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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向毛主席保证(11)

那一天,俺也初步谈了一下俺的打算。俺说,到时候,俺会派人护送你们离开大荒山的。葛任问,那些人可靠吗?俺说可靠,他们都是俺一手提拔起来的,俺指向哪里,那些杂种们就打向哪里。俺让他们上刀山,他们就乖乖地上刀山,俺让他们下火海,他们就乖乖地下火海,连屁都不敢放一个。那你不害怕他们事后告密吗?葛任问俺。看啊,到了这个时候,葛任考虑的还是俺的安全问题。俺只好对他说,这你就不要费心了,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到时候俺自有办法。但葛任还是不放心。俺只好对他说,没有事后那一说了,等完成了任务,俺会将他们全都宰掉,嚓嚓嚓。这么说着,俺顺势做了一个漂亮的杀头手势。葛任当即表扬了俺一通。他说,看来,这些年阿庆有不少长迸啊。谦虚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呀。俺连忙表示,这都是俺应该做的,离组织的要求还差得很远。

可葛任说,他不想再骑马了,也骑不动了。俺立即表示,可以用担架抬着他走。

透明,轻盈,緋红

葛任的病情,虽然已有人多次提到,但我的印象仍很模糊。这里,我有必要引用埃利斯牧师的话。迄今为止,这是我看到的有关葛任病情的最详尽的文字。埃利斯牧师是在大荒山巡诊时,偶然得知葛任到了大荒山的。有关这方面的情况,请读者参阅本书第三部分的有关叙述自从十年前陪同我的姑祖母来大荒山寻找蚕豆,埃利斯牧师就再也没有离开过此地,因为他后来从事的是红十字会的救助工作,所以大荒山的许多村镇都留下了他的身影。

正如他在《东方的盛典》一书中写到的那样,即便他能够“先知先觉”,他也不会想到,他竟然在大荒山白陂镇再次见到葛任和阿庆。而阿庆对此只字不提,不知道是因为忘了,还是担心言多必失?

下面就是他对葛任病情的记述:

在白云河边意外地看到被软禁的(注:原文如此)尚仁(注:即葛任)的时候,我几乎没能认出他来。他头发很长,病容满面,乍看上去就像没出满月的产妇。而他,出于对我的护佑,也装做不认识我。当他走远了,我才从一个砍柴的人那里知道,当地人都叫他尤郁先生。这一下,我可以确认他就是尚仁了。我连忙赶回了驻地。在处理完一些必要的事务以后,我又来到白陂。“白陂”这个镇名,在汉语中的含义十分丰富。“白”除了指颜色,还有纯洁、苍白之意,有时也指无谓的消耗。“陂”的含义也同样复杂,仅发音就有几种。它既指水边,池塘,河岸,山坡,也指险途!

因为我知道尚仁早年就是个肺病患者,所以来的时候特意带了一些盘尼西林,即青霉素夂红十字会里的一位同事,曾与盘尼西林的发明者弗来明医生1928年发明青霉素,1945年获诺贝尔医学奖。熟稔,是他向我提供了这种药物,并说它是最神奇的药。我祈祷它能救治尚仁的病。现在我可以说了,当时我巳做了最坏的打算。他离开我们的主太久了,如果他巳身患不治之症,我便只能为他祷告了。

通过我在杭州时的一位旧相识(注:显然指阿庆),我终于接近了尚仁,并为他做了身体检查。他最主要的疾病果然还是肺痨。对中国的肺痨患者而言,生存的希望总是微乎其微,然而尚仁的身体却比我预料的要好。众所周知,在英语中,肺结核的同义词是“耗损”血量减少,紧接着是耗损和消蚀。但尚仁虽然身患疾病,又身处绝境,却并没有被疾病压垮。相反,他显得更加体面优雅,更庄严,也更有灵性。虽然粍损使他的身体像书籍一样单薄,像穿花蛱蝶一样轻盈,但他却依然很有生机,使人想到盛开在泉边的花朵的叶脉:透明,轻盈,绯红。我相信,只要细心调养,他会有所恢复的。

我记得,在我来到白陂镇不久,白医生也来了。他以前曾在青埂教堂洒扫庭除。后来,他曾在北京及俄罗斯学习医学。他认同了我对尚仁病情的判断。他以为,尚仁在服用西药的同时,辅之以中药,就会很快见效。我现在还记得,他当时曾开过一个方子,上面写的都是中药的名称:天冬,麦冬,白芍,百合,生地黄,沙参,糯稻根,杏仁,地骨皮。有几十味之多,我记不全了。但其中有一种药我还记得,那是狐狸的粪便,并且得是雄狐狸的,要烧成灰,空腹用酒送服……

这段文字,似乎可以说明这样一个事实,即,至少在范继槐到达之前,葛任的病体虽然虚弱,但骑马转移应该没有问题。

杨凤良之死

别急,吸根烟提提神,俺就接着讲。那会儿,俺带着白圣韬出了枋口小学,找洋碱的家伙刚好回来。一瞧他那副熊样俺就来气,脸上血拉拉的,大金牙也掉鸡巴了。(他)说话跑风,嘟哝了半天,俺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原来,杨凤良的手下也去周扒皮家里抢东西了,那些人不光抢洋碱,还抢鸡。他们刚好撞到了一起,随后就开打了。俺问,他们有没有问你拿洋碱干啥?他说,该说的话都说了,可那些人就是不松手。俺立即提高了革命警锡,问他到底都说了啥。他说,他给他们说了,洋碱是给肇将军取的。他们就问他,肇将军要这洋碱干啥?他说,是给教书匠尤郁先生用的。他们又问,尤郁先生用洋碱干啥?他就老老实实告诉人家,说尤郁先生好像要出远门,想穿得干净一点。格登,俺心里格登了一下,想,这个蠢货的死期到了。

俺对他说,欺人太甚了,打狗还要看主人呢,你跟老子走一趟,指明是谁打了你,老子替你出这口恶气。他立马给俺磕了个头。俺让他在前面带路,他跑得比兔子都快。因为走得急,俺被啥东西绊了一下,原来是一根顶门棍,不粗不细正合手。快到他挨打的地方时,俺对他说,唉,你还得再受点委屈呀,只丢一颗大金牙,有点说不过去,你再少流点血吧,这样老子就可以把那家伙揪出来,以军法处置。他以为老子是想再敲他一个门牙,就乖乖地闭着眼,张着嘴。好样的!俺说了一声好样的,瞄准他的脑壳,举起木棍就砸了过去。毛主席教导我们说,镇压反革命,要打得稳,打得准。俺就是这样做的。活干得漂亮极了,他一声没吭,就见了阎王。

哈,真是英雄所见略同。对,干完这个,俺就去找了杨凤良。俺要让他知道,他的手下杀了人。白圣韬不愿和俺一起去。俺狠狠瞪了他一眼,啥?不想去?不想去也得去,(干)革命工作哪有挑三拣四的。他理屈词穷,只好跟俺一起去了。前面说了,杨凤良和那个小婊子住在菩提寺。俺在路上杀人放火的时候,他正和小婊子在菩提寺里关关雎鸠呢。俺把他叫了下来,给他说,大事不妙了,出事了。他说,出啥事了,是不是重庆又来人了?俺说,那倒不是,是你的人把俺的人打了,俺的人现在正准备闹事,俺刚把他们哄下,赶紧跑来和你商量下一步怎么办。他吸溜了一口冷气,问谁干的?吃了豹子胆了,敢跟肇将军过不去?他看见白圣韬站在旁边,就问俺,这人是……俺没说那么多,只说是个郎中,是俺请来给那个挨揍的倒霉蛋治伤的。俺对杨凤良说,有一句话,咱弟兄们事先得说清楚,这事既然巳经出来了,那就尽量把它处理好,不要闹大。不然,传到上面去,大家的面子都不好看。还说,你知道,吃军统这碗饭的,多多少少都跟上头有些关系,据俺知道,死去的那个弟兄姓胡,是胡蝶的老乡,而戴老板和胡蝶又有一腿。胡弟兄是来基层锻炼的,早晚会爬上去的,现在倒好了,革命尚未成功,他却不明不白死了。这事要是查下来,你和俺都得吃不完兜着走。

狗日的吓坏了。那会儿,他正系着皮带呢,手一松,裤子都褪到了脚后跟。他问俺该怎么办。俺眉头一皱,计上心头,对狗日的说,顾不上跟你商量,俺初步想了一下,有这么三种办法。一种呢,是把这事安到葛任头上,就说是葛任干的,葛任想逃跑,俺的弟兄在旁边阻拦,葛任冷不防给了他一棒,把他打死了。这样给戴老板好交代,说不定戴老板还会给他弄个烈士当当,光宗耀祖。杨凤良一听,连说妙妙妙。俺说,妙倒是妙,可谁都知道葛任是读书人出身,还病恹恹的,手无缚鸡之力,下手不会那么重。再说了,上面要是知道葛任差点跑出去,大家的面子都好看不到哪里去。他说,是啊是啊。俺说,第二个办法,就说那家伙去民众家里抢东西,被民众发现了,民众把他打死了。这样做的好处是,只要把那个老乡拉过来毙掉,就可万事大吉了。不好的呢,要杀就得再费点功夫,拔草除根,满门抄斩,不然后患无穷。他说,这一条可以考虑。然后他就问俺第三种办法。俺就说,这第三种嘛,就是把闯祸的弟兄弄出来,由俺处置。他低头想了半天,问怎么处置。俺说,将军尽管放心,俺只是把他看管起来,给弟兄们有个交代,然后再故意卖个破绽,让他逃掉就是了。俺最后强调,此事天知地知,你知俺知,千万不要让别人知道。他被俺的精打细算搞糊涂了,当场就上当了,提上裤子就去找那个家伙了。还说,不要俺费神,他去把他捆来就是了。

也就是吸根烟的工夫吧,杨凤良就把那个倒霉蛋捆来了。那家伙髙额头,深眼窝,完全是一副娃娃脸。他牛X得很,过来就喊,锤子!谁找老子哩,净耽误老子睡觉。俺听出他是四川人,就对他说,龟儿子,老子找你。俺拉住了他的手,说,找你问问情况,一会儿就送你回去睡觉。你贵姓啊?他说姓邱。俺没听清,还以为他姓球。你到底姓啥?这一下他改了口,说他姓范。鸡巴毛,一会儿姓邱,一会儿姓范,搞得俺一头火。到底姓啥?这么一呵斥,他就说他姓邱,是邱少云(注:抗美援朝时期的志愿军英雄,阿庆原话如此)的邱。他真是这么说的,哄你是狗,他说他叫邱爱华。俺和他边走边谈,左拐右拐,俺就把他拐到了出事地点。在手电筒的照射下,那人好像还没有死透,屁股还动着呢。俺问邱爱华,是不是你把这人打了。邱爱华还很牛X,仰着脸,脖子一拧,说,锤子!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那会儿,杨凤良也在旁边,他对邱爱华说,看好了,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不要胡说。我命令邱爱华好好看看。邱爱华蹲下来,只看了一眼,就瘫到了地上。鸡巴毛,原来胆小鬼一个,那些花红柳绿的脑浆,一下子就把他吓晕了。

俺让白圣韬架着他往河边走,那里很偏僻,有很多树。杨凤良不知道俺要干啥,也跟着往河边走。走到河边,俺让白圣韬把那四川兵放了下来。白圣韬蹲在地上看了一会儿,说,将军,这家伙真的昏过去了,要不要抢救。杨凤良一边骂那家伙经不住事,一边弯下身子,想看个究竟。娘那个X,有啥好瞧的。俺在心里骂了一声,就动手了。本来,俺不想开枪了,想着悄悄弄死算了,可为了早点结束战斗,俺还是给了他一枪。别担心,同志们,只要不响第二枪,就是有人听到,也会以为是擦枪走火。俺先喂他吃了颗子弹,又朝他的心窝捅了一刀。接着又朝他的脑袋闷了一棍。扑通一声,他来了个倒栽葱。俺给了他一脚,不偏不倚,正好踩住了他的蛋。同志们,你们听到过人蛋给踩碎的声音没有?响得很,卩八叽,就像踩碎了一个气球。随后,俺紧跟着又来了一脚,一下子把他踢飞了,飞进了白云河。总的说来,活儿干得漂亮极了。至于那个四川兵,俺当然也不能放过。干掉了杨凤良,俺发现他还躺在地上,便顺势戳了他一刀。他咕哝了一句四川话,妈哟,你啷个杀俺噻。头一歪,就死鸡巴了。

好,俺接着讲。干掉了那两个狗日的,俺就雄赳赳气昂昂跨过了鸭绿江。对,不是鸭绿江,而是白云河。在桥上,白圣韬问俺要到哪里去。俺说,去菩提寺。他说,别烧香了,还是赶紧去救葛任吧。烧香?烧啥香?整个一个封建迷信嘛。俺批驳了他一通,又教育了他一通,说,欲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你是不是想跟霸王一样,犯右倾机会主义错误。他哑口无言,只好乖乖跟俺走。同志们,那天晚上,当俺把杨凤良的那个相好从菩提寺骗出来,一刀捅死之后,白圣韬都吓呆了。

敬爱的同志们,俺当然没有放过那个小杂种,也就是臭婊子给杨凤良生的那个小杂种。留他干啥?让他日后反攻倒算,挖社会主义墙角吗?革命群众一万个不答应!还是那句话,欲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要斩草除根啊。那个小反革命细皮嫩肉的,既像豆腐,又像凉粉。往地上一摔,再踏上一只脚,他就成了一摊烂泥。留下破绽?你也太小看俺了,怎么会留下破绽呢。告诉你们吧,俺把他们全扔到河里喂鱼了。

你们问白圣韬在干啥?嗜,快别提了。他甚至比不上一条鱼,鱼还知道吃敌人的肉,啃敌人的筋哩。可他呢,竟然敌友不分,拉着俺的手,问俺知不知道自己在干啥?屁话!脑袋长在俺肩上,肩膀长在俺身上,俺怎么会不知道?阶级斗争,一些阶级胜利了,一些阶级消灭了,这就是历史,这就是几千年的文明史。当俺把那一家三口扔到河里喂鱼的时候,俺其实就是在创造历史。你提醒得对,历史是人民创造的。俺当然承认这一点。可不管怎么说,俺也是人民中的一员吧?俺这人有两个优点,一是不耍花腔,二是从不躺在功劳簿上睡大觉。当然啦,同志们要是想给俺戴高帽,说俺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俺也不会有意见。俺可不是故意谦虚,一个革命者还能不做事?

随后,俺把杨凤良的手下召集到一块,在菩提寺开了一个小会。俗话说得好,国民党税多,共产党会多。收税是从别人口袋里掏东西,向别人要支票,开会是往别人脑子里装东西,给人们开支票。所以说,要多开会,不收税。在那个会上,俺就向他们开了一张空头支票。俺先对他们说,杨将军执行特殊任务去了,暂时回不来了,临走时让肇某照看一下弟兄们。以后,弟兄们有啥需要肇某帮忙的,肇某一定效劳,绝不亏待诸位。他的一个手下好像不大相信俺,问,杨将军是和谁一起去的。俺早料到了这一手,就坐下来,踐起了二郎腿,点上一根烟,慢悠悠地说,这属于党国机密,本来不该说的,可弟兄们都不是外人,俺就简单说说吧,杨将军是和邱爱华一起去的。他们先是迷迷瞪瞪地看着俺,然后,同志们请看,他们就这样突然脚后跟一碰,来了一个立正,举手向俺敬礼。鸡巴毛,反正吹牛不用交税,俺就把空头支票全都开给了他们,说,弟兄们在大荒山辛苦了,等回到了陪都,俺一准给诸位请功,人人有份。得到了这空头支票,他们别提有多高兴了,又是敬礼,又是作揖,忙得不亦乐乎。

及邱爱华

据孙国璋先生透露,他和海峡大学校长王季陵先生闲谈时,王季陵先生曾提到过邱爱华之死,说邱爱华死得很冤枉,因为与阿庆的部下发生争执的,并不是邱爱华,而是王季陵自己。在摆放着明清时期的红木家具的客厅里,王季陵先生最终还是接受了我的采访。作为一名海外客商,他的谨小慎微,和那些年代久远的家具一样,给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他曾与我有个约定:在他死前,我不得在公开出版物上谈及此事,“死后随便”。否则,他将公开“辟谣”,宣布从来没有接受过采访。由于他已于2000年秋天因为脑溢血去世,所以我在此公布当时的采访笔录,并不算违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