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俺和葛任是在房前的天井里谈话。天井里面有一口井,井架木头还是新的。用来汲水的辘轳也是新的,用原木做的。桶放下去,辘轳就会吱吱扭扭。葛任说,他曾经想过,到了夏天,他就用水桶把西瓜吊下去冰,孩子们一定喜欢吃冰过的西瓜。俺说,俺也喜欢吃。他笑了笑,说,可惜你吃不到俺冰的西瓜了。那天晚上,葛任兴致很高。俺让人多加了几个菜,然后陪着葛任在天井里喝酒赏月。后来,葛任一直催俺回去。他说,说不定有要事正等着你处理呢。俺说,还能有啥要事,把你照顾好,就是俺最重要的使命。但他还是催俺回去。月亮移到天井外面时,他说累了,脑仁有点疼,想回屋睡觉了。俺说,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俺走了之后,你一定要去睡觉,不要再工作了,万里长征刚走完了第一步,以后的路还长着呢。
俺踏着月色回来,刚睡下,俺的手下就来报告了。说,逮住了一个家伙,是外地人,神色有点不对头,已经揍了一顿,正要再给他一点厉害瞧瞧。俺打了个激灵,想,这回来的人可能就是白圣韬。俺顿时又想到了葛任刚才说过的话。他催俺回来,莫非已经推算出田汗和窦思忠派的人要到了吗?英明啊,英明。俺的手下见俺面带微笑,以为要奖赏他们,便在俺面前炫耀他们是怎样收拾他的。这些狗杂种啊,除了给俺添乱,屁本事没有。为了不让他们看出破绽,俺还真给他们发了点赏银。同志们别瞪眼,俺是这么想的,早晚有一天,这些赏银还会回到人民的怀抱。他们吃进去了多少,到时候就得屙出来多少。
俺见到白圣韬的时候,那帮人刚把他从梁上放下来。俺恩威并重,先瞪他两眼,然后弯腰扶他。狗屎不上粪叉,他不识抬举,不想起来。俺还记得当时的形势。他跪在那里,闭着眼,鼻尖上都是泥,还筛糠似的打摆子。俺在他耳边轻轻地叫了两声,白圣韬,白圣韬。娘那个X,他没有搭理俺。他的头发快掉光了,额头显得很大,上面还有一层虚汗,亮晶晶的,就像刚从水里爬出来的螳螂。对了,他后来跟俺说过,他的头发是在来大荒山的路上掉光的。当时,俺心里直犯嘀咕,这不是熊包吗,怎么可能是从延安来的呢?再说了,怎么会只有他一个人,别的人马呢?鸡巴毛,不管他是啥地方来的,先把他稳住再说。他要不是白圣韬,只是个做生意的,那也好办,让他出点血,破点财,就可以让他滚蛋了。为啥要让他出血、破财?瞎,那还用问!一来算是劫富济贫,为革命做贡献;二来在杂种们面前有个交代,让他们看看老子为党国办差,从不打马虎眼。同志们,白圣韬后来叛变了革命,跟着范继槐跑了。可那会儿,他的真面目还没有暴露,还像个硬骨头,有点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劲头。因为俺还没有弄清楚他是不是白圣韬,所以看着他们又把他吊上了房梁,俺并没有上前阻拦。这家伙欠揍,刚才还蔫不拉叽的,可一吊起来,反倒变欢了。把他往上吊时,他说,再高一点呗。还说,要是每吊一下都能吃上一碗鸡蛋面条,那就多吊几下。他在空中晃过来,晃过去,鸡巴毛,就像一只大蜘蛛。嘴也不停,啥都说。说的是啥?你们最好躲远一点,免得绳断了,砸住你们。反正都是这种屁话,一听就让人来气。还说,最好用拴驴的绳子吊,最好是拴叫驴的,那种绳子最最最结实。娘那个X,他是硬往枪口上撞啊。屁股夹斧头,破屎(死)上了。像他这样的人,当时多得很。白圣韬没来的时候,俺就遇到过一个。那家伙出门做生意蚀了本,只好回来了,可到家以后又发现家产都被穷鬼们抢鸡巴了,家里的人也都死鸡巴了。那人只想早点死,你越是揍他,他越是喊过瘾。遇到这种死不悔改的走资派,除了将他们一棍子打死,还真是没啥好办法。这会儿,只是由于担心他就是白圣韬,所以吊了一会儿,俺就示意手下人把他放了下来。他刚落地,俺手下的一个人就给了他一鞭子。他的脖子一下伸长了,嘴巴咕噜噜咕噜噜,好像是要呕吐,可啥也没有吐出来。
你说得对,得讲究策略。为此,俺可没少费脑子。当晚,俺叫人给他做了点好吃的,又从茶馆给他拽来了两个婊子。饭他吃了,还说死也不当饿死鬼。婊子他没要,他说他日不动了,过两天再说吧。第二天,俺单独和他谈了一次。先向他表示歉意,说,打是亲骂是爱,绳子勒在你身上,痛苦留在俺心中。为了让他明白这个道理,俺还向他提起了周瑜打黄盖的故事。说,为了一个共同目标,俺和你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俺明白无误地告诉他,俺就是阿庆,然后问他是不是为葛任的事情来的。他这才承认了自己的身份。但是,他把窦思忠同志写给俺的密信弄丢了!他说,路过武汉时,他被人抢了一次,不光丢掉了那份密令,还差点送命。他让俺别担心,说那帮拦路抢劫者只是一帮泼皮,只关心钱财。他拿脑袋担保,密令不会落到当局手里。他说,他已经通过地下组织,把丢信一事向窦思忠同志作了汇报。窦思忠说了,那只是一封普通的介绍信,介绍他跟俺接头用的,没有别的用场。他说,窦思忠还说了,你办事,俺放心,一切按既定方针办。俺等的就是这个,连忙问他既定方针是啥方针。他说,组织上让他把〇号带出大荒山。至于带到啥地方,他得严守组织机密。他还说,为了严防泄密,窦思忠还特意交代他,带葛任离开大荒山前,不要再与组织联系。
这样讲行吗?那俺就接着讲。
要说俺对他没有怀疑,那是假的。为了弄清他是不是哄人,俺故意向他打听田汗同志的情况。他说的和俺知道的完全一样,他说,他曾给田汗同志看过病,帮田汗同志解决了一个很大问题。啥问题?大便问题。经过了万里长征,田汗同志和许多领导人都拉不下来。到了延安,田汗同志仍然保持着艰苦朴素的生活作风,整天吃黑豆,部下送来苹果,他舍不得吃,送来梨,他也舍不得吃。所以,田汗的便秘不但没减轻,反倒加重了。俺当时身在重庆,听说了这事,有劲使不上,急得抓耳挠腮。后来,听说田汗同志的便秘问题解决了,俺高兴得整夜睡不着觉。那会儿,俺就听说是个姓白的医生给他治的,但俺不知道那人就是白圣韬。你说啥,在哪听说的?当然是在军统里面。那会儿,蒋介石患上了慢性腹泻,屙的比尿的还稀,怎么也治不好,蒋光头就让戴笠帮他打听一下,谁可以治拉稀。没多久,就有人打听到,上海有一个姓白的医生可以治这个病,但跑到延安去了,并且治好了田汗的便秘。能治便秘,就一定能治拉稀。他们后来在上海找到了白医生的一个弟子,好像姓余,把他弄到了重庆,老蒋的拉稀就给治好了。这会儿,他既然连田汗的便秘都知道,俺想,他一准是自己人了。当然俺还是有些不明白,怎么就他一个人来?他花言巧语,说窦思忠担心人多嘴杂,走漏风声,所以只派了他一个人。
慢性腹泻
关于白圣韬如何向阿庆传达指示,由于没有旁证,所以阿庆的一面之词我们也就只好姑妄听之。这里,我想顺便说一下,阿庆提到的那个给老蒋看病的医生,不姓余,而姓于。他就是我在《粪便学》一节中提到的于成泽先生。如前所述,于先生不是白圣韬的弟子,而是白圣韬的师弟。在《医学百家》1993年第7期的《名人趣谈》中,于成泽先生有如下一段回忆:
1942年春天,我被几个便衣盯上了。起初,我还以为他们是曰本奸细,后来才知道他们是戴笠的手下。他们让我跟他们“走一趟”。走一趟就走一趟,那时候我正活得不耐烦,有点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头。他们先向我打听白圣韬。我说:“我巳经多时没见过他了。”其实,我知道白圣韬去了延安。便衣们先把我带到了西安,然后从西安直飞重庆。他们对我很礼貌,照顾很得体。那时候,我巳经预感到,此行可能与某一要人的身体有关。但我怎么也料不到,那个要人竟会是蒋介石。
蒋患的是慢性腹浮,到重庆之后,我调看了有关蒋的病情资料。当然,那些资料上没有蒋的名字。给我分派的助手告诉我,患者是一个卫理公会教徒,50岁出头一蒋时年55岁。从那些资料上我发现,这位教徒每天排便8-10次,而且带有黏液、脓和稍(少)许血丝。发现症状当然容易,重要的是查出病因。我们都知道,粪便的前进依赖于结肠的总蠕动。通常情况下,它的蠕动次数为每天2-4次。因为我无法直接面对病人,所以我只好吩咐有关专家进一步观察患者结肠和小肠的运动规律,并提供粪便的镜检及化验结果。
两天以后,综合了各种数据及观察结果,我就基本上得出了一个结论。这位卫理公会的信徒,主要是因为运动功能紊乱而导致腹泻的。食糜在其肠管内停留时间过短,没有足够时间吸收。另外,其植物神经功能失调,引起结肠痉挛,也是导致腹泻的重要原因。而植物神经功能的紊乱,自然有精神因素的背景。我对派给我的助手说,这位拉稀患者一定经常失眠,精神涣散。卫理公会鼓吹“内心平安即是幸福”,看来一泡屎就把卫理公会打败了,因为那些带有脓液的稀屎表明,患者其实并不幸福。
我是用开玩笑的口吻说这番话的,没料到我的助手竟然吓得浑身发抖,脸都变成了土灰色。多天之后,当我知道患者是蒋的时候,我才理解那个助手为什么会那样胆战心惊。
历史就是这样滑稽。我跟着日本人川田学会了医术,而在某种程度上,蒋介石正是因为日本人侵入中国,精神过于紧张,导致了慢性腹泻,从而让我前去为他治疗的。顺便说一句,“文革”时有人说我曾见过蒋介石。我当时死不承认。是的,我说的是实情,我所见到的只是蒋介石的粪便。
对一名医生来说,见到蒋介石的粪便其实比见到粪便的主人还要重要。于成泽先生成为全国最著名的粪便学专家,与他曾见到蒋介石的粪便有很大关系。这篇谈论蒋介石粪便的文章发表之后,他的名声更大了,被誉为中国粪便学的泰斗。在他生命的最后几年,除了带博士,他还被一家私人医院聘为顾问。我在那家私人医院的走廊里,看到许多患者小心翼翼地提腹吸肛,排队挂号。不过给那些患者看病的,并不是于成泽先生本人,而是他的弟子们。他的一个弟子开玩笑说,蒋介石的粪便就是他们医院最好的广告。看着那些病人,我忍不住地想到,如果当时跟着便衣们“走一趟”的不是于成泽,而是白圣韬,那么,葛任的故事会不会是另外一种结局呢?
白圣韬见到了葛任
白圣韬急着见到葛任,说要给葛任检查检査身体。俺就领他去了枋口小学。因为他是从延安来的,所以葛任很高兴,一见面就说,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俺看见葛任的衣服泡在脸盆里,就让看守端出去洗。看守说,找不来洋碱(肥皂也找不来皂荚,洗不成。俺训了他一通,娘那个X,真是个笨蛋,到镇上抢一块不就行了。他又问谁家有洋碱。俺说,听说镇上有个叫周扒皮的,养鸭、养鸡、养鹤子,海陆空齐全。为了让长工起早干活,三更半夜常钻进鸡窝里学鸡叫。学完鸡叫总得洗头吧,家里一准有洋碱。同志们,千万不要认为俺在鼓动他抢劫百姓。那会儿,大荒山很穷,点灯没有油,耕地没有牛,小娘子想快活也快活不起来,为啥?因为男人都快死光了,没有球啊。好,俺接着说。家里有洋碱的,都是有钱人家,不能划分到贫下中农之列,也就是说,他们迟早要给镇压。当然,俺让他去弄洋碱,首要目的是要把他支走。
白圣韬问了问葛任的身体。问的都是啥?体重啊,饮食啊,睡觉啊。俺一听,心里就窝了一团火。鸡巴毛,这不是抓俺的脸吗?葛任在俺手上还能吃不好,睡不香?白圣韬又问他是否咯血,午睡起来是否发烧。俺就插了一句,葛任时间抓得紧,争分夺秒为组织工作,从来不午睡。他又问葛任是否咳嗽。葛任说不咳嗽。但是葛任这么说的时候,突然咳嗽了起来,咳出来了一块痰。那块痰就像长了眼睛,一下子飞上了白圣韬的耳尖。真的,哄你是狗。俺认为,葛任是故意那么做的,表明了他对白圣韬的不耐烦。但是,那姓白的脸皮厚啊,厚得机关枪都打不透啊。他还是外甥打灯笼,照旧(找舅)啊。俺看见他圈着食指,在葛任胸膛上左敲敲右敲敲。俺问他,喂,你要干啥?他说他在叩诊。叩诊完了,他才擦掉耳尖上的那口痰。他对葛任说,以后睡觉,要侧身睡,不要仰脸睡。葛任让他吃了钉子,说,不用你说,俺从来都是侧身睡的。葛任又问白圣韬,俺的身体怎么样。白圣韬说没有问题,只要好好静养,按时服药,身体会好起来的。葛任突然对白圣韬说,你来这里,不光是来给俺看病的吧?白圣韬脸红了,鸡巴毛,连耳朵都红了。他哼’唧了半天,说他是奉上级指示,要带葛任离开这里。
俺这样说行吗?
白圣韬就说,要是你能离开白陂,你的病会好得快一些,这里缺医少药,对身体不利。葛任说,去哪里?白圣韬说,他也不知道,他的分工是把葛任带出大荒山,外面有人接应。葛任接下来一句话,给俺印象很深。他说,俺就不麻烦同志们了,同志们不必为俺做出无谓的牺牲了。他还对白圣韬表示感谢,感谢他不远千里跑来这里看他。说了这话,葛任还问了问田汗同志的情况。白圣韬说,田汗身体很好,他正是受田汗同志委托来的。俺在旁边插了一句,说,田汗同志的便秘问题已经胜利解决了。听了这话,葛任很髙兴,握着白圣韬的手说,辛苦了,你辛苦了,俺代表党和人民感谢你。葛任又问,你的岳父大人现在还好吧?白圣韬说,好,好得很,他参加了土改,是土改积极分子。你的儿子呢?白圣韬说,他已经参军了,正为解放全人类而斗争。吹完他那龟儿子,白圣韬又说,他已经为葛任准备了最好的医生,最好的药品。葛任挥了挥手,说,还是把那些药物留给同志们吧,俺不需要了。俺看着葛任那苍白的脸,泪花又像断了线的珍珠往下直流。不,同志们,这可不是小资情调。一来,俺是在为田汗和葛任崇高的革命友谊感动;二来,俺是为葛任髙尚的革命情操感动。瞧啊,都到啥时候了,他首先想到的还是别人,而不是他自己。他是毫不利己,专门利人啊。这是啥精神?这是共产主义精神。人的一生做一件好事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只做好事不做坏事。在生命的最后关头,他心里装的还是同志们。俺相信,如果你们在场的话,也会和俺一样泪花直流的。当然,白圣韬是个例外。从头到尾,他竟然没流一滴泪。他的马尿就那么珍贵?呸!
俺记得俺曾私下问过白圣韬,身体到底怎么样。同志们猜一猜,那狼心狗肺的家伙是怎么说的?说他的话比狗屁都臭,那是一点不冤枉他。他说,〇号的身体已经快要完蛋了,今天晚上脱了鞋,明天早上可能就穿不上了,要不马上行动,可能就来不及了。他这是啥意思?后来俺终于想通了,鸡巴毛,这不是灭自己人的威风,长敌人的志气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