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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OK,彼此彼此(14)

他说,写(修改)诗的时候,他倒是非常想找个机会,再来一趟大荒山,再看一看白云河,再找一找自己在此丢失的女儿。如果他没被发现,他就在胡安当年出资建造的小学里住下来,将自己的书稿从头再写一遍,也算是实现小时候的一个愿望,当个文人!你别笑,他就是这么说的,当个文人。他说,他没有想到,信发出没多久,他就去了二里岗。因为寡不敌众,他们被打散了。他虽然受了伤,可还是活着逃了出来。再后来,他就来到了白陂,隐姓埋名住了下来,幸亏原来的人都死光了,没有人能认出他,所以他总算过了几天安稳日子。说到这里,他着重向我强调,徐玉升一定跟别人一样,以为他死了,是个民族英雄,不然不会将那首诗发表出来的。为了证明自己所说属实,他还特意说明,白陂市(镇)现在还没有邮局,他想寄也没法寄啊。因为急于表白,他免不了有点画蛇添足。后来,我还真的派人做了一番调查研究。唁,西官庄就有个邮局,是国际红十字会建的。不过,那时候葛任已经死了,我无法和他当面对质了。我还记得,西官庄邮局里的工作人员是个瘸子。据他自己说,是被狗咬瘸的。我的部下好样的,对工作极端负责任,为了杜绝漏洞,为了安定团结,当然也为了把屁股擦干净,他把那个瘸子给宰了。什么,那部下叫什么名字?唉,毕竟上岁数了。

到了嘴边我又想不起来了。

可我跟葛任说话的时候,葛任却咬定是他来大荒山之前寄出的。我看他都有点急了,并且连连咳嗽,就拍着胸脯向他保证,0民,不管徐玉升知不知道你还健在,我都不会拿徐先生开刀。小姐,作为法学家,我这个人说话向来一诺千金。后来,我真的放了徐玉升一马。当然,后来他还是被弄死了,胸前中了九弹。不过,那可不是我干的,不关我屁事。

西官庄邮局

查《中国地方邮政史》(南方出版社,1998年版)可知,西官庄邮局是大荒山最早设立的邮局之一,时间是1935年的10月。范老的记忆力真好,它还真是红十字会的传教士们建的。顺便说一下,埃利斯牧师当年写给毕尔牧师的许多信件,就是从这里寄出的。从《邮政史》的插图上,我们还可以看到它的照片,那是一幢灰色的瓦房,门口有一株皂荚树。皂荚树现在还活着,因为它树冠很大,树下有一大片阴凉,所以一到夏天,那里就成了避暑胜地。我去的时候,看到树干上挂着一个标语牌,上面用红漆写着,“横下一条心,挑断两根筋”,下面的落款是“社精办”。经当地人提醒,我才知道那“两根筋”指的是输精管和输卵管,“社精办”指的是西官庄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办公室。站在那个标语牌前,我不由得想到,葛任或许就在这个树下,将《蚕豆花》一诗寄给徐玉升的。

当然,他究竟是在何时将它寄出的,到目前为止还难有定论。虽然按范老所说,葛任曾咬定他是在来大荒山之前寄出的,但我相信,那其实是出于对徐玉升先生的保护。如前所述,我倾向于认为,寄出的时间应该是在他到了大荒山之后。我的理由很简单:一、葛任既然找过蚕豆,那么一定到过西官庄,范继槐(或者其部下)也正是考虑到邮局的那个“瘸腿”有可能认识葛任,才杀了他以绝后患的;二、正如徐玉升在《钱塘梦录》中所说,他收到《蚕豆花》一诗的时间,是1942年底。如果葛任是从延安寄出的,那么最晚也应该是在1942年的5月底,即在他去宋庄(朝阳坡)之前。我的意思是说,尽管当时兵荒马乱,但一封信在路上足足走上半年,时间也未免太长了,有点不大可能。

如果我的推论可以成立,那么接下来的问题就是:葛任为何要将诗歌寄给徐玉升先生呢?是希望亲近的人知道,他并没有在二里岗战斗中成为民族英雄?还是想向世界预告,作为一个真实的人,他真正的生活其实才刚刚开始如埃利斯牧师所转述的那样,这是“我成为我的开端”?对这些问题,我实在无力回答。我想读完本书的读者,每个人都会找到一个属于自己的答案。

循序渐进

我们说话的时候,葛任面色红润,只是有点痩。他的脸刮得很干净,还像七海大学的那个教授。这么说吧,如果不咳嗽,不咯血,他一点都不像病人。问题是他咯血了,我就不得不表示一下关心。我问他贵体安康否?他说,他在梦中看到过自己的肺,就像一块酱豆腐,但白医生和牧师却说那不像豆腐,而是像干酪,干酪样结核。我劝他认真治病,病治好了好继续革命,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嘛。我记得很清楚,他点上一支烟,慢悠悠地说,白医生反对他抽烟,可反正已是将死之人了,还是接着抽吧。他让白医生给我泡了一杯茶,说茶叶是阿庆带来的,好茶。阿庆很机灵,连忙插了一句嘴,说那是我让他带的。姥姥!就这一次,他的表现还算符合领导要求。

你看,当天的会晤可以说是循序渐进,由浅入深。外交惯例嘛。我记得葛任说过,老友相聚,莫谈国是。我说行,违者罚酒三盅。所以小姐,就像现在一样,刚开始我和葛任也只是寒暄而已。什么大贞丸啊、川田啊、川井啊、黄炎啊、胡安啊,有点海阔天空的意思。我问他还有什么要求,尽可以向组织上提出来。他说,这里很舒服,他对一切都很满意。他还反问我,你当初不是说过,这里比上海还舒服吗?你看,我多年前的话,他都还记得清清楚楚,脑子好使得很呢。尽管如此,我还是对阿庆、白医生说,都给我记住,服务工作要搞好,硬件、软件都要跟上。接着,我就问葛任,是否见到了蚕豆。他说,他到处找过,因为现在的人都是外来户,不熟悉那段历史,所以没能找到。我试图安慰他,说,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这么多年了,蚕豆说不定已经嫁人了,她与你迎面走过,你也不一定能认出她。他说,这怎么可能呢,蚕豆从小就长得很像冰莹,只要见到她,他一准能把她认出来。我趁机对他说,蚕豆也可能被人带出了苏区。车到山前必有路,有路必有丰田车,她现在一定活得好好的,你不必担忧。他听了只是叹息。我就又劝他,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只要养好了身体,你们父女团圆的日子多得很。

其实我本来是想对他说,蚕豆又不是你亲生的,姥姥,你费这么大劲犯得着吗?可我没说。因为说也没用。他到死都是个文人,摆脱不了儿女情长。我对他说的是,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等我忙完这一阵,我一定动用军统的关系网络,帮你找到蚕豆。可他说,他的日子不多了。他曾想在死前见女儿一面,一来弥补一下自己的过失,二来可以给冰莹有个交代。现在倒好,书写不成了,女儿也找不到了。他提到了冰莹,这正合我意。我本来也想借冰莹来劝降他的,可一直张不开口。我的孙女范晔常钻在卫生间里,唱什么你是我胸口永远的疼。谁让范晔胸口疼我不知道,可我知道葛任胸口疼是因为冰莹。还是那句话,儿女情长嘛。可出于外交礼节,我不便在他面前提冰莹。这会儿,是他自己先提起的,可不能怨我。我就赶紧对他说,我在陪都见到了冰莹。他听了一愣,问她到陪都做什么,是不是演出去了。我说了谎,说不是演出,而是为了打探他的消息。我给他点上一支烟,说,葛任啊葛任,你艳福不浅啊,看样子她依然爱着你呢。

他心有所动,这一点没能逃出我的法眼。我就趁热打铁,说,葛任兄,你何不随我到重庆去,与冰莹团聚呢。这么说着,我突然心头一亮,突然意识到,葛任之所以旧地重游,或许是为了追忆昔日的爱情。我前面不是说,他和冰莹在大荒山有过一段幸福生活吗?他笑了,说,范老(老范?)啊范老,你终于亮出了底牌,你是来劝降的吧?

姑祖母的顾虑

现在看来,对葛任为何来到大荒山,至少有几种看法:他“骨子里是个文人,大概是为了安静写书,要不就是为了养病。他有肺病,需要南方的湿润与阳光白圣韬);“为了总结自己一生的革命经验,为革命提供理论根据赵耀庆现在,范老又假借葛任之口提出,葛任来此,除了写书,还为了寻找蚕豆及重温“昔日的爱情”。他们谁的说法符合事实,我自然难以分辨。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即,葛任在此之前,确实不知道蚕豆已经被人接走了。我的姑祖母谈到此事时,说:

到了1936年冬,见了尚仁给鲁迅的唁电,我得知尚仁还活着。我想,要不要把蚕豆的事告诉他呢?这不难。红十字会常有人到陕北去,捎一封口信就行了。可我没做。时过境迁,他或许巳淡忘了此事。若他知道了蚕豆巳病得不成样子,必定会自责万分。徒然地增加尚仁的痛苦,我于心不忍。我没告诉冰莹,也是这个道理。且,为蚕豆安全计,我也不便这么做。犹大无处不在,若有人知道她是共党分子葛任的女儿,她译会遭受讥诮和戏弄,说不定她还会被丟进衙门。若是那样,她便只有一死了。在以后的许多年里,我也是守口如瓶。没有人知道她就是尚仁和冰莹的女儿。到“文革”时,在一篇批判陈独秀的文章中,有人提到了尚仁。当时若有人知道蚕豆是尚仁的女儿,上帝啊,那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但是,如前所述,当初来大荒山寻找蚕豆的,除了我的姑祖母,还有埃利斯牧师。而在1943年的春天,范继槐到达大荒山之前,埃利斯牧师已经和葛任见面了,也就是说,他和葛任谈话的时候,很可能会提到蚕豆被救一事埃利斯牧师不会有姑祖母那样的顾虑,因为,他并不知道蚕豆到天津以后生病的事。但遗憾的是,对埃利斯牧师是否跟葛任谈到了我的母亲蚕豆,我没有看到任何文字记栽。按姑祖母的猜测,即便葛任从埃利斯牧师那里知道了蚕豆的下落,他也不可能离开大荒山来到天津。就像他预感到会有人来大荒山一样,他或许也能预感到,即便他到了天津,照样会有人找上门来,到时候死去的可就不仅是他一个人了,蚕豆,以及我的姑祖母,都将在劫难逃。

劝降

小姐,你都已经看到了,我这人有个优点,明人不说暗话。既然他把话挑明了,我也就豁出去了。我说,好吧,那就权当我是来劝降的。我给他斟上酒,点上烟,把离开重庆时戴笠讲到的成立新党的事给他讲了一下。我说,老蒋说了,只要你愿意到重庆去,你可以成立一个新党,并在国防参议会里占据六个议席,这可是天大的面子啊。六个?那不比陈独秀先生还多一个吗?他突然笑了起来。他说的没错。陈独秀死前,国民党也曾经许诺过,让他组织一个新党,并给他五个议席。老蒋说话算话吗?他问我。我看他似乎有了兴趣,立即和他碰了一杯,那还用说,最髙指示就是圣旨,一句顶一万句。

小姐,我来给你学学葛任的动作。把你的手递给我。你的手真软啊,比阮玲玉的还软。你别误会,我可没有拉女孩子手的习惯,我只是想给你做个示范。当我告诉葛任可以有六个议席的时候,葛任就这样捏着自己的手指头,挨个儿捏,捏了一会儿,说,范律师,六个太多了,一只手数不过来,还是算了吧。起初我还以为他是谦虚,后来才知道他对此真的毫无兴趣。他说,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无非要让民众知道,葛任还活着,二里岗战斗是瞎编的,是延安方面谎报军情,好向中央政府邀功请赏。

我不得不承认葛任聪明,是真聪明。他确实看透了政府的把戏。是的,戴笠确实是这么对我说的,这是劝降葛任的重要意义所在。但眼下在谈判桌上,我却得咬紧牙关,不能承认。我说,葛任,你过虑了,政府是因为敬仰你的学识,才派我来白陂接你到重庆去的,这都是为了你的前途。你猜猜,他是怎么回答我的。他说,抗日战争很快就要结束了,然后就是内战,到时候老蒋会兵败如山倒,败在共产党手下。说实话,当时我有点不以为然,认为他在发髙烧说胡话,因为当时共军占据的地盘只有屁大一点。站在当时的反动立场上,我对他说,葛任啊葛任,还是现实一点吧,现在是国难当头,老蒋又是公认的抗战领袖,连张奚若都为政府效力了,你又何必搂着自己的信仰不放呢?信仰能当饭吃吗?不能嘛。你不要担心老蒋容不下你,你看人家张奚若,他虽然常和老蒋顶牛,可老蒋对他还是敬重三分。

我刚说到这里,葛任就打断了我,说自己并没有被信仰牵着鼻子走,这些话也和信仰没有关系。说到这里,他还顺便拿自己的名字做了一番解释。他说,他的名字与“个人”读音相同,他是以个人的身份讲这番话的,和党派之争无关。我说,老兄,这里又没有外人,你就不要谦虚了,我还不知道你的底细,你信仰共产主义,代表了相当大的一部分人。我从骨子里尊敬你们,可人生如梦,为何要在一棵树上吊死呢?小姐,我没耍花腔吧,说的都是掏心窝子的话吧?可他,可他却丝毫不为所动。

唉,我没能说服他倒罢了,他竟然还想说服我。出乎意料,太出乎意料了。我本来是来钓鱼的,没想到被鱼钓了一下。他劝我不要再回陪都了,不然,早晚会像秦始皇的兵马俑一样,成为老蒋的殉葬品。什么,那时候还没有兵马俑?看来,小姐真该搬到我那里,让我给你补补课了。秦朝时,就已经有兵马俑了,当时是世界第一大奇迹,现在是世界第八大奇迹。前两年,我还陪外宾去看过,看得他们目瞪口呆,不得不佩服中国人的聪明才智。什么,葛任活着的时候,它们还没有出土?这我承认。好吧,我们就不要纠缠这些小问题了。反正葛任当时劝我,不要再回重庆了。我说,你也太好玩了,是不是想让我投降延安?葛任又笑了。他说,我不是在劝降你,我是个无权者,我是出于对朋友的感激才这么说的。随后,他告诉我,他早看出了我的良苦用心,我派阿庆和杨凤良来,无非是为了放他走。知我者,葛任也!我又和他拥抱了一下。接着,他就要求我不要怪罪阿庆和杨凤良,是他自己不愿走,怪不得阿庆和杨凤良。听他的口气,他还不知道杨凤良已经喂鱼了。我当即请他放心,海纳百川有容乃大,我和那两个杂种也都是老朋友了,不会为难他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