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了一阵,俺才静下心来和葛任说话。俺有多少话儿要对他讲呀,可真的见了面,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俺对葛任说,你在这里受苦了,有哈要求都可以提出来。出乎俺的预料,葛任说他并没有受苦,还说他在这里过得挺好,很幸福。同志们,坦率地说,俺当时没有听懂他的话。俺愣了一会儿,才想起来问他都需要啥东西,说俺可以让人送来。他说,他需要一些纸张,写一些文章。这时候,他才向俺解释,他一直想坐下来写文章,可总是没有机会,现在总算逮住了机会,身体却不行了。我问他要写的是不是《行走的影子》,他没说是,也没说不是。俺对他说,时间有的是,你不要着急,身体是革命的本钱,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他立即把俺批评了一通,说,阿庆啊,可不能这样想,毛主席不是教导我们说,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他确实是这么说的,哄你们是狗。他不光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俺又问他写的是不是原来的那个《行走的影子》。他笑了,说,你问得真细,是不是审俺啊?俺连忙说,哪里哪里,俺只是随便问问。
到了这会儿,俺才想到,他其实是拐弯抹角提醒俺,要遵守组织纪律,不该问的就不要问。你们知道,咱们的优良传统就是批评与自我批评。所以,他这么一说,俺就赶紧做了一通自我批评,说俺错了,不该胡问,一定改正。看到俺进步神速,这么快就认识了错误,他别提有多髙兴了。同志们,进步神速可不是俺自封的,而是葛任同志说的。听到他的表扬,俺都有点不好意思了。
他刚表扬完,杂种们就丁丁咣丁丁咣把床抬进来了。他们还算有眼色,还搬来了桌子、椅子、脸盆架。还是那句话,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葛任立马坐了下来,到了桌子上,又开始了工作。俺呢,一来不想打扰他,二来正急等窦思忠的密电,就回到茶馆了。对,那时候俺就住在茶馆。杨凤良和小婊子原来就住在这里。俺来后,杨凤良不得不腾了出来,搬到了白云河对面的菩提寺。
回到茶馆没多久,俺就收到了密电。密电上说,一个叫白圣韬的家伙即将来到大荒山,协助俺工作,还要将一份密令转交给俺。同志们,你们可以想一下,捧着那封密电,俺对葛任是多么佩服。说五体投地,那是一点也不过分。他真是料事如神啊。还是那句话,俺并没有跟他通风报信,是他自己估算出来的。俺想,这其实一点也不奇怪,这是他用毛泽东思想武装头脑的结果。看密电的时候,帮俺翻译密电的女人对俺说,长官,你怎么谢俺呢?说着,女妖精就娇滴滴的靠了过来。俺立即想到,女妖精很有可能把密电透露给杨凤良。怎么办呢?策略是革命的生命线,任何时候都得讲究策略。俺没有硬来,当她趴到俺身上时,俺给她来了个将计就计,也抱住了她。接着,俺就掐住了她的脖子,慢慢用力。开始,她还像怕痒似的,格叽叽格叽叽乱笑。鸡巴毛,她可真不要脸呀,硬把奶头往俺嘴里塞,嘴角都快给俺撑破了,一边塞还一边笑,格叽叽格叽叽。笑,让你笑。俺这么想着,就卡着她那野天鹅一样的脖子,以迅雷不及掩耳、秋风扫落叶之势,猛一使劲。亲爱的同志们,但听咔嚓一声巨响,女妖精就去见了阎王。利索得很!为了不让敌人发觉,俺不光砸掉了发报机,还扒掉了她的裤子。扒裤子时,她的皮带扣怎么也解不开,急得人嗓子眼冒火。俺对自己说,阿庆啊,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要沉着,要冷静。关键时刻,还是党给俺智慧给俺胆,俺拿着刀朝她的裤腿豁了一下,白亮亮的大腿就露出来了。然后,俺照着她的大腿根就是一脚。不是吹的,那一脚踢得漂亮极了,屎都给她踢出来了。这一下,俺心满意足了。俺相信,不管谁看了,都会以为那是坏人干的。别说,事后还真的没人怀疑到俺头上。当然,冤有头,债有主,血债要用血来偿,为了给部下一个交代,俺还装模作样查了好久。再后来,俺干脆把发报员的死,赖到了杨凤良头上。
一个谜案的揭晓
读白圣韬自述的时候,我一直纳闷,窦思忠为什么再也没能与阿庆取得联系呢?现在我明白了,原来是阿庆把发报机砸了,把报务员杀了。
盼星星,盼月亮
干掉那个女妖精,俺来到了街上。站在白云河边,俺是心潮逐浪高啊。俺想,既然白圣韬是代表田汗同志来的,又是葛任的朋友,那他一来,就啥都好办了。俺是盼星星,盼月亮,盼白圣韬快点来。
俺这样讲行吗?
嘻,那还用说,俺当然知道田汗(现在)是吴稽地委书记。去年夏天,队长把人叫到一起开会,让俺替他读报。报上说,首都毛泽东文艺思想宣传队到吴稽演出,田书记给他们送去了锦旗,还和宣传队合影留念。读到田书记的名字,俺很激动,都哭出来了。队长踢了俺一脚,说,哭个屁,好好念。俺就接着念。上面说,在田书记的陪同下,宣传队的小红女同志,也就是《朝阳坡》里的那个妇女队长,来到田间地头,给贫下中农同志们演唱《朝阳坡》。念到这里,队长说,停一停,日你妈叫你停一停。俺只好停下来。他说,都竖起耳朵,好好听着,俺给你们唱一段《朝阳坡》。同志们知道朝阳坡吗?对,就在二里岗旁边。虽说它没有大寨有名,但起码跟小靳庄差不多。报纸上说了,小红女经常在朝阳坡深人生活。深入生活是啥意思,俺不懂。生活就生活吧,怎么叫深人生活呢?后来听说小红女经常和朝阳坡的老乡们吃在一起,睡在一起,俺就知道了,深入生活就是先吃睡再唱戏。不,这话不是队长说的。他懂个屁。当然,虽说他不懂这个,可他会唱。对,他唱的就是这一段。这一段俺也会唱。要不,俺给你们唱唱?瞎,急啥呢,唱完再讲也不迟呀。平时唱惯了,一天不唱,嗓子发痒,两天不唱,心中发慌。
朝阳坡,朝阳坡从未有风平浪静和平中不和平,两耳细听枪炮声土改后狗地主反攻倒算整曰里想变天切齿有声到今日文化革命凯歌高奏帝修反想复辟狗急跳墙,急得发疯世界风云幻,举国红心同知识青年们,扎根闹革命啊岂容得阶级敌人破坏这伟大运动同志们,擦亮眼,不能让他们阴谋得逞要知道,春暖时,还须留意寒流与霜冻胜利后更要反复辟坚持斗争党啊,亲爱的党,您像那苍松翠柏根深叶茂,万古长青您的话我们时刻记在心间我们要在这朝阳坡巍然屹立,永不凋零。
怎么样?不行?看来,俺还得继续努力呀。同志们一准比俺唱得好。马瘦毛长耷拉鬃,穷人说话不中听,说实话,队长不行,(唱得)比哭丧还难听,真的还不如俺。不过,他唱的时候,俺还得乖乖竖起耳朵,装做听得很入迷。其实,他唱的时候,俺正瞟着田汗的照片。照片上的田书记正坐在田间地头,和革命群众促膝谈心。他神采奕奕,满面红光,就像我现在这样,盘着腿,一只手端着大茶缸,一只手拿着红宝书。看到田汗同志身体健康,俺真是打心眼里髙兴。
好,俺接着说。俺可不是吹牛,硬往脸上贴金。说起(俺)和田书记的革命友谊,那也是比天高,比海深。向毛主席保证,俺没耍花腔,说的都是大实话,哄你是狗。他和葛任是老乡,都是青埂人。俺当然见过他。他会魔术。眼睛一眨,老母鸡变鸭,是他的绝活。俺刚见他的那会儿,他比现在瘦,身上还有虱子,呸呸呸随地吐痰,就像个要饭的。不过,他养的那些鸽子却一个个肥头大耳。他来杭州找葛任,可那会儿,葛任刚从日本回来,还在北京医专教书。他扑了个空。你说啥,胡说道,谁胡说道了?哦,俺想起来了,鸽子没有耳朵。咦?瞧你说的,鸽子怎么能不长耳朵呢?要是不长耳朵,那它们怎么能听见田书记调遣呢?说来说去,耳朵还是不能少。那些鸽子都很听田书记的话,田书记说,去去去,去树上捉只害虫。鸽子就乖乖地飞上树,消灭几只害虫。田书记说,来来来,来背背老三篇。鸽子就咕咕咕,咕咕咕,背一遍老三篇。田书记对鸽子说,累了不是?那就养精蓄锐以利再战。鸽子就把脑袋别到翅膀下面,乖乖地打起了呼噜。
后来,田书记也去北京了,去北京参加五四运动了。临走,田书记还留给俺几只鸽子。同志们,田书记把鸦子留给俺,是很有意义的。大家都知道,鸽子是和平的象征,它可以时刻激励着俺,消灭帝修反,解放全人类。他这一走,俺就有好多年没有见到他,再见到时,他已经是红军将领了。前面说了,那一年,俺随着葛任来到大荒山。有一次,俺发现有一个人很面熟,可是叫不上来名字。俺问葛任,咦,那人是谁。葛任说,你问谁?俺说,就是那个比杨子荣还要英俊还要威武的同志。葛任圈起食指,刮了一下俺的鼻子,说,瞎,你怎么连他都不认得了,他就是田汗同志呀。田书记的记性比俺强多了,上来就认出了俺,还亲切地称俺小鬼。俺心里暖洋洋的,可泪花却像那断了线的珍珠,扑嗒扑嗒往下掉。
同志们想想,知道白圣韬要从田书记身边来,俺会多激动。俺想,见到了白圣韬,也就算见到了田书记,就像去了延安。俺还想,等完成了任务,俺就给组织上说说,让俺挥手从兹去,告别这种人不人鬼不鬼的生活。别了,军统。别了,司徒雷登。鸡巴毛,一拍屁股去延安拉倒。
山花烂漫
我在《无稽方志》(1990年编选)的第215页,找到了阿庆所提到的小红女在无稽活动的有关报道:
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近日,首都毛泽东文艺思想宣传队,乘着革命的东风,来到无稽地区。天刚露出鱼肚白,宣传队就在田汗同志的陪同下,来到了郊区无稽崖下的梯田里,为革命群众演出《朝阳坡》。剧中妇女队长的扮演者小红女同志,站在一块高高的石头上,迎着喷薄而出的红太阳,为同志们演唱了最有名的唱段:“朝阳坡从未有风平浪静。”当她唱到“知识青年们,扎根闹革命”的时候,工地里的知青同志们,都振臂高呼:“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一曲唱完,看到知青们的手都被石头和榔头磨破了,小红女同志热泪盈眶,当场赋诗一首:“困难是石头,决心是榔头。榔头砸石头,困难便低头。”田汗同志也当场讲话广自从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无稽崖下的这片山冈,就只长树木,不长庄稼。什么山花烂漫,什么鸟语花香,那都是资产阶级的货色。现在,我们要发扬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鳖的精神,把这些树木统统砍掉,把杂草统统烧掉,让它变成我们的米粮川。小红女同志再来无稽的时候,我们一定要让宣传队的同志,吃上梯田里长出来的大米。同志们有没有这个信心?”同志们都高喊有这个决心,喊声直上重霄九。在小红女同志的鼓动下,在田汗同志的指挥下,同志们斗志昂扬,干劲倍增,好多人轻伤不下火线。还没到正晌午,大树巳经砍光了,杂草巳经烧光了。看着那光秃秃的山冈,和山閃上迎风招展的红旗,同志们脸上都露出了胜利的微笑。
正如阿庆说的,“眼睛一眨,老母鸡变鸭”。就在审查组找阿庆谈话之后不久,田汗就被打倒了。田汗被打倒的原因,就与上面这段文字有关。《无稽方志》的第223页,收录了这样一篇文字:
近曰,无稽地区的红卫兵,发扬“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的精神,揪住了暗藏在革命队伍内部的特务田X。田X的反革命言论,可以说是车拉斗量,三天三夜也说不完。就拿最近的例子来说吧,他竟然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公开和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唱反调。胡说什么“山花烂漫是资产阶级货色”。难道他不知道伟大领袖毛主席曾经教导我们,“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白纸黑字,铁板上钉钉,他的罪恶是想赖也赖不掉的,他的屁股是擦不净的,因为他的黑暗用心已经大白于天下,并将继续大白于天下。我们将随时向广大革命群众,揭露田X的反革命罪行。在这你死我活的历史时刻,我们要继续发扬“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的精神,将田X批倒批臭,再踏上一只脚,让他永世不得翻身。
我注意到,由朱旭东捉刀完成的《田汗自传》一书,也用到了这段文字,意在说明田汗在“文革”期间曾受到过不公正待遇。而《方志》里之所以用“田X”代替“田汗”,是因为《方志》出版的时候,田汗同志早已平反了,再指名道姓就有些大逆不道了。
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力量
盼星星盼月亮,可是一天天过去了,白圣韬却迟迟不到。俺都快急疯了。为消磨时间,俺整天泡在茶馆里。有一天,太阳从东方冉冉升起的时候,俺正在茶馆喝茶,突然看到杨凤良和一个穿灰色长袍的人往镇上的祠堂走去。俺对那人的身影非常熟悉。虽说隔得很远,没能看清他的脸。可俺知道,俺一准认识他。不用说,在那一刻,俺甚至想到,莫非他就是白圣韬?莫非白圣韬是个化名?
小不忍则乱大谋。俺忍了忍,没有追过去。那会儿,俺还拉住茶馆里的一个女人,拉她在俺身边坐下。为了吸引那家伙的目光,俺还把那女人的发簪抽出来,朝她的屁股扎了一下。哎哟,那臭娘们叫了一声。叫归叫,她还是乖乖坐到了俺的腿上。她的屁股肥又大呀,坐得俺鸡巴酸又麻。那家伙和杨凤良果然都扭了一下头。真他娘的下流啊,这些人永远脱离不了低级趣味,整天就等着看这个。因为隔得远,俺还是没看清那家伙是谁。俺恼了,照着女人的屁股又是一下。
一整天,俺都心急火燎的。到了晚上,俺刚刚睡下,俺的手下突然来敲门了。他说,有个人想见俺。俺马上想到,是白圣韬来了。俺顾不上穿衣,光着屁股就跑了出来。还是白天看到的那个人。他还穿着那身灰色长袍。他径直走到桌子跟前,挑亮了灯捻。惊天地,泣鬼神,这一下,俺看清他是谁了。俺差点叫出声来。他竟然是宗布。即便俺是个傻X,俺也知道他是为葛任的事情来的,更何况俺受党教育多年,早就不是傻X了。但他是受谁的指派,和姓杨的是啥关系,俺就说不上来了。
他说,他现在是个商人,经常来大荒山区收购茶叶、香菇、莲子,也收购蚕豆。狗屁!大荒山哪有啥蚕豆,说得也太离谱了吧?俺心里这样想,嘴上却没有这样说,只是瞪着眼,看他还要耍啥花腔。他红口白牙,说,现在呢,茶叶尚未上市,他只好在这里当私塾先生。俺心里想,编吧,吃柳条屙筐,就肚编吧,等你编完了,俺再揭掉你的画皮。他说,杨凤良找到他,让他给学生代课,他就答应了,反正教一个是教,教两个也是教。俺说,你和杨凤良关系不赖呀,是故交吧?他立即表示,他们以前并不认识。
当天晚上,俺没有和他罗唆那么多。当中隔了一天还是两天,他又来找俺来了。他想和俺一起出去散步。俺说,你不老老实实给学生们上课,跑来这里干啥?他说,今天的课已经上完了。俺问他给学生们上嘻课,他说《论语》。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俺问他,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祖国的花朵们能听懂吗?他说,还讲了些别的,念上去朗朗上口的,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同志们都听听,这都是啥破玩意儿。俺心里那根弦一下绷紧了。呸!老不正经,讲这些腐朽下流东西,不是故意要把祖国的花朵们往斜路上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