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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向毛主席保证(9)

好,俺接着讲。为了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力量,俺和他出去了一趟。同志们,大荒山的景色好得很啊,山河壮丽,引无数英雄竞折腰。美中不足的是,革命的春天还没有完全到来,毛竹还没有披上革命的盛装。俺走到了一个髙髙的山岗上,下面就是凤凰谷。当地人说,很久以前,那里有许多凤凰。对,俺再抽根烟。前面不是说了吗,俺喜欢抽凤凰烟,就是因为俺去过凤凰谷。那会儿,俺站在山岗上,叉着腰,往下一望,心潮逐浪高,革命的豪情油然而生。从那里还可以看到关押葛任的枋口小学,看到黑墙和房顶的青瓦。俺单刀直人,对宗布说,你给俺说实话,你到这里来,是不是与葛任有关?他还是没说实话,说他到了以后,才知道葛任关在这里。鸡巴毛,谁会相信他的鬼话呢?俺就又问他有啥打算,是不是想看在冰莹的面子上,把葛任救出去。这一下,他哑巴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把皮球踢给了俺,问俺打算怎么做。他娘的,当然不能告诉他俺正等着白圣韬。俺就说,俺现在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等着形势朝有利的方向发展。他皮笑肉不笑地说,好,好,好。谁鸡巴知道他的好是啥意思。说完,他就开始往山下走。俺不知道他安的啥心,也只好寸步不离地跟着他。走到一个巨石旁边,他从石缝里揪出一枝杜鹃花。杜鹃花刚发芽,他把它放在鼻尖下边闻着,还耷蒙着眼。闻了一会儿,他又把杜鹃花放到石头上。他这种资产阶级情调,惹得俺一肚子气。不过,俺没有发作,因为俺还等着他的回答呢。俺想,花你闻过了,谱你也摆够了,你总该老老实实回答俺了吧?可是,他还是没有回答,又往山下走去了,一直走到一条小溪旁边才停住。他捧着水,看了半天,还是没有说话。水边走过几个穷和尚,他们都来自菩提寺,穷得连挂念珠都没有。宗布看着他们,眼睛眯成一条缝。眯了一会儿,他终于开口了。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同志们都来听听他是怎样放屁的吧。他说,这里天高皇帝远,葛任来这里,就是为了能葬身于此。

他的话比屁都臭,可他不但不觉得臭,反而还津津有味。他说,他一来到大荒山,就产生了和葛任一样的念头,也想葬身于此。还说,他希望俺能给军统打个报告,讲清楚葛任已经无意于政治,毫无利用价值,不如让他自生自灭,归于尘土。

俺现在还记得,那会儿,俺插在屁兜里的手动了一下。是啊,俺差点扣动扳机,将他当场毙掉。之所以没扣,还是因为那句话,小不忍则乱大谋。是啊,在白圣韬来之前,尽量别把局势搞乱。这么一想,俺就咽下了那口恶气。

在回去的路上,宗布突然问俺,杨凤良啥时候走?还说,一定要提防杨凤良,在这节骨眼上,杨凤良啥事都干得出来。俺说,好了,用不着你提醒,俺知道那狗日的没安好心。他一根挨一根抽烟,不吭声了。他还问俺抽不抽烟。同志们,当他这样说的时候,‘俺一下子提高了警惕。拿人家手软,吃人家嘴短。俺的手本来已经伸出去了,这么一想,就又收了回来。可是,俺又转念一想,对自己人来贪污浪费是极大的犯罪,对敌人来说,你浪费他的钱财越多,你革命的贡献也就越大。于是,俺接过他的烟就抽了起来。他抽的是啥烟?白金龙,南阳(洋)烟草公司的白金龙。你说得太对了,一听这牌子,你就能闻到一股纸醉金迷的味道。

俺正浪费着他的钱财,他突然问俺,能不能想点办法,把杨凤良支走?俺一听就笑了,说,宗先生啊,那姓杨的要是俺肚里的屁,俺就自作主张把他放了,可他不是啊。出乎俺的预料,他突然表示,他可以去做杨凤良的工作,让杨凤良早点滚回福建。俺说,你说得倒轻巧,要是你真能把他哄走,俺一定会重谢你。他牛皮哄哄地说,你就等着瞧吧,俺保管他三天之后,乖乖地离开大荒山,滚回福建长汀。看啊,稀罕事都让俺给碰上了。一个私塾先生竟然可以支配一个国民党将军。此事若能办成,那就只能说明一个事实,就是国军已经毫无指望了。从来只有党指挥枪,哪有私塾先生指挥枪的。鸡巴毛,那不是乱套了吗?

俺这样讲行吗?好,那俺就接着讲。你说啥,宗布和杨凤良交涉的结果?唁,说出来能让你笑掉大牙,水运庄(注:信阳劳改茶场附近的一个回民村)的牛都被他吹死了。第二天,他来找俺,说他和杨凤良谈了,但杨凤良不理他那一套。俺问他和杨凤良都谈了啥。他说,他对杨凤良说,他掐算了一下他的八字,算出他家里出了事。杨凤良问啥事。他说,具体啥事,他也搞不清楚,但必定和阴宅有关。其实,是俺告诉他杨凤良家里死了人的,他只是照葫芦画瓢,又重复了一遍而已。他劝姓杨的忙完公务,赶紧回家看看。杨凤良说,他早就知道他家的阴宅有问题,影响他传宗接代,所以他才要找那么多相好,打一枪换一个地方,遍地撒种,通过量变寻求质变。还说,矬子里拔将军,他不相信那么多儿子当中,不出一个有用之材。宗布一听,傻眼了。他捻着胡子想了半天,又对杨凤’良说,要是你不回去看看,你本人的性命也会出些问题。杨凤良问宗布,此话当真?宗布说,哄你是狗,要有半句假话,俺现在就可以辞掉教职。宗布还送给了杨凤良一笔钱,说那算是送给他的路费。

对,他在贿赂杨凤良。俺也问过宗布,你的糖衣炮弹打中了那狗日的没有?宗布说,打中了,一炮就打响了。他说,他对杨凤良说了,他知道将军日后一准升官发财,到那会儿,他有用得着杨将军的地方,望杨将军能念及今日的缘分。他说,他这么一说,那狗日的就鬼迷心窍,把钱收下了。但是,同志们,杨凤良贪心不足蛇吞象,弄了第一笔钱,还想弄第二笔钱。对,他还等着老蒋给他发赏钱呢。所以,他还是没走。你说啥,(宗布)有没有给俺塞钱?塞了,俺也收了。前面不是说了,浪费敌人的钱越多,对革命的贡献就越大。

没能把杨凤良劝走,宗布一准感到丢了人,所以他第二天就走了。别了,司徒雷登。从此,俺就再没有见过他,反正他早就被扔进历史的垃圾堆,咱们就不要说他了。俺真是没有见过他。向毛主席保证,俺说的都是实话,哄你是狗。不用你提醒,俺也知道要对历史负责。历史是人民写的,而俺就是人民中的一员嘛。谁要骗你们,那就美帝是娘,苏修是舅,姓肇(赵)名叫不是人揍(做?这一下,你们总该信了吧?

宗布的大荒山之行

冰萤一口否认,宗布到大荒山是受她的委托。事实上,后来得知宗布去了大荒山,冰莹还极为恼火。在冰莹看来,宗布不但没有起到救助的作用,反而加速了葛任的死亡。她的理由是宗布的出现,会让葛任想起自己失敗的一生,让葛任更加绝望。”不用太费力,我们就可以发现,这句话里其实包含着这样一个意思:冰莹一直在为自己和宗布有过的婚姻事实感到羞耻,并以己度人,认为葛任会把这个事实看成自己一生中最大的失敗。

在1943年年初的那个雪天,宗布和冰莹在上海分手后,冰莹去了重庆,而宗布则去了香港。到香港的第二天,他便前往发表过《蚕豆花》一诗的《逸经》报社。他想从总编徐玉升那里,打听到葛任的确I消息。但因为徐先生当时并不在香港我从徐先生的《钱塘梦录》一书中得知,他当时回杭州为父母扫墓去了一因此宗布此行其实一无所获。也就是说,当他从香港启程前往大荒山的时候,对葛任是否还活着一事,他也并不能肯定。他只是推测葛任应该还活着,并且很可能就在大荒山。那么,他是如何推测的呢?黄济世先生在《半生缘》一书中,有这样一段记栽:

有几曰,宗先生手捧《逸经》,神情恍惚,有时竟至涕泗横流。余曾借来一阅,未见有何异常。有一文章,云蒋中正与宋美龄飞赴埃及开罗,途经驼蜂(注:即喜马拉雅山)时,座机机长突发心脏病,险些机毁人亡。宗先生向与蒋氏政权不合,自当不会为此伤神。更何况此乃旧闻,蒋氏夫妇早于11月21日巳抵达开罗,并于当曰拜会了英伦首相裘吉尔(现译丘吉尔又有一日,虽是午后,然天光微暗,酷似傍晚,他又恍惚了起来。在余催问之下,他方告知,《逸经》中有一诗名为《蚕豆花》,虽署名尤郁,但他疑为葛任新作,葛任应该还活于人世。又云,设若不出意外,葛任应藏身于大荒山,与女儿蚕豆相伴,共享天伦。据他所说,蚕豆乃甲戌年(注:1934年)于大荒山失踪的。他以此推断,二里岗之战,或为葛任金蝉脱壳之计。逃生之后,葛任径自到大荒山寻找女儿去了。宗布此时巳年近七旬,自忖来日无多,故思女心切,欲亲赴大荒山。宗布所言实乃牵强,然而,他执意要去,外人又岂可阻拦。

顺便说一下,近来,海外有些学者正是凭借这段文字,认定葛任之所以到大荒山,就是要寻找自己的养女的。这种说法是否属实,我不敢轻下结论。因为正如白圣韬所说,“对葛任的任何理解,都可能是曲解”。不过,有一点可以证实,即宗布去大荒山,其初衷、并非要救葛任,而是想看到自己的亲生女儿蚕豆。遗憾的是,他没能见到蚕豆早在1934年,即红军从大荒山撤退后不久,我的姑祖母砵在埃利斯牧师的陪同下来到大荒山,将蚕豆接走了。这一点,我在后面还要提到,这里暂且不论。黄济世先生接下来还写道,宗布去大荒山的时候,“囊中深藏巨额款项”。那笔钱是为他的女儿蚕豆准备的,“设若蚕豆已嫁做他人妇,那便续作陪嫁,以补为人父之歉意”。他没有见到女儿,但那笔钱还是花光了,“回到香港时,他已是囊中空空,如叫花子一般”。他把钱都花到哪儿去了呢?看了阿庆的自述,我才知道他的钱都用来贿赂杨凤良和阿庆了。

2000年春天,孙国璋先生在接受我的采访时,也曾提到宗布和杨凤良曾有过一次交谈。因为没能见到蚕豆,而葛任又身陷囹圄,所以宗布一改初衷,想重金收买杨凤良,以使葛任获救:

在我走前的那一晚,宗布果然露出了真面目。在哲学上,这叫去蔽他坦言,他是来救葛任先生的,请杨先生开个价。我记得他曾说起,他与葛任的父亲早年皆为康氏同党,后又与葛任先生有过交往。但在那交往中,他曾有负于葛任。杨先生说,他愿听其详。宗先生遂言道,当年他曾出资送葛任去苏联。对,现在叫前苏联了。正是这一经历,使葛任日后得以在党内身居高位,以致有今日高额悬赏及被囚之事。杨先生又问道,冰莹莫非你也认识?我至此方知,以前所闻葛任之妻曾被一位康氏追随者霸占一事,即为眼前之人所为。闻听此言,宗布汗颜不巳,说,这段经历使他多年来深以为愧。他愿出巨资买得葛任的性命,以求内心平安。杨先生遂提到,一俟铁路畅通,他便将葛任一起带走,葛任性命无忧,勿需挂念。宗先生对此似乎还不大相信,说巳有多人在观望此事,杨先生切勿犹豫徘徊八倘生变故,致使葛任命丧白陂,杨先生便是历史罪人。杨先生抚膝大笑,讲宗先生尽可放心。据我所知,当晚杨先生便要将那笔钱转交给葛任。至于葛任是否收下,我就不得而知了。

《绝色》一书写道,宗布回到香港后,曾给冰莹写来了一封信,他天真地告诉她,葛任定然获救,让她安心等待葛任的好消息他说,他赎回了自己的罪。仿佛葛任的被俘,是历史赏给他的机遇。他也提到了丢失的蚕豆,称这是他一生的痛苦。”

说到这里,我想顺便提一下,正如读者朋友已经看到的,在阿庆的自述中,宗布就像个小丑。但阿庆的后人对我说,当时,阿庆只是出于形势需要,才“痛打落水狗”的。当时参与此次调查的余风高先生,也曾对我提到过阿庆的“阳奉阴违”,“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很不老实”,“把他当特务的那套本事都用上了”。那么,阿庆对宗布真实的态度又是如何呢?据阿庆的后人说,阿庆平时喜欢“写写画画”,留下过一些文字材料。后来,这些材料都落入余风高之手了。但我再来找余风高的时候,余风高已经钻进了骨灰盒。余风高的小儿子余立人说,那些材料都掌握在他的手心。接着他就把话题扯到了他的传销公司“华伟消费联盟”上面,夸它如何好如何好。“好”自然是指能挣大钱。他们的传销产品,就是阿拉斯加海豹油。我在本书第一部分提到,某电视台在关于二里岗的一个娱乐性节目中,为特约嘉宾颁发的奖品,就是阿拉斯加海豹油。为了看到那部分材料,不得已我只好加入他的传销公司。随后,余立人打开骨灰盒下面的一个小匣子,从里面翻出一个红色塑料皮笔记本,从笔记本里拿出一张皱巴巴的信纸。信纸题头印着毛主席语录:“自己错了,也已经懂了,又不想改正,自己对自己采取自由主义,这是第十一种人。《反对自由主义》”接下来,才是阿庆的笔迹:

今天,审査组的同志们来找我(注:有意思的是,阿庆说话时用的是“俺”,这里却用的是“我”),了解葛任同志最后的英雄事迹。他们明天还要来。我不得不提到了宗(布反正宗(布)早就灰飞烟灭,死无对证了,俺就发扬痛打落水狗的精神,将他臭骂了一通。宗布,若你地下有知,一定要体谅我。我对不住你,我给你瞌(磕)头了。不说那么多了,因为咱们马上就要见面了,我会当面(向你)赔罪的,我会割耳朵(为你)下酒的。我会让你知道,这都是为了葛(任)好。不说那么多了。到那边再说吧。到了那边,我就啥也不怕了。吃饭吃稠,怕它算球。吃饭吃稀,怕它算X。你想要什么,就给我托个梦,我一定给你梢去。可事先得说好,你要是想要蚕豆的像(相片),我可没有。真没有,哄你是狗。

半个月之后,赵耀庆跳井自杀。

白圣韬又被吊了起来

宗布把牛皮吹破了,俺更着急了,比热锅上的蚂蚁还急。俺想,白圣韬到来之前,俺别的事做不了,想办法帮葛任把身体养好,还是可以做到的。俺就去找他,问他想吃点啥。他说,他想吃点豆腐。这倒让俺为难了,白陂不产黄豆呀。俺问他为啥非吃豆腐不可呢,他说,因为中国的豆腐世界第一。瞧啊,都到啥时候,他还那么爱国,爱着咱们的豆腐。同志们,顺便问一句,晚上,你们能不能让俺吃一份炒豆腐?俺已经好多天没有吃过这世界第一了。

那会儿,俺给他定的伙食标准很高。每顿都有酒有肉,但就是缺豆腐。不过,他提出来了,俺就要想办法。俺派人到瑞金,用香菇、黄花菜换豆腐。看到他吃豆腐的样子,俺别提有多幵心了。他说,赵将军,你也尝尝。他叫俺赵将军,真叫俺无地自容。在俺的强烈要求下,他终于改口叫俺阿庆了。他说,阿庆,俺需要一名可以做人体解剖的医生。俺不知道他啥意思,就让他说得详细一点。他说他已经病入膏肓,死了之后,希望医生们能把他的肺摘下来,交给医院解剖,说这样对于肺结核的诊断有好处。

同志们,自从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又有谁情愿把内脏掏出来送到医院呢?没有,从来没有。这是什么精神,这是彻底的唯物主义精神。你说啥?瞿秋白也这样说过?好吧,那就算俺胡说吧。当时,一听这话,俺连忙对葛任说,你看你,都想哪去了,这些话不吉利,你千万不要再说了,你不会有事的,俺保证你不会有事的,哄你是狗。见俺急了,葛任笑着说,好,俺就把这话收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