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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OK,彼此彼此(1)

时间:2000年6月28号-29号

地点:从京城到白陂市途中

讲述者:范继槐先生

听众:白凌小姐

录音:白凌小姐

我是来还愿的

小姐,是我提出不坐飞机的。我对白陂市的领导同志讲了,还是把钱省下来,留给希望小学吧。坐火车累是累,但一想到祖国的花朵们可以多买一支铅笔,我就高兴。小姐,让你跟着我受委屈了吧?回到京城,我会补偿你的。你都想要什么?我退居了二线,可并没有退出历史舞台。在京城,我讲句话还是管用的。

包厢(车票)比机票还贵?鬼机灵,什么也瞒不住你。对,我害怕坐飞机。给你出道思考题:馅饼和飞机哪个值钱?我们是辩证唯物主义者,要讲辩证法。天上掉馅饼是好事,掉飞机就不是好事了。据权威部门统计,在全球化的今天,每36个小时就有一架飞机栽下来。但是,心里这么想,话却不能这么讲,只能讲是为了省钱。

当然啦,坐火车也是图个讲话方便。你不是说要给我写传吗?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最想知道的,拐弯抹角想打听的,就是我和葛任(在白陂)的那段历史。还有白圣韬?〇尺,我会讲到他的。我也经常想起他,每当我大便干结,我就会想起他。他后来去了香港,据说死得很惨。年轻人知道点历史没有坏处。马克思在《资本论》里说,学了历史,能缩短和减轻分娩的痛苦。你要是生过孩子就好了,那样你就知道马克思的话是真理,是指导我们事业的理论基础。

以前有人来采访我,国内国外都有,男女老少都有。都被我轰走了。有一个人对我说,范老,你不说我们也知道,是你杀了葛任。

还有一个人,自称是葛任研究会的,在我的四合院门前磨蹭了一个半月,狗咬尾巴似的团团转,最后我还是没见她。她狗急跳墙,给我来了个最后通牒,说什么纸是包不住火的,你最好还是讲出来。哼,人是吃奶长大的,不是吓唬大的。我让秘书告诉她,我当然会讲的,但不是给你讲。没错,我承认纸包不住火,这是颠扑不破的真理。但是!我敢说别人知道的都是一鳞半爪。白圣韬死了,赵耀庆死了,冰莖死了,田汗也死了,有关的人都死了,就留下了我老范。我若咬紧牙关不吭声,这段历史就随我进八宝山了。

但我现在想讲了。你都看到了,虽说我的身子骨还算硬朗,可指不定哪一天,马克思的请帖就从门缝塞进来了。出发前,我对你说过,我(此行〕的工作是参加庆典,还要为希望小学(落成)剪彩。其实,我是奔着葛任去的。我是来还愿的。许多年前,我对着葛任的坟墓说过,再见了朋友,我以后会来凤凰谷看你的,一定会的。现在,我终于可以还愿了。这次,我要到凤凰谷看一看,走一走,烧烧香,磕磕头。唉,白驹过隙啊,转眼间半个多世纪就过去了。你运气好,错过了这个时机,想听我也没心情讲了。鸟之将亡,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说的都是实话,大实话。出于对历史负责的精神,我想把这段历史留给后人。

不过,我还是要提醒你一句。我现在给你讲的,最好不要让外人知道。胡适你知道吧,他有一句至理名言:我们若不爱惜自己的羽毛,今天还有我们说话的余地吗?所以,你(写)的传记,一定要等我死后再出版,我死后,你怎么糟蹋我,我都管不着了。天塌下来,也不关我的事喽。这是不是很矛盾?这没什么,因为任何事物都是对立统一。

一点说明

多年来,为了让范老接受我的采访,我真是费尽了心机,但最后我还是未能如愿。他的秘书说,作为中国法学界的泰斗式人物,他的活动已经安排到了二十一世纪初了,你就等着吧。我曾多次上门,每次都被赶了出来。现在你知道了,范老所说的那个在四合院门前“像狗咬尾巴似的团团转”的人,就是我。

2000年5月初,我在白陂采访时,意外得知范老近期要到白陂。这些年白陂的规格升得很快,1983年它由镇改县,1997年又由县改成了市。现在,当地政府准备邀请范继槐先生前来参加建市三周年的庆典活动,并为一所希望小学剪彩。因为他有怕坐飞机的毛病,所以我断定,他不来则已,要来一定是坐火车。于是,我连夜赶到京城,约見了白凌小姐。后来,正是她陪着范老去了白陂,并录下了范老的声音。我曾经提到过,白凌就是白圣韬的孙女,当时她正在京城进修。在此之前,我曾让她看过白圣韬的自述,对祖父当年的活动,她很有兴趣。她通过范的孙女范晔,结识了范老,并和范老成了“忘年交”一至于白凌那少女的美色是否起了作用,我就不得而知了。白凌所说的要给范老写传的事,也是我们事先商量好的。谢天谢地,范老总算是信了。

白凌从大荒山回来,就给我打电话广哇噻!货到手了,我们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我曾答应她,只要她完成“采访”,我就替她支付一年学费,书出版以后,再付给她一笔稿酬。因为整理录音常会遇到一些意想不到的困难,所以我只好拉着白凌和我一起整理。整理完以后,还差一个标题,白凌灵机一动,说:“就用‘彼此彼此’好了,那是他的口头禅。”所以,我要特意说明,从标題到文字,这部分内容都包含着白凌的功劳。我真的非常感谢她,若不是她的帮忙,这段历史可能真的会如范老所说,跟着他走进八宝山。

忘掉过去,就意味着背叛

我是奔葛任去的。要剪彩的希望小学,跟葛任有关嘛。现在的小学,是日本人建的,他叫川井。他是日美龟式会社的老板,在日本,龟式会社仅次于株式会社,是跟美国人合作的大财团。这次,他也要去。日本人死脑筋,当初非要强调建的是“葛任小学”。我提醒他,不要带“葛任”二字,不然我就不去剪彩了。他打破沙锅问到底,非要问为什么。给老外讲中国国情,等于对牛弹琴。那就只好跟他玩虚的了。我就给他说,葛任给我托了梦,在梦中告诉我的。我这么一说,鬼子只好败退了。

川井的心事我懂,无非是想纪念葛任嘛。许多年前,我和葛任在日本留学时,在他家里住过。那会儿我们刚到东京,在东亚高等预备学校补习日语,由于学校床铺不够,就在他们家里借宿。当时,同住的还有一位中国留学生,名叫黄炎。这个人后来在延安办,过报纸,现在以探亲的名义去了美国。也真有他的,革命了一辈子,老了老了,却投入了资本主义怀抱。他跟我相反。我是在资本主义国家呆了半辈子,老了老了,又回到了社会主义怀抱。嗨,我们永远是两股道上跑的车。

那个没出息的家伙,咱就不说他了,还来说川井。小日本小日本,川井一家人的个子却不低。川井的哥哥叫川田,比我和葛任大五六岁。川井呢,又比我和葛任小五六岁。他们家有幢小阁楼,前面是个小院子,我们住在二楼,拉开窗子就可以看到院子里的蚕豆花。川田、川井的母亲,年轻时是个美人,老了老了还很有风韵。她穿着木屐在院子里走,就像敲木鱼。她喜欢支那文化,让儿女跟我们学汉字。川井的妹妹叫代子,那年只有六七岁,白白净净的,就像个小瓷人。当时我们和平共处,结下了深厚的友谊,为中曰友好写下了一笔。好多中国人都来过那个院子,最有名的就是陈独秀。他曾经问过川田,在院子里种蚕豆,收成可好?川田说,种蚕豆不是为了吃,是为了治病,蚕豆花泡水可治高血压。他母亲就有高血压,喝了蚕豆花水,很灵验。来日本前,我只知道蚕豆利胃、和脏腑,不知道它的花还能治病。处处留心皆学问啊。

真要说起来,我后来改学法律,还是受了川井的哥哥川田的影响。刚去的时候,我也是学医。到日本去的人,十有八九想学医。我的祖父和父亲都是中医,按说我学医是顺理成章。可川田对我说,当医生最没劲了,每天见的人都残缺不全。若是牙科医生,那就每天都有人对你龇牙咧嘴。若是骨科医生,那你每天见到的都是缺胳膊断腿。若是妇科医生,那你这辈子就算完了,整天在女人的大腿根忙来忙去。小姐别笑,实事求是,他真是这么说的。他问我,你说说这种职业还有什么干头?当头一瓢凉水,泼得我分不清东西南北。我就去征求葛任的意见,可葛任的意见与川田基本相同。他说,门里出身,自会三分,你已经掌握了不少医学知识,何不再学一门新知识呢,中国需要法律人才,你干吗不学法律呢。我想,要以法治国嘛,以后搞改革开放,也需要法律人才嘛。就这样,我改学了法律。葛任呢,还是搞他的医学,业余时间写东西。什么东西?诗歌。他喜欢写诗。当时,他写了一首诗,叫《蚕豆花》,写的就是院子里的那些花。“五四”的时候,葛任又重写了这首诗,还换了个名字,叫什么《谁曾经是我》。你就是你嘛,偏要说什么谁曾经是你。可正因为它有点别扭,我才记得这么牢靠。

川田曾是藤野先生的弟子,他工作的医院在京都,但这个人屁股尖,坐不稳,常常跑回来跟我们一起玩。他是个美食家,经常带我们下馆子。我们常去的那家餐馆叫喜之郎,在东京鞠町区的平河町。陈独秀也常去。川井就更不用说了,小孩子都是人来疯,你去哪他就跟去哪。那里的豆腐做得不错,葛任最喜欢吃那里的豆腐。有一次,我,葛任,陈独秀,川田兄弟,还在那里留了个影。再后来,一传十,十传百,好多留学生都到那里吃过饭。

南陈北李

借范老的话头,顺便对葛任在日本的生活做些补充。据《东亚预备学校校史》(1957版)记栽:当时的中国留学生有4000人之多,仅东亚学校就有360人。因此,中国留学生在校外借宿的现象非常普遍。黄炎先生所著的《百年梦回》一书,对他们当时的借宿生活也有描述。对范老提到的照相一事,书中也有涉及:

对川田一家,印象最深的是他的妹妹和弟弟。他的妹妹当时还小,喜欢赤脚在屋里走来走去,一副浑然不觉的样子。我们都看惯了缠脚的女人,即便是放了脚的,也很少看到赤脚行走。葛任说,女孩的天足让他想起了糯米年糕,细,嫩,散发着香甜。我记得葛任当时还给我们念了一首《江南好》:“衫布裙绸腰帕翠,环银钗玉鬓花偏。一溜走如烟。”走如烟的还有川田的母亲。当她穿着木屐在院内的石径上走过,那嗒嗒嗒的声音就像是钟表的指针在匀速跳动。听着那声音,我有时竟会感到自己回到了中国遥远的过去。从缠绕着蚕豆花的栅栏的缝隙看出去,在某幢建筑物的一翼上出现的汉字,更加深了这种印象。我还记得她常穿一件浅蓝色的和服,上面的图案据说是神户的景致。

有一段时间,我们都迷上了照相。川田的一个病人的家属,有一个照相机。那人是个瘸子,他对川田极为恭敬,川田正是从他那里学会摄影的。我记得好多照片上都有陈独秀。他喜欢照相。我们是在东京郊外的高田村认识陈独秀的,一起认识的还有李大钊。可惜的是,那些照片都被我悄悄烧掉了。在延安的时候,每当有人问我在日本时是否与陈独秀有过接触,我都一概摇头否认,不敢接腔。

黄炎提到的高田村,是东京郊外的一个小村庄。葛任曾从父亲的朋友徐玉升先生那里知道,父亲逃亡日本时,曾到过这个村子。所以到了日本以后,葛任抽空来了一次,算是对父亲的一种怀念。后来他曾向我的姑祖母讲过他所看到的高田村:村里的民房非常简陋,村边有一小山,小山后边有一座频敗的古刹,但从古刹朽坏的飞檐上,仍不时传来鸣禽的啼啭。那些鸟是从池塘边的柳树和刺槐上飞过来的,池塘就在古刹坍塌的院墙后面。柳树已经泛绿,而刺槐的枝桠却还是黑的,就像当年跟着母亲作画时用过的炭条。一个当地人告诉他,以前曾有一个支那人和一个女人住在这里。他便想像那个“支那人”就是自己的父亲,而那个女人就是林心仪。他在村外走来走去,想像着父亲的逃亡生活,寻找着父亲当年的影子。就在这一天,他在位于小山旁边一间低矮破敗的民房门楣上,看到了几个中国字:月印精舍。他很快想到,这莫非是父亲留下的?但随后,他就看到了一个留着仁丹胡的男人。此人就是李大钊,而在房间里与李大钊高谈阔论的人,就是后来对中国历史产生重要影响的陈独秀。葛任,这个寻找父亲旧踪的人,在同一时间见到了后来新文化运动中的“南陈北李”。

随后,同游的黄炎、川田和范继槐等人也来到了月印精舍。黄炎在书中写到了此事,并提到了他们随后同游京都鸭川的一些片断:

李大钊留着小平头,额头很大,时常紧抿着嘴。而陈独秀却像个诗人,嗓门很亮,手势很多。当他的手在空中舞动时,你会觉得他手中正舞动着一把隐形的倭刀。那一天,当陈独秀向我们打听尹吉甫的时候,我们立即想到了在大贞丸号邮轮上落水而死的那个人。葛任说,他还保留着尹吉甫死前留下的一片糖纸,上面有几句诗。他的记性很好,当场把那几句诗背给了陈仲甫(独秀)听。陈当时就哭了起来。正如我前面提到的,我们正是从陈独秀那里知道,尹吉甫是上海东亚图书馆的一名编辑,是来曰本商量办杂志一事的。我又想起了尹吉甫化脓的伤口,以及他抚痂而歌的样子,不由得一阵心酸。

我记得葛任当时谈到了他的父亲。南陈北李都是两岁时死了父亲的,李在三岁时还死了母亲。葛任与此相仿,他幼时没见过父亲,后来又死了母亲。他们都是无父无母之人,所以有很多共同的话题。我记得在第二个周末,陈独秀按照葛任留下的地址,找到了川田家中。葛任拿出他的《蚕豆花》一诗,恭请陈独秀雅正。时代久远,我已经难以回忆起陈独秀对那首诗的评价。但我知道,陈独秀从此将葛任当成了一个文友,常在一起谈诗论文。

因葛任与他们交好,多天以后,葛任、川田与我,曾随南陈北李同游京都的鸭川,在贺茂川和高野川(注:鸭川在城北分为贺、高二川)的分岔处,倒是性情温柔的葛任先下了水。葛任以前曾将曰本比做另一个时代与风土的希腊,认为两者皆不避裸体,是个性灵的国度,值得效仿。我想,他也只是说说而巳,没想到他真的会在众人面前赤身裸体,就像一只白鲟鱼。当白鲟鱼从水中直立起来时,我甚至看见了他生殖器上悬挂的水滴。葛任招呼川田下水,可川田却懒得下去。他在采摘岸边的石蒜花,说要带回医院,献给一名护士。陈独秀冷不丁的将川田推下了水,但他却很快又爬了上来。陈仲甫自己扑向水面时,宛如一只鹰。这或许掺入了我后来的印象,而历史就是由各种印象叠加而成的。是的,由于日后的诸多变故,我不单将他看成一只鹰,也将他看成被鹰啄食的普罗米修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