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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OK,彼此彼此(13)

先不讲这个,还是来讲阿庆。我当时就想,这小子一定没有执行九盅全会精神。干我们这一行的,最忌讳的就是醉酒。酒后吐真言嘛,还有什么比讲真话更危险的呢?我皱起了眉头,起来!一个军人,一点也不讲究军容风纪,像什么话?起来!他这才乖乖爬起来。他对我说,他没能很好地完成任务,有愧于领导的信任。慢慢说,坐下来慢慢说嘛。他还是不敢坐,还是乖乖地站着,一边揉着膝盖一边说,惨啊,被杨凤良害惨了呀。小姐,你只要问一下我的秘书就会知道,我有个优点,就是特别关心群众、关心下属。我就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他说,自从来到白陂,杨凤良就没有给过他好脸色,不但不配合他工作,而且处处找他的碴。刚来的时候,他想见见葛任,杨凤良也不让他见,连葛任在什么地方,都不让他知道。可杨凤良呢,不但不遵守三项指示,而且把葛任在白陂的消息传得到处都是。是吗?都有哪些人知道了?我问他。他说,你想,让宗布知道了,还能不泄密吗?宗布是搞新闻的,比重庆电台还厉害,宗布要是知道了,普天之下还有谁不知道。姥姥!这些情况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它就像一根竹签似的,一下子戳到了我的心口上。

讲啊,讲下去啊。我命令他继续讲下去。他说,有一天,他得知葛任关在枋口小学,就起了个大早,想去看个究竟。可他刚到门口,就被杨凤良的手下按住了。阿庆反剪着手,重新跪到了地上,向我说明杨凤良的手下是如何折磨他的。他说,就在这时候,他看见了葛任。葛任在两名卫兵的看守下,从凤凰谷散步回来了。他想和葛任打个招呼,可杨凤良的卫兵用毛巾梧住了他的嘴巴,都快把他给憋死了。他非常委屈地说,从小到大,算上这一次,他的嘴巴只塞过两次毛巾。他的话勾起我的好奇心,我就问他上次是在什么地方?他说是在杭州,有一次,他对别人说,葛任的父亲是被左轮手枪打死的,葛任的岳父胡安不让他乱说,就用毛巾塞住了他的嘴巴。这个小滑头,在这紧要关头提起此事是何居心?是要说明他与葛任一家的渊源,还是要说明他对葛任一家的不满?你说错了小姐,这可不是什么一分为二的问题。按我的理解,他是想说明这样一个问题:虽然葛任以前对我有恩,但我对他也不是没有意见;,现在既然你已经大驾光临了,你就看着办吧,不管对葛任做出怎样的处理,都跟我阿庆没有关系了。姥姥!这小子鬼着呢。

我想听听他还会放出什么屁来,就命令他畅所欲言。他说,回到白陂市(镇他就去找杨凤良。杨凤良呢,向他道了歉,说那是误会。为顾全大局起见,他没有和杨凤良计较。但是,随后杨凤良就开始盘查葛任关在希望小学(注:应是枋口小学)的消息,是谁透露给他的。查来查去,杨凤良就盯上了一个叫邱爱华的人。邱爱华?邱爱华是谁?这个名字怎么这么耳熟?我故意这么说。阿庆就说,邱爱华是杨凤良的手下,重庆人,精明能干,也很正直,看不‘惯杨凤良不务正业公然与“鲜花调”胡搞,与蒋委员长的新生活运动唱反调,杨凤良就把他当成了眼中钉、肉中刺,要借机除掉他。然后呢?我问。阿庆就说,当天晚上,他的一个部下巡逻回来,突然听到有人在白云河边又哭又喊,龟儿子,你们不得好死。接着就是几声枪响,砰,砰,砰!他的部下把这情况向他汇报了,他连忙带着人马到外面察看。说到这里,阿庆流了泪。他说,他来迟了,连邱爱华的尸首都没有见到,只看到地上有一摊血。

你怎么不向我汇报呢?我问他。他说,一到大荒山,他就准备向我汇报,可是杨凤良把发报机都砸了。这么说着,他再次跪了下来,说,他没能光荣地完成任务,请领导从重处罚。我又问他,杨凤良现在何处?他立即站了起来,用邀功请赏的口气对我说,他想到我可能不得不到白陂来,为我安全起见,也为了替死去的兄弟报仇,他已经把杨凤良干掉了。“鲜花调”呢?我问他。他说,母狗不翘尾巴,公狗也不容易上去,杨凤良堕落到这种地步,她也脱不了干系,于是他把她也除掉了。

对于他的一面之词,我自然不能全信。但他醉醺醺的样子,还是赢得了我的信任。酒后吐真言嘛。话又说回来,不相信他,我还有别的办法吗?即便我当场毙掉阿庆,那也是于事无补呀。所以,当时我只能昧着良心表扬他干得好,并说要把他的英雄事迹上报戴笠,给他请功。他给我敬了一个礼,说多谢长官栽培。唉,两天以后,当我从白医生那里得知阿庆的真实身份,以及杨凤良死去的真相时,阿庆巳经逃走了。不,他没有回重庆,不知道跑到什么鬼地方了。但在当时,我对阿庆的表演不能不深感佩服。我不由得想到,他是故意喝了点酒来蒙我的。小姐,从一滴水中,可以看到太阳的光芒。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我进一步确信,连阿庆这样的人都能做出如此的英雄业绩,蒋介石一定会完蛋,共产党一定会胜利。怎么样,都让我说准了吧?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我记得阿庆讲完后,侧身站在门边,做出请的手势,让我先走。他说他要为我保驾护航,带我去见葛任。听他的口气,我能活着去见葛任,都是他的功劳似的。一匹马站在路边,我边向马走去,边拽着白手套。可是,手套好像长到了手上,怎么也拽不下来。姥姥!我这才发现,我的手心都是水,把手套都浸湿了。我该怎么和老朋友见面呢?我突然意识到,我很可能错怪了杨凤良和阿庆,如果葛任愿意走的话,无论是阿庆还是杨凤良,都会放他走的。他之所以呆在这里不走,就是为了等着我的到来,共叙昔日的友情。一想到这里,我的眼泪都流了下来。小姐,那是感动的泪水啊。我让阿庆骑马先走,先给葛任通报一声,告诉他我随后就到。可是,装做烂醉的阿庆怎么也爬不丄马背。我只好对我的助手说,小鬼,去扶他一把。哈哈哈,阿庆当时算是出够了洋相。你从这边把他扶上马背,他就从那边栽下来。最后一次还撞住了一块石头,腿梁都磕破了,血都渗了出来。

真实就是虚幻?

比较一下阿庆和范老的自述,我们就会发现:好多时候,同一件事用阿庆的嘴巴说出来是一个样,用范老的嘴巴说出来是另一个样。比如,阿庆说他和范是在枋口小学门口见的面,当时他让手下抬着专门为葛任赶制的轿子往枋口小学走,准备将葛任转移到安全的地方,“快走到小学门口的时候,突然看见那里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惊天地,泣鬼神,俺(阿庆)的脑袋一下大了一圈。俺立马想到,范继槐已经来了,葛任已经走不掉了。”而范老却说,他是在尚庄见的阿庆,并且是“阿庆自己摸上了门”。

受阅读惯性的支配,我和许多人一样,常常会有这样一个幻觉:一个被重复讲述的故事,在它最后一遍被讲述的时候,往往更接近真实。也就是说,在听到范老录音的时候,我常常觉得阿庆的话是假的,而范老的话却包含着更多的真实成分。一位精神病学专家告诉我,这说明我在潜意识之中是个“人性进化论者”,即相信随着时间流逝,人性会越来越可靠。

其实真实”是一个虚幻的概念。如果用范老提到的洋葱来打比方,那么“真实”就像是洋葱的核。一层层剥下去,你什么也找不到。既然拿洋葱打了比方,我就顺便多说一句,范老所说的阿庆吃洋葱一事是值得怀疑的,因为白陂种植洋葱始于1968年。

说起来,我对“真实就是虚幻”的认识,还是来自与白凌小姐的交谈。我曾对白凌说只要你能让范老说出葛任之死的真实内幕,我是不会亏待你的。”白凌立即抢白道舌头长在他嘴里,我哪里知道他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还说,恐怕连范老也搞不清自己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他为了证明自己牙口好,在火车上吃了十几袋冰块。他的牙口真好,吃起来嘎巴响,但那是假牙。你总不能说假牙不是牙。”她振振有辞,搞得我哑口无言。她还随口甩出了一句名言:“别蒙我!什么都是假的,只有美元是真的。”正因为此,在谈到报酬的时候,她坚持不要人民币,非要我付给她美元,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录音带我故意逗她美元也有假的呀,我的曾外公就是制造假美元的高手。”当时,她还不知道我的曾外公就是早已死去的胡安,立即压低嗓门,问我能不能帮她搞一点。她说,学校附近一个银行的验钞机,就像聋子的耳朵,是个摆设而已,好多假钞都验不出来,“有时突然叽叽乱叫,可拿起一看,哇噻,倒是张真的。”我说,那只能说明,那个验钞机也是假的,属于假冒产品。说这话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真实”其实就类似于范老所描述的阿庆的上马动作,你把它从这边扶上马背,它就从那边栽下来。我正这么想的时候,白凌突然一本正经地对我说:“别蒙我,我会找内行鉴定的。”

哦,白凌还真这么千了,是她的男友告诉我的。她的男友,也就是她所说的“内行”,名叫米克杰格(吣吐,美国人,与滚石乐队的创始人同名。我一直怀疑这不是他的真名。我的这个怀疑得到了证实:为了成为杰格二世,他留起了披肩长发,并通过整容手术使自己的嘴唇变厚。如果你认为猿猴的嘴唇是性感的,你就必须承认杰格二世的嘴唇也是性感的。令人遗憾的是,性感的杰格二世也无法分辨出那些美元的真假。在饭桌上,当杰格二世向我透露是他带着白凌去验钞的时候,白凌有些不好意思了。我对她说,我不会认为这是对我的污辱。在最美好的意义上,我把这种行为看做是对真实的渴望:即便所有的东西都是假的,至少这种渴望本身还是真的。

我说的是白凌,同时也是我自己:如果没有这种对真实的渴望,我就不会来整理这三份自述,并殚精竭虑地对那些明显的错讹、遗漏、悖谬,做出纠正、补充和梳理。我在迷雾中走得太久了。对那些无法辨明真伪的讲述,我在感到无奈的同时,也渐渐明白了这样一个事实:本书中的每个人的讲述,其实都是历史的回声。还是拿范老提到的洋葱打个比方吧:洋葱的中心虽然是空的,但这并不影响它的味道,那层层包裏起来的葱片,都有着同样的辛辣。

白圣韬

阿庆最终还是没能爬上去,只好一瘸一拐在前面带路。走到白云桥的时候,有一个人迎面走了过来。小姐,请你猜猜他是谁。不,不是宗布。我到大荒山的时候,宗布已经走了。你不是一直想知道白圣韬的事情吗?他就是。我记得很清楚,当时他手里拿着一只马辔头,像是在寻找丢失的马匹。可这会儿,阿庆一瘸一拐的样子吸引了他。看他站在那里,阿庆就向我介绍说,这就是白医生,望闻问切,样样在行。我和他握了握手,对他说,谢谢你来白陂。他说,这都是他应该做的。我又说,看见了吧,阿庆的腿擦破了,手头又没有药,你给治一下吧。白医生说,这好办。说着他就跑到马屁股后面,用马辔头挑起一块马粪,说,马粪就可以治。

马粪,价廉物美。我问这么好的偏方是从哪里找到的,他说是从《圣经》上看的。我就问他是不是基督徒,他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是说,他以前在教会医院工作。当他拿着热烘烘的马粪走向阿庆的时候,阿庆的酒意就全消了。阿庆喊,这不是屎吗,怎么能当药呢。白圣韬说,当然是药,打假英雄王海(注:范老原话如此)来了,也不敢说这不是药。可阿庆还是梧着鼻子连连后退。我虽然知道马粪是外敷用的,但还是故意对阿庆说:忠言逆耳利于行,良药苦口利于病,你就把它吃了吧。阿庆呢,还是往我身后躲,好像那是一颗定时炸弹。我又说,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病好了,好继续革命呀。白医生这时候才说乂马粪)不是吃的,是用来外敷的。当着我的面,阿庆只好乖乖地捋起裤腿。白医生就把马粪抹到了阿庆的腿梁上。他抹得可真细心,就像给果树涂石灰浆似的。

涂了马粪,我们继续往希望(枋口)小学走。那是我以前战斗、生活和学习的地方,所以我心情很激动。阿庆说,他现在臭烘烘的,去见葛任好像有点不合适。我没有搭理他。我问白圣韬,医生同志,这段时间你和病人接触较多,他现在的精神状况怎么样?是的,我没说葛任的名字,我说的是病人。白圣韬说,你说的是不是〇号?我说是啊,还问他是怎么知道的。他说是听赵将军说的。他说,这个称呼很怪,他一下子就记住了。我命令他不要再给别人讲。他说,作为一名教会医生,除了给人看病,他对尘世间的一切都不关心。当我再次问起葛任的病况时,他就先阿门了一声,然后才说〇号患的是肺痨,需要静养。我问,〇号到底还能撑多久。他又来了一声阿门,然后说,上帝可能随时把他召去。我说,像什么盘尼西林呀,反正该用什么药尽管用,经费问题无须多虑。他说,将军一开口,我就知道将军是个行家,内行领导内行,事半功倍啊。小姐,我看出来了,他说的是心里话。没办法,水平搁在那儿,谁也不能不服啊。他还劝我,见到了〇号,一定要劝他按时服药。

说着说着,我们就到了校门口。小姐,别看我已经上了年纪,可回忆起当时见面的情形,我还是历历在目。当时,葛任一见到我,就和我拥抱到了一起,还说让我为他受苦了,唉,真是折杀我也。说实话,他搞得我有点下不来台。我只好对他说,我是看了《逸经》上发表的诗,知道他还活着,特意来拜访他的。他很敏感,我话音没落,他就赶紧解释,这事与《逸经》没有关系,希望我不要去找徐玉升的麻烦。我笑了一下,说,不会的,总理(孙中山)在世时说过,天下为公嘛。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请放心,我不会跟徐玉升过不去的。他似乎还是不放心,就说徐玉升也一定认为他死了。他说,那首诗是二里岗战斗之前寄出的。当时,他收到了徐玉升的一封信,问他的自传是否写完了。这么多年来,他一直没能安下心来写作,只好将自己的一首短诗修改后,寄给徐玉升充数。唉,想起这事,我心里就不是滋味。小姐啊小姐,你瞧瞧,这都算什么事啊,他发表的是诗,可我却不得不要他的命,折杀我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