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便说一下,葛任与陈独秀后来的交往,主要是书信交往。由于他们都关心中国文字的拉丁化问题,所以1929年陈独秀在写完《中国拼音文字草案》一书的初稿以后,曾给葛任寄过一份,并请葛任校核其中的部分发音。1942年5月27日陈独秀病逝之时,葛任正在赴宋庄(注:即今天的朝阳坡)途中,他自然无法得此消息。因此,对陈独秀的一生,葛任有着怎样的评价,我们也就不得而知了。至于他与李大钊的关系,正如阿庆曾提到过的,他们曾在上海大学做过同事,来往密切。1927年4月28日,李大钊被张作霖绞死以后,在给我的姑祖母的一封信中,葛任曾这样写道守常(注:李大钊的字)竟已作古,令人备感伤悲。他是中国的耶稣,因他也是吊到木头架上死去的。手掌与脚踝没楔钉子,倒称得上国人的仁慈。当年,我是在高田村寻找父亲旧踪时,见到守常的,自此每以父兄待之。据说他死时舌头伸出很长,他要说甚么,看客们不关心,看客们要看的是上面落的灰。”葛任对李大钊感情之深,由此可见。
忘掉过去,就意味着背叛(续)
因为先学医,又学法律,所以我在日本的时间最长。回来以后,我呆在上海替人打官司。没多久,我听说川田也来中国了,在北京医专任教,还听说葛任也在那里。“五四”的时候,我去北京找他们,当然也是为了参加爱国运动。可我没见到葛任,他给抓进去了,关在步军统领衙门。川田倒是见到了。他喜欢吃北京的卤煮火烧,还迷上了中国的臭豆腐。我说,你都快变成苍蝇了,什么臭喜欢什么。我请他去咪西过几次,每咪西一次,他都抹着嘴巴,哟西哟西个不停。我当时还问起川井。他说川井正在东京商业学校上学,学校设有支那语课,川井的中国话说得呱呱叫,也是黏黏糊糊的,跟北京人没什么两样。
不久,我就听说川田辞职了。屁股尖,坐不住嘛。有好多年时间,我没有听到过他的消息。抗战的时候,我突然得知他又来了,又来中国了。小姐,你不是说你知道一些我的历史吗?那你一定知道我当时的身份。对了小姐,我当时在情报部门工作。搞情报的,都是千里眼,顺风耳。我们获悉,这次他除了搞大东亚文化共荣研究,还兼任少佐翻译官。再后来,就听说他在朝阳坡(宋庄)被八路军击毙了。两年前,我看到一篇文章,是一个姓朱的人(朱旭东)写的,借田汗的嘴,说川田是自己吞药死的。不管怎么说吧,反正当时就死了。喂,小姐,田汗你知道吗?他和葛任是同乡,都是青埂人。我在国外的时候,听说田汗在“文革”后期倒了霉。后来,好不容易熬到了平反,却又在床上躺了多年。命运对每个人都是公平的,谁也不能保证一辈子都风光。川田也是这样,他早年过得逍遥自在,可临了,还是死到了异国他乡。
川田是死了,可他弟弟川井还活着呀。川井后来也参了军,来到了中国。他来中国的真正目的,是找他哥哥的。因为两国交战,我并没有去见他。到了1943年,一项特殊的使命摆在了我面前,但我苦于无法下手。这个时候,鬼使神差一般,我突然遇见了川井,于是,我就让他跟着我去了一趟大荒山白陂镇。对,那时候葛任就在大荒山白陂镇。他就是奔着葛任去的,想从葛任那里打听到他哥哥的下落。这一下你知道了,他就是在那个时候,知道我们中国有白陂这么个地方的。可后来,我就没有他的音讯了。
瞎,一晃就是几十年。几年前,我率领一个法学代表团去日本访问。虽然日程紧,任务重,但我还是抽空去了一趟喜之郎。那个餐馆的小老板听说来的是中国代表团,跑前跑后热情极了,还翻出几张老照片让我们过目。看了那些照片,往事就涌上了心头。其中有一张,就是我、葛任、陈独秀,还有川田、川井,跟当年老板的合影。导游告诉我们,只要有中国人来,小老板就要把它拿出来炫耀炫耀,让人知道喜之郎历史悠久,在中日友好交往史上留过一笔。就是通过那个小老板,我得知井还没有死呢,并且还来这里吃过饭。可那一天,我没能和他联系上。回国以后,川井电话就打来了,说要在有生之年来一趟中国。我想,他大概也只是说说罢了,没有必要放在心上。哪料到这个老鬼子说来就来了,并且还要在大荒山白陂镇(市)投资呢。一到中国,他就赶紧和我联系。当时我正在广州疗养,他要去广州看我,我没同意,投了反对票。这回,他终于可以见到我了。小姐,这么给你说吧,我已经准备好了,如果他代表日本人向我表示忏悔,我就对他说:川井啊川井,一定要记住历史,因为忘掉过去,就意味着背叛。请小姐不要拦我,这话我非说不可。我想,川井如果明智的话,一定不会认为这有损于他的人格。说实在的,这和国格有关,与人格无关。人格马虎一点不要紧,国格却万万马虎不得。
希望小学
1997年7月,趁香港回归,日美龟式会社老板川井先生前往香港寻找商机,随后又来到了深圳。一星期之后,他以旅游者和商人的身份,来到了阔别多年的白陂,并得知白陂正计划在白云河上游建一座30万千瓦的水电站。这一趟他没有白来,因为这是一个巨大的商机。
川井其实并非范老所说的不懂“中国的国情”。他瞄准了一位副市长,设宴和他交朋友。随后,要员就派自己的秘书,即当年炸毁铁路的客家英雄郭宝圈的儿子郭平,到宾馆拜访了他。郭秘书坦言相告,按照惯例,此项目的承包商需要竞标选出。后来,郭秘书若无其事地和他聊起了一件小事:枋口小学因为年久失修,在一个雨天掉下来几根構,有两个女学生给砸死了。“死得早,不如死得巧这话很耳熟,我突然想起来田汗在讲述二里岗战斗时,也说过这话夂当时希望工程正要在老区建上一批希望小学,本来枋口小学是不在候选名单上的,可这样一来,枋口小学就榜上有名了。希望工程办事效率挺高,钱很快就划到了白陂。但就在此时,白陂由县改市的竞争进入了白热化阶段,“该花的(钱)不花,错过了良机,老百姓当不成市民,会指着鼻子骂娘的”。于是,那笔钱就临时充当了公关费用。说到这里,郭秘书话锋一转,说:“本想改市以后,就把那个窟窿补上的,可由于随后有一些必不可少的庆祝活动,市里银根吃紧,那个窟窿也就一直没能补上。”
川井一点也不傻,立即表示愿为中国教育事业的发展做出贡献,不花市府一分钱,承建这所小学。郭秘书说要真能这样,那就太好了,我们可以对市民说,小学没能按时建成,是因为要建的是最好的学校。在原有基础上,市府又引进了外资。工程大了,工期自然就长了。”郭秘书代表副市长对川井说,小学建成之后,可以在学校门前竖起一块石碑,纪念川井先生的功德。但川井先生对勒石留念不感兴趣。他说,许多年前,因为一个老朋友,他曾来过这里。为了纪念自己的老朋友,不妨叫它葛任希望小学。出乎他的意料,郭秘书竞然不知道葛任是谁。尽管如此,郭秘书还是表示,一定把他的意见转达给领导。郭秘书的原话是:“一切以经济建设为中心,只要对经济建设有利,领导一定会开绿灯的。”但川井没有想到,范老会率先反对使用那个名称。
顺便说一下,现在的希望小学,全名就叫“枋口希望小学”,那几个字就是范老的手笔,是范老写好后,从京城寄来的。
晕船
,实话给你说,不算这一次,我去过两次白陂,两次都跟葛任有关。有好多年,只要一闭眼,我就看到了大荒山白陂镇。对,现在叫白陂市了。那里的一树一石我都很熟悉。这些年来,我经常对家人进行革命传统教育,实践证明效果很好。这么说吧,连小保姆都知道了大荒山白陂镇。条筒万,中发白,有客人到家来打麻将,小保姆只要一说大荒山,我就知道她揭住了白皮。她是在给我传递暗号呢。多懂事的丫头啊。上次去日本访问,我还特意带上了她。不管是代表团成员还是日本友人,谁见了不说她乖巧。可是天有不测风云啊,前不久,夫人用鸡毛掸把人家赶走了,还说人家是个妖精。气死我了!
好了,我们还说正事。第一次去大荒山白陂镇,是癸酉年,也就是1934年。前面说了,我在日本学的是法律,学成归来,就想着怎样才能报效祖国。回国后,我在上海替洋人打官司。那时候中国人不打官司。衙门口朝南开,没权没势别进来。洋人有权有势,我自然要替洋人打官司,物质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嘛。当然,这跟我的初衷不一样,但又有什么办法呢?我心中苦闷,常往青云路跑,找葛任聊天。那时候葛任在上海大学教书。他还常请我去慕尔鸣路的家里喝酒。有一天我去找他,见他正在收拾东西,准备出远门。他不说我也知道,他要去的是大荒山苏区,因为他已经念叨多时了。他那时候已经染上了肺病,按说需要静心调养,可他是个闲不住的人啊。当时鲁迅也劝过他,劝他安心养病,可他听不进去。鲁迅你总该知道吧?和女学生谈恋爱的作家?对,那个女学生名叫许广平。张曼玉?,她和张曼玉还真是有点像,都是单眼皮,肿眼泡。
为葛任饯行的时候,他就想拉我下水。他说,苏区正处于用人之际,到那里正好可以大干一场。晚上,我请他去看电影,电影好像叫《动物世界》。不,不是赵忠祥的《动物世界》,而是一部好莱坞影片。在电影院,我们刚好碰见了鲁迅。他也是个电影迷(注:查《鲁迅日记》可知,那天是1934年1月7日,是个星期天,白天多风,“夜雨雪……往上海大戏院观电影《兽国奇观》。当时同去的还有冰莹,冰莹一见鲁迅,就问许广平为何没来,两口子是不是吵架了。我又想起来了,你长得很像冰莹,眼睛像,眉毛像,鼻子像,笑的时候最像。冰莹是个大美人啊。贾宝玉把女人分为姑娘和婆子两种,在我看来,冰莹永远是个姑娘。从电影院出来,他回请了我,请我去喝咖啡。他说,上海就是动物世界,我们还是到新世界去闯一闯吧。笑话!在上海,我是红袖添香夜读书,有钱赚,有电影看,还有咖啡喝,可以说是精神文明、物质文明双丰收,去那穷山恶水干什么?
事情本来就这样过去了,可随后发生的一件事,使我的想法改变了。我的命运,也从此发生了历史性转折。那年夏天,我和成千上万的上海人一起,迷上了电影明星阮玲玉。她和胡蝶不一样,胡蝶是雍容华贵,她是清高忧郁。当时,她是上海联华公司的当家花旦,万人迷啊。小姐这是在恭维我,当时我没权没势,她怎么能看上我呢?算是单相思吧。我曾去现场看她拍戏,拍的是《新女性》,可是每次下场,她连看都不看我一眼。不看我不要紧,因为她不搭理的人多了。没过多久,我遇到了一个女人,把阮玲玉像完了,都是尖下巴、丹凤眼、柳叶眉,都是髮发,都穿碎花旗袍,用的都是英国的力士香皂,皮肤嫩得一掐就流水。没错,就像是克隆出来的。她被后爹欺负了,来找我打官司。一来二去,她就把我勾引上了。别笑,我是实事求是,一点不耍花腔,真的是她先勾引我。当然,就算是我勾引了她,那又有什么错呢?胡适说得好,哪个先生不说话,哪个猫儿不叫春?不巧的是,我的夫人很快就知道了。姥姥!狗鼻子就是尖。接下来,家里就鸡飞狗跳墙了。经验告诉我,关键是稳定,稳定压倒一切。但办法都想尽了,也稳定不下来。
惹不起,我还躲不起吗?我就想出去躲躲,等她的邪火灭了再回来。
要不怎么说无巧不成书呢,就在这时候,有一个叫胡安的人到上海来找我了。胡安是个资本家,靠茶叶发了财,后来在杭州、上海搞房地产,富得流油啊。来的时候,他怀抱着一只狗。他说,那是一条狮子狗,是他从法国带回来的。如果我没有记错,他的狗还有一个洋名,叫巴士底。他说,那是一条法国狗的后代。这个人就是冰莹的父亲,葛任的岳父。哈哈哈,这一下你满意了,刚才说你长得像冰莹,你还一肚子不高兴,现在明白了吧,我是说你和她一样,都是大家闺秀。夸你呢。胡安是从苏区回来的。葛任走后,冰莹因为思念葛任,也要去苏区,他就把女儿和外孙女都送去了。胡安一去就迷上了那个地方,还要再去。我问他,老胡,那里到底有什么好,值得你一趟趟跑。他说,那里有斗争,天天有斗争,不像上海、杭州,跟一潭死水似的,没意思,没意思。他告诉我,他这次回来,就是要卖掉上海和杭州的房产,然后再去大荒山。他问我要不要一起去,还说我要不去,他就只好和狗一起去了。我动了心,问来回一趟要多长时间。他说也就是个把月吧,旅费他全包了。对,他就是想拉我做个伴!他说,你跟夫人打个招呼,不要说去大荒山,就说到南京打个官司。他要是不提我老婆还好,一提,反而坚定了我的决心,去去去,我去!因为知道葛任有肺病,临走我还特意捎了点药品。我想,别的先不说,就算是为了见见朋友吧。
当时去大荒山白陂镇,有一条秘密交通线。先从上海坐船,出吴淞口向南,一直到香港。我从不晕船,可那次却晕船了,吐得到处都是。到了香港,中共的地下交通员领着我们换船到汕头。然后,改乘火车到潮安,再乘船沿着白云河往白陂镇走。路上的艰辛真是一言难尽。常常是夜里赶路,白天藏在山顶上睡大觉。在一个叫大埔的地方,交通员看见胡安抱着一只狗,就把我们当成了坏人,差点把我们干掉。幸亏那人没开枪。为了节省子弹,他只是用左轮手枪的枪把,敲了一下我的后脑勺。胡安?幸亏他挺住了。他要是也昏过去的话,我们就会被剁成肉丁。这种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对我来说是苦不堪言;对胡安来说,却是难得的快乐。他说,他最喜欢过这种日子了,愿意天天在这条线上跑。范晔说,你跟她一样,都喜欢蹦极,说那叫高峰体验。哈哈哈,胡安其实就是在追求高峰体验。当时,我特别后悔,但开弓没有回头箭,只能硬着头皮跟他走。就这样,一直走了近一个月,我们才到达白陂镇。当时,我脸都肿了,鞋底也磨掉了,脚上都是泡,就像个赤脚大仙。
公交通线
华伟消费联盟的创始人宛权树的父亲宛关熙,当时只是个地下交通员,他的代号叫“掌勺”,意思是做饭的。宛关熙就在范继槐提到的大埔交通站工作。它是整条交通线上最重要的一个交通站。周恩来、叶剑英、刘少奇、项英、任弼时、博古、张闻天、李德,等等,都是经由这个交通站出入苏区的。1949年以后,宛关熙同志回到老家福建当了一名县长,“文革”期间调到了江西,成为省委的主要负责人之一。宛关熙死于1970年,当时宛权树只有16岁,正在离大埔几十公里的黄塘公社插队。宛权树后来承认,他的传销公司所采用的网络销售模式,就是对当年的地下交通员的组织形式的模仿:以单线联系为主,除了上下卡友,别的人彼此并不认识。传销公司有经理30人,当年大埔的地下交通员刚好也是30人。当然,两者也有不同:宛关熙们是为了建立红色政权并且建立起来了;宛权树们却是为了发上一笔横财,然后逃到国外做个寓公,但寓公还没做成就被收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