,麻利一点,老子早就闻着香味了。”可是,还没等我把肉拿出来,他已经飞快地跑了出去。他的一只手拎着裤子,叉着腿,光着脚,跑起来就像一只笨重的鹅。他关上了院门,搭上了门闩。趁我丈人还没有跑回来,南开对我说广孟庄还有两个地主,这村子不大,定上两个地主就已经完成任务了,所以组织上已经决定了,把你丈人的地主帽摘下来了,只是他还不晓得罢了。”他言辞恳切,不像是假的。我连忙向他表示,组织的恩惠山高海深,本人没齿难忘。
我的丈人黑鱼接过肉,还礼让了一番南开。因为啃不动,那块肉就在他手中转个不停,乍看好像握的是一块烫手山芋。由于不管从甚么地方下嘴,都不易咬动,他就专心地朝着一个地方啃。他啃得太用力了,牙床都硌出了血。我问丈人平时都吃些甚么。趁倒嘴的工夫,他的眼珠子转了一圈,说屎。”
白圣韬的丈人
白圣韬的丈人名叫孟德泉。1920年,他在北京同时认识了白圣韬和冰莹。当时,冰莹从法国回来,到北京寻找葛任。因为葛任正在狱中,所以不久之后,她就回到了法国,随后又去了英国。此事记栽在一本叫做《混乱时代的绝色》一书中。它的作者,就是田汗向朱旭东提起的安东尼-斯威特。1938年,他曾以记者身份来过中国,并住了两年。战后,他任职于英国赫尔大学的中国问题研究所。冰莹是《绝色》的五位传主之一,另外四位是丁玲,林徽因,孙维世,赵一荻。除丁玲以外,其余几位确为绝色。下文就选自该书,它记叙了冰莹对白圣韬和孟德泉的回忆:
记忆是一把奇妙的梳子,也是一道呼嘯的概栏,一些在别人那里重大的事件,她都淡忘了,可她与白圣韬一起去天桥买鸟的事情,她却记忆犹新。白圣韬比葛任年长,在葛任的童年时代,曾充当过他的监护人的角色。白来北京投奔葛任,是想寻求就业机会。此前,白圣韬并不知道,葛任因参加去年的五四运动,还被囚禁于步军统领衙门的监狱之中。
白圣韬来到那天,她正要到天桥去。那时,她正迷失于情感之中,为自己是走是留而彷徨不已。她打算到天桥找人看相,预卜未来。天桥在皇帝祭天之所天坛之外,是中国二十世纪初的清明上河图和迪斯尼乐园。白圣韬在青埂镇的时候,曾在教堂里养过鸽子。随冰莹来到天桥之后,他很快就被鸟市吸引住了。在那里,他们遇到了卖百灵鸟的父女二人。冰莹现在还记得,笼子里的百灵鸟双翼下垂,神情倦怠。冰莹说,卖鸟的人急于出手,见到她和白圣韬,便讲明愿意赔本卖出。冰莹原本要找人看相的,此时却被卖鸟人缠得无法脱身。冰莹还记得那人姓孟,白圣韬大概当时就看上了那位孟子后裔的女儿,他对卖鸟人说,这些鸟都巳患病多时,很快就会一一毙命。卖鸟人正要发作,他又对卖鸟人说,他愿意为他的鸟治病,卖鸟人送给冰莹小姐几只百灵作为酬谢即可。若治疗不及,他愿按原价买走。冰莹说,她当时正感到百无聊赖,就跟着白圣韬到了卖鸟人的住处。白圣韬还真是个行家,他用醋调荞麦面给鸟服下,鸟果然恢复了生机。白圣韬还购来一点鸦片膏泡水喂鸟,让鸟儿服毒上瘾。冰莹后来说,白圣韬聪明绝顶。玩鸟的人大都有抽烟的恶习,而有了毒瘾的鸟儿一旦闻到人身上的烟味,就会欢唱个不停,如此一来,玩鸟人便会以为遇到了林中最好的百灵。
冰莹说,从那天起,卖鸟人的女儿就跟他们相熟了。受她和白圣韬的影响,她不想再回乡下了,想留在北京读书。父亲只好把卖鸟的钱悉数留下,独自回了张家口……据冰莹回忆,她是在葛任出狱之前离开北京,前往法国的。一则她的女儿此时还呆在法国,她要赶回去与女儿团聚;二则她对自己和葛任的爱情前景尚无从把握。在出国之前,她出资将白圣韬和那个女孩送到北京医专读书,而北京医专正是葛任入狱前呆过的地方。她将自己的联系地址告诉了川田,期待着川田将之转告给葛任。川田是日本人,一个虚无主义分子,他是葛任在日本时结交的朋友,此时正在北京医专任教。他对她说,等葛任出狱后,他一定带着葛任按图索骥到法国找她,还说,他的理想是到法国学习戏剧。
上帝啊,戏剧随后就发生了一因为醉酒,川田将她留下的地址丟失了。在法国,我们的主人公冰莹正望眼欲穿,等待着葛任。时间一天天过去,她的等待变得遥遥无期。许久以后,她才偶然得知,葛任与白圣韬去了苏联,并得知白圣韬在出国前结了婚,他的新娘就是当初那个卖百灵的女孩……
关于孟德泉,我不妨再补充几句。就在白圣韬见过他之后一个月,他就被当成恶霸地主毙掉了。孟德泉的儿子,即那个因为鸡爪挨了父亲一耳光的馋鬼,名叫孟维茂。孟维茂早在白圣韬来到孟庄之前,就病死了。他是不是因为开荒累死的,已经无从查考。白圣韬的儿子随孟德泉姓孟,名叫孟垂玉。同村的一位老人对我说,1951年春天,孟垂玉和他作为光荣的人民志愿军,一同进入朝鲜。1953年,在板门店谈判的最后一天,孟垂玉在撤退途中,踩响了一顆地雷,飞上了天空。因为张家口的百灵鸟全国知名,百灵鸟已经深入张家口人的日常生活,所以,那个老人顺便拿百灵鸟打了一个比方:“垂玉叫炸碎了,变成了百灵鸟大的肉丁。”地主分子孟德泉已经断子绝孙了。请注意我的用词,断子绝孙的是孟德泉,而不是白圣韬。顺便说一下,在本书的第三部分,我将提到一位名叫白凌的小姐。2000年夏天,她受我的委托,陪同范继槐先生去白陂参加一个重要的庆典活动。这位白凌小姐,就是白圣韬和第二任妻子的孙女。
诗朗诵
天黑之前,我就撤离了孟庄。返回张家口时,送我来的老乡正欲返回陕北。他说,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他担心儿媳妇在家里不老实。南开提醒他,要注意工作方法。他一拍胸口,说广俺懂,要加强思想工作。驴日的,俺已经想过了,(她)再胡球折腾,俺非把她的小X挖出来不可。”说完他就走了。唉,两条叫驴在一个圈里,时间长了,还会拴出感情呢,遑论是两个人呢。所以,有甚说甚,老乡走后,我心里还有些空落落的。
我急着见到窦思忠。还好,当天晚上,我就见到了他。那时候天巳快亮了,我正梦见儿子呢,吱扭一声,门被推开了。我看见南开站在门口,手里举着一盏马灯。他说白同志,快瞧瞧谁来了。”我一骨碌爬了起来。有个人影很快来到炕前,按住了我的手。他让我别客气,继续躺着。他的手比女人还柔软,就像剔除了骨头。对,他就是窦思忠。他还真像个做皮毛生意的,身上有一股牲口的膻味。南开将灯芯捻亮,屁股朝后退了出去。我当即想到,窦思忠定然没去迪化(注:现名乌鲁木齐而是一直呆在隆裕店。我还想,让我去孟庄,应该是他的主意。
我把那封信掏了出来。在裤衩里放久了,它有一股子臊味。我把它放到唇边吹了吹,才交给他。这是我第二次把它放在唇边,第一次是套裤衩的时候,当时我还亲了它一下,就跟亲着自己的亲人似的。窦思忠伸手来接的时候,我发了誓,说我没有看过它,否则天打雷轰。他笑了,点了点头。尔后,他把那封信拆开瞄了一眼,说广别介意,这不过是个规矩。是人总得守规矩嘛。你没看,说明你纪律性很强,是个好同志。你也看看吧,这上面说的都是你的好话。”说着,他抽出来一片纸递给我。我说我就不看了,可他坚持让我看。我看到上面只有一串拉丁字母,我很快将它的意思拼了出来白是我和〇号的同乡,可信赖。”落款是“田”。随后,他擦了一根洋火,要把它烧掉了。因为洋火泛潮,擦了几次,都没有擦着。我又闻到了红磷的味道,心里不由得一惊。这时候,一片灰烬,一股轻烟,在我和窦思忠之间飘来飘去。没有比灰烬更轻的东西了,可是当那灰烬飘到我面前时,我还是不由自主地躲了一下。
窦思忠盘腿坐到炕边,问首长都给我交代了甚么。我原封不动,将田汗的话转述给了他。他听后,也没甚么表示,好像此事无关紧要似的。尔后,他把话题转到我丈人身上,说他去迪化以前,已经向组织上建议,摘掉我丈人的地主帽子。他还问到了我的儿子。这一下我的腰杆可以挺起来了,我说报告首长,儿子已经当兵了,正在彭德怀将军手下打仗。”他握了握我的手,说广真是老子英雄儿好汉嘛。”有甚说甚,那虽然是一句客套话,可我还是差点落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