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关熙是否向儿子宛权树提到过葛任和范继槐,我不得而知。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作为交通线上的最重要一站,葛任、胡安、冰莹、蚕豆、范继槐,都是经由大埔才得以进入苏区的。为了这部书,我本人也曾沿着他们当年的路线,从大埔走到了白陂,其具体路线是:大埔-青溪-永定-饶平-汀州-古城-瑞金-阳林-塘-尚庄-白陂。半个多世纪过去了,
但这条路依然坑坑洼洼,泥泞不堪,非常难走。不过,这并不让我吃惊。我吃惊的是,虽然华伟消费联盟已经被勒令取消,但是每到一地,仍然有人鼓动我参加消费联盟,购买阿拉斯加海豹油。
第一夜
好不容易到了大荒山,我却没能立即见到葛任。他去瑞金开会了。胡安领我去见了另外一个人,他就是田汗。田汗当时负责外来人员登记。他听说我是葛任的朋友,对我很热情。但热情归热情,他还是将我盘査了一通。(问我)哪里人,从哪里来,来这里做什么。我实事求是,全部坦白了。随后我问田汗,冰莹呢?田汗问,你跟冰莹也很熟吗?我说熟啊,老朋友了。田汗说,冰莹在高尔基戏剧学校教书,随着心贴心艺术团下乡演出去了。
小姐,说到了心贴心艺术团,我就得顺便补充一点。去年,我遇见了小红女和她的孙女小女红。你知不知道小红女?什么?她长得像邓丽君?哦,听你这么一说,我发现她们还真是有点像。小红女组织的艺术团也叫心贴心。她说这是她的首创。怎么会是她的首创呢?睁着眼睛说瞎话嘛。冰莹当年参加的艺术团,就叫心贴心嘛。她可真敢抡。不过,我这个人历来与人为善,并没有当场揭穿她。相比较而言,我更喜欢她的孙女小女红。对,她走过一段弯路,给一个走私犯当过二奶。走私犯被逮捕之后,她来找我说情,还让我替她疏通关系。当时我板起脸,把她骂了一通。打是亲骂是爱嘛。后来她终于勇敢地和那个走私犯划清了界线。小姐,什么时候你想听她清唱,我打个电话就把她叫来了。她敢不来,我就打她的小屁股。
,不说这个了,还来说冰莹。我问田汗,这里也有舞台吗?田汗说当然,哪里地势高,哪里就是舞台。嗜,原来是露天剧场呀。田汗告诉我们,冰莹演的那出戏名叫《想方设法要胜利》,演的是里面的一个姐姐,两只眼睛都瞎了。我说,这不好,冰莹的眼睛那么大那么亮,演瞎子不是浪费了吗?田汗说,瞎子怎么了,瞎子也是人民大众的一员嘛。一句话就把我呛了回去。不过,瞎子不瞎子,胡安才不讲究呢。一听说女儿在演戏,他就来劲了,扔下我就要去看戏。但是田汗不把演出地点告诉他,他也干着急没办法。田汗指着胡安怀中的狗,说,这种狗能有几两肉,带来干什么。胡安说,这是带给外孙女玩的。他问田汗,外孙女在什么地方。田汗说,她整天喊着要吃肉,葛任开会的时候就把她带去了。
不,我没和胡安一块住。当晚胡安住在葛任那里,我则被田汗领到了另外一个地方。那个地方叫尚庄,临近铁路。田汗把我带到村中的一个小院子里,对我说,先生,你就先委屈一夜吧,葛任一回来,我就把你还给他。院子里有个小教堂,据说是外国人建的,不过里面的神像已经被砸成了砖头那么大的碎块。田汗给我派来了两个人,交代他们好好服侍我,然后就走了。当中有一个叫赵耀庆的,我在上海时见过一面,我还记得葛任叫他阿庆。他给我的印象是,不管葛任走到哪里,他都要跟去,就像葛任的尾巴。我想,田汗叫他来,无非是要让他辨认一下,我究竟是不是葛任的朋友。
从这件事上可以看出来,田汗对我的领路人胡安并不完全信任。阿庆给我端来一个脸盆,说是让我洗脚用的。我看见脸盆里面还有一点面渣,就问他是不是端错了。阿庆说没错,这是多功能盆,洗脸、洗脚、和面、盛酒、煮饭,样样都行。听说还要用它来煮饭,我的脚赶紧缩了回去。阿庆嘻嘻一笑说,你要不用我可用了。话虽这么说,他并没有用。他是个明白人,做得对。既然洗脚水是给我端的,那就宁可泼掉他)也不能用。
那盆清水就一直放在床前。那天的月亮特别圆,映在水中就像一个梦。后来我睡着了,可是没睡多久,我就醒过来了。我想解手。不,我说的不是现在。我是说,当时我被尿憋醒了。我一醒过来,就听见有人在唱歌,由远而近。原来,战士们从前线回来了。他们唱《红军纪律歌》,唱《打碎敌人的乌龟壳》。多好的歌曲啊,健康向上,振奋人心,至少我以前还从来没有听过。可当时,我正尿急呢,哪有心思听那个。我就去开门,可拉一下没拉开,又拉一下还是没拉开。小姐说得对,阿庆上锁了。阿庆就站在门外,我叫他开门,他却说,你就尿盆里算了。我急得跺脚,说我真的尿不出来。接着我就听见阿庆“咚咚咚”跑走了。你猜猜,他干什么去了?猜不到吧,他是请示去了。当他请示完跑回来的时候,我的尿泡已经快胀破了。幸亏我当时年轻,前列腺没有毛病,否则我肯定尿裤子了。
请跟我走,阿庆说。他把我领到一堵墙边,指着一棵树,说,先生,你可以尽情释放了。就在这个时候,我听见墙那边正在动刑。有人呻吟,还有人哭爹喊娘。阿庆告诉我,那些人原来就是白匪,被俘以后加入了红军,可还没打两天仗,就又想逃跑。小姐,你大概还不知道,人哭的时候乡音就带出来了。我很快就听出其中一个人与我家乡的口音很相似。这一点很要命,我不由得哆嗦了半天,好像那挨揍的人是我。多天以后阿庆向我承认,他之所以把我领到那个墙根,就是要敲山震虎,让我受受教育。其实,那天我并没有听到多少哭喊,因为打了胜仗的红军又唱了起来,把那哭声压了下去。将士们在离我不远的地方燃起了火堆,围着它又唱又跳。所谓那边人头落地,这边凯歌髙奏。他们的脸被火光映得通红,像烙铁,像天边的落日。我就在那凯歌声中往教堂走。我的影子走在前面,影子随着火苗抖个不停。那影子越拉越长,似乎永远也走不出去。好不容易到了教堂跟前,一个黑影突然冒了出来,把我吓了一跳。那人手中端着脸盆,往火堆的方向跑去了。那股酒香告诉我,脸盆里盛的是酒,革命的庆功酒。
剧团
范老记混了,冰莹参加的剧团名并不叫“心贴心艺术团”,而叫“中央苏维埃剧团”。他冤枉了人家小红女。当然中华苏维埃剧团”与小红女后来创办的“心贴心艺术团”确实有很多相似之处。比如,都是巡回演出,都是宣传政策,都是为了密切干群关系。冰莹当年参演的剧目也不叫《想方设法要胜利》,而叫《无论如何要胜利》。关于此剧,安东尼,斯威特在《绝色》中写道:
在对苏区生活的回忆中,冰莹的目光穿过时光的重重雾霭,落到了一个尘土飞扬的苞谷场上。那是她最早的戏剧舞台。她回忆说,她演出的剧目叫《无论如何要胜利》。“无论如何”的意思就是为了达到目的,可以不择手段,这是革命伦理的中心法则。剧情讲的是一个不满十岁的儿童团员和他那双目失明的姐姐的故事。在被称为“白军”或‘‘白匪”的政府军的严刑拷打之下,他们严守革命机密,至死没有泄露红军的行踪。冰莹扮演的就是其中的姐姐,她回忆说:“白军扮演者的皮鞭虽然没有落到我们身上,但我还是从小演员的眼中看到了恐惧,那是真正的恐惧。我看见他把裤子都尿湿了。”当时,白军的扮演者在现实生活中,就是一个刽子手,准确地说是红军行刑队的队员。由于他的表演非常生活化,所以他本人也激起了观众的义愤。很多次,他都是在观众们“打死白匪”的喊声中悄悄溜走的。他一走出演出区域,就被人迅速地保护了起来。因为稍有迟疑,他就可能会被愤怒的观众当成真正的白匪杀掉。
据冰莹回忆,与白匪扮演者的狼狈逃窜不同,那个小演员每次演完戏,都会被热情的观众团团围住。人们拿出仅有的食品,或者是一块地瓜,或者是一只菱角,送到他的面前,小演员的父母很快就成了富人。但是悲剧很快就发生了,有一天他的父母被杀了,家里被抢劫一空。历史总是比所有的戏剧都要精彩。谁都难以料到,许多年之后,当年的孤儿经过了多次整容手术一这是“无论如何要胜利”的现代版本一竟成了最有名的特型演员,专职出演毛泽东。他并且声称自己就是毛泽东在长征途中丟失的“婴儿”。不过随即就有人指出,他的年龄与毛泽东丢失的婴儿并不相符……
按照安东尼,斯威特文后的注释,我在1992年12月26日的《黄河晚报》娱乐版上,找到了与那个特型演员有关的一篇报道。事实上,这个人倒是在走穴、拍戏之余,经常参加由小红女组织的心贴心艺术团的演出活动。当然,无论是走穴,还是参加“心贴心”活动,其演出形式都是完全一样的。《黄河晚报》上的这篇文章描述了他在1992年底到二里岗和朝阳坡之间的葫芦镇走穴演出时的情形:
当他背手从幕后走出来时,背景音乐是《东方红》。按照他与穴头签订的合同,他必须在台上呆够五分钟。因此,他走得很慢,从露面到走到舞台中央,用时一分钟,接着他给观众一分钟的鼓掌时间。在欢呼声中,他挥着手,模仿韶山冲口音向人民问好。记者发现,无论是以往参加心贴心艺术团的演出,还是眼下的走穴,他的讲话都是一成不变的广印(人)民好哇,鹅(我)也很想念印(人)民哇。印(人)民是真正的英雄,印(人)民,只有印(人)民,才是历死(史)的创造者。好久不见喽,看见乡亲们都过上好日子,鹅(我)这个心里哟,高兴哇。不讲那么多了,鹅(我)出来太久喽,马克思要点名了哟,点名不到,是要爱(挨)板子的哟。”这番话用时两分半钟。然后,他用一分钟时间缓缓退场,留给观众一个巨大的背影。退场以后,他用半个小时清点自己的巨额报酬,然后和穴头讨论下次的活动安排。
当天演出之后,由于部分演员逃税,税务部门不得不将演员们留了下来。记者在获悉此事以后,直奔演员们下榻的黄河恋宾馆。在走廊里,记者见到了一同参加演出的当红明星小女红。正如大家已经知道的,小女红本次演唱的经过改编的《朝阳坡》选段,获得了观众们的热烈掌声。税务人员表示,小女红的税款是最早付清的。她的人品和艺品,都使税务人员称赞不巳。正是通过她,记者才得以找到那位特型演员下榻的房间。当时,他正为房间供热装置发出的嗡嗡声向服务小姐发火。在小女红同志的介绍下,这位特型演员愉快地接受了记者的采访。在采访的后半段,记者试着问到一个传说甚嚣的敏感问题,即他是否真的是毛泽东在长征途中丟失的那个婴儿。他像电影中的毛泽东那样跷着二郎腿,抽着烟,说:“这是肯定的嘛,我有足够的证据嘛。”当记者拿出一篇报道,说明毛泽东的那个儿子是在长征途中出生的,而他早在长征前就参加过《无论如何要胜利》的演出,并且曾与冰莹以及冰莹的父亲胡安先生同台演出过的时候,他突然说道少数服从多数。要是很多人认为我是,那我就是。我不能违背民主集中制原则。”
因为急着表白,他来不及模仿毛的口音了。记者很想问一下,他所说的“多数”是否包括那些在台下鼓掌欢呼的人,但还没来得及问,他就把记者推了出来。砰的一声,门就关上了。走出宾馆的时候,小女红同志特意替这位特型演员的不礼貌行为,向记者表示歉意,并表示她会把他的行为反映给她的祖母小红女,让老人加强对演员的思想教育工作。记者不由得感慨,演员们要是都能像小女红同志这样德艺双馨,那我们的文艺百花园该是一种怎样喜人的景象啊。
顺便补充一下,文章中提到的小女红演唱的《朝阳坡》选段,确实是改自小红女当年的著名唱段《朝阳坡从未有风平浪静》:
朝阳坡,朝阳坡从未有风平浪静稳定中不稳定,两耳细听风雨声改革前旧势力根深蒂固整曰里背朝天面朝黄土到今日市场经济凯歌高奏工农商齐携手奔小康,走向繁荣世界风云幻,举国红心同农民兄弟们,科技培训好哇岂容得风言风语扰乱这致富行动同志们,擦亮眼,不能让旧习惯再次风行要知道,春暖时,还须留意那寒流与霜冻胜利后还要勇向前坚持斗争党啊,亲爱的党,你像那苍松翠柏根深叶茂,万古长青你的话我们时刻记在心间我们在这朝阳坡巍然屹立,永不凋零。
至于报道中所说的胡安曾与这位特型演员同台演出一事,范老接下来就要提到。
葛任劝我走
我是第二天见到葛任的。他骑着一匹马,来到了尚庄。那是一匹灰色的马,他给它起名叫灰烬。当时我吃了一惊,哟嘿,没搞错吧,这个白面书生竟会骑马?可不是他又是谁呢。他一点都不像个肺病患者。革命就有这点好处,能让人忘掉病情,忘掉自己,忘掉一切。不过,看上去他的身体也确实好多了。我的药也算是白捎了。
完全出乎意料,一见面,葛任就劝我走,马上走!怪了怪了,当初是你劝我来的,我现在来了,你又要劝我走。我的脑子转不过弯来,还以为他在考验我呢。可他很快又说,范老(兄),这不是你呆的地方,还是尽快走吧。我让他看了看脚底的水泡,说,我总得喘口气吧?他说,那也好,给你两天时间休息,然后你就走人。
当天晚上,葛任在他家里为我接风洗尘。他再次鼓动我离开苏区。我问为什么?他说,战事越来越紧了,留在这里,他无法保证我的安全。冰莹也在,她刚从一个叫小塘的地方赶回来。我和葛任说话的时候,她一直在逗女儿玩。当中,她也插了一句,劝我最好早点离开。她的嗓子有点哑,演戏演的。当时在场的,还有一个衣着讲究的年轻人,文文静静的,看上去是个读书人。他没有发表意见,一直在旁边吞云吐雾,就像一根烟囱。我注意到葛任也向他要了一根烟。看来,他们关系不错。听了葛任的介绍,我才知道他曾经是蔡廷锴将军的部下,名叫杨凤良,刚加入红军。后来,我和杨凤良混熟了,他才告诉我,他留在这里,是大气候和小气候决定的。大气候是革命,小气候是爱情。他和这里的一个小媳妇搞上了。那个小媳妇很不简单呀,会茶艺,会唱戏,会拉琴,人也很性感。姥姥!她穿着红肚兜,两只乳房翅翘的,就像英文:甜橙)一般。我曾偷偷地去听她唱戏。她最拿手的是《鲜花调》。你不知道《鲜花调》?它就是后来的《茉莉花》呀。好一朵茉莉花,好一朵茉莉花,满园花草香也香不过它。?我的嗓子还可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