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花腔
21185100000016

第16章 向毛主席保证(3)

他命硬,吃了枪子,还没有死。抬回来的时候,虽说脸色煞白,但还能说话。俺记得他还提到了他老婆。不,不是江姐,而是葛任的母亲。他说,这一下他可以和她见面了。到了第二天,他又改口了,说他不想和葛任的母亲见面了,想埋到杭州。胡安对他说,葛先生,你啥也别说了,省口气吧,想回青埂你就闭闭眼,要想留杭州你就睁睁眼。他的眼睛一会儿睁一会儿闭,搞得人莫名其妙。有一天早上,医生给他换过药,他突然对胡安说,杭州他也不想留,青埂他也不想去,他想埋到上海,埋在那个准备建图书馆的地方。交代完这个,他又说想见儿子一面。胡安把他埋怨了一通,埋怨他为啥不早说。可埋怨归埋怨,他还是赶紧派人到青埂去接来了葛任。

俺记得清清楚楚,为见上儿子一面,葛存道撑啊撑,又撑了好多天。用现在的话讲,叫垂死挣扎。可临了,他还是没有见上儿子。葛任到杭州的时候,他已经被装进了棺材。棺材就放在胡家大院,刷着黑漆,刺得人鼻孔发痒。葛任是晚上到的,那会儿,月亮把棺材照得亮闪闪的,看上去就像一只搁浅了的小舢舨。当胡安把他牵到棺材跟前的时候,他并没有哭,只是一遍遍地摸着棺材,还把鼻子拱到上面闻了闻。他一定以为是在做梦呢。那确实像个梦。你想好了,本来应该是父子团圆的。谁料到计划撵不上变化,眼睛一眨,老母鸡变鸭,他大老远跑来了,当爹的却闭眼了。

父亲之死

1900年,英国工程师摩西斯,布朗宁,钻在书房里发明了左轮手枪。有照片显示,他的窗口外面,就长着一棵菩提树。14年之后,左轮的枪口从杭州葛岭的菩提树的花枝中伸出头来,射杀了葛存道。与葛存道之死几乎同时,法国《费加罗报》的编辑让,诺黑,在巴黎的一家咖啡馆被左轮射杀。同年6月28日,奥匈帝国王储法兰西斯,斐迪南在波斯尼亚被左轮射杀。众所周知,斐迪南的死,就是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导火索。又过了很多年,到了1943年春天,左轮枪口又瞄准了葛任的胸脯。布朗宁在发明左轮的时候,是否意识到自己当初的灵机一动,会给世界带来如此多的变故?葛存道死前的经历,我有必要交代几句。现有的资料表明,早年的葛存道,确实是康有为的信徒。戌戌事变后,他逃到了日本。

逃亡期间,他在日本京都的“福临图书馆”认识了上海小姐林心仪女士,即阿庆所说的长得很像江姐的那位。同时认识的还有一位名叫邹容的少年,林心仪和邹容的祖籍都是四川巴县,所以在日本来往较多,邹容也借此认识了葛存道。得知葛存道与谭嗣同有过交往,邹容对他崇拜极了。1903年,他们一起乘船从日本回到上海。也就在这一年夏天,邹容在上海出版了《革命军》一书,号召推翻满清政府。政府恼羞成怒下令抓人,邹容只好逃到英国领事馆避难,而受到牵连的葛存道则带着林心仪逃到了杭州两年前,胡子坤到曰本推销茶叶,认识了葛存道和邹容。葛存道到达杭州之后的情况,散见于《茶人》(刘钦荣著,奔流学社1927年版)一书。在“杭州茶会”一节中,刘钦荣先生写道:

邹容事发后,存道君偕红颜知己至杭。当是时也,余因常至老友子坤先生家中,而得与存道相识。一曰,与胡、葛坐于后花园中,是时月白风清,茶汤正浓,言及邹容事,存道君曰广蔚丹(注:部容,字蔚丹)已为英人所保,性命无忧矣。”余谓洋人向来见利忘义,恐有变故,宜未雨绸缪。存道君却大不以为然,曰:“英法美皆言保佑蔚丹无事,英吉利人若食其言,尚有法美。蔚丹信卢骚(注:今译卢梭)主义,尊花盛登(注:今译华盛顿)道德,法美盖不会袖手旁观。”子坤兄亦从旁言道,俟风头一过,他便亲自赴申(上海),迎邹容君来杭。存道君又言广蔚丹者,童男也,尔等尽可为蔚丹说媒,俟蔚丹来杭,即可成亲。”后邹容君殁于狱中,余方知书生放言,实出于无知,正如朝菌之不知蟪蛄也……

有资料表明,“邹容君逃至英领事馆之时,英吉利人确曾态度强硬,以护佑人权及言论自由之名,拒绝交人《群生报》1903年10月15日但是,随着满清政府的步步加压,以及“士人阶层从旁鼓噪,(认定)此乃英吉利人对大清内政的粗暴干涉《君言》杂志1905年第13期英国人也就下了软蛋,把邹容从领事馆的门缝塞了出来。于是,邹容很快被捕入狱。史料记栽,在他刚入狱的时候,知识界也曾酝酿发起营救运动。但不久以后,人们也就把这档子事给忘了,报纸上再也见不到他的名字。人们再次想起这个毛头小伙子,是在两年之后的1905年。当时19岁的邹容瘦如骷髅,病死于狱中。

死后的邹容却意外地成了一块唐僧肉,谁都想咬上一口当时的《群生报》对此有一个诗意的描述,“蝴蝶标本,远比蝴蝶耐看”一一多派政治力量都借炒作邹容之死来宣传自己,《革命军》也被争相再版盗版?被称为孙大炮的孙中山,干脆将《革命军》的书名改成《为生存而战》,并在新加坡、旧金山、曰本广为印发,为他后来当上临时大总统做足了舆论准备。

据《茶人》一书记栽,邹容死后,葛存道开始收集《革命军》的各种版本。对《革命军》一书的风靡,他不光自己高兴,还认为邹容也会高兴,说“设若蔚丹泉下有知,亦会备感欣慰《茶人》第49页有人就此认为,葛存道创办图书馆的念头,就是在收集《革命军》的各种版本的过程中萌生的。如前所述,葛存道和邹容就是在图书馆里认识的,他或许是要借此纪念邹容。胡子坤对他的计划是否支持,我不得而知。但胡安对此事的态度,却有文字记栽。后来协助宗布创办《申埠报》的黄济世先生,当时是《民报》的编辑,他在自己的回忆录《半生缘》(香港飞马出版社,1956年版)中写道:

存道先生办图书馆,得到一归国茶商资助。自古无商不奸,此人却为另类。他虽自称亦是中国姥,然言谈举止,与西人无异。他说建图书馆是公共事物,建藏书楼是私人事物。”存道先生亦在一旁言道图书馆与藏书楼虽说皆以藏书为本,却有拮枳之分。前者为公业,后者为私业。我的朋友视私业如草芥,故有此非凡之举。”

葛存道计划把图书馆建在淞沪路。在筹建期间,上海的一个私人藏书楼主范公明,就以同行的身份前来表示祝贺了,来的时候,还带着自己的墨宝,“藏书千古事,得失寸心知”。范公明也曾在日本留过学,自称是宁波“天一阁”藏书楼楼主范钦的六世孙直到最近,才有人考证出他与范钦没有任何关系,只是范钦的众多崇拜者之一。就在他向葛存道表示祝贺的同时,那个除掉葛存道的计划,就已经在他的“寸心”之中盘旋了。

当然,尾随葛存道从上海来到杭州的,并非范公明本人,而是一个名叫窦念诚的职业杀手。近年有人望文生义,试图通过考证,得出窦念诚和窦思忠是族亲的结论。因为到目前为止他们所提供的材料仍然经不起推敲,这里也就忽略不提。顺便说一下,窦念诚刺杀葛存道一事后来之所以敗露,是因为他与另一个案件有关。1913年3月20号,窦念诚在上海车站参与了对宋教仁的刺杀。随后,随着宋教仁一案调查的深入,窦念诚终于被国民政府逮捕归案。扯住一个线头,就会拽出整个线球。在受审期间,他把当年刺杀葛存道的事也招了出来。不过,这已经是1920年的事了。下文即是窦念诚当时的供录奇怪的是,此人竟然是邹容的崇拜者!

鄙人亦是个老革命了,在日本留学时就走上了革命道路。其时,鄙人最尊崇的便是培罗弗卡亚(注:即索菲娅佩罗夫斯卡娅,俄国无政府主义者,因行刺沙皇而被绞杀,时年27岁广如今鄙人崇拜的人是邹容。他虽是个舞文弄墨的,可却是个硬骨头,放个屁皆是林中之响箭。

在曰本时,鄙人巳加入了暗杀队,思量以后能有机会行刺慈禧。仿培罗弗卡亚,暗杀队人人皆有一副白手套。脱手套须顺着指头次第下拽,神气得很。当时有一位化学家,从广州来,教众人制造炸弹。回国后,鄙人又认识了一个叫吴樾的人。他会下围棋。他说,你看这棋,打,虎,夹,劫,冲,断,紧,点,压,扳,扑,长,退,封,拐,卡,间,挤,枯,挖,枷,爬,吃!招招见血。曰后他用炸弹去炸满清大臣。大臣一个没死,他却给炸死了。

事先他留有遗言,说他并非针对某个人,而是要借此惹怒朝廷,致使朝廷变本加厉,滥杀无辜。如此这般,民众便会造反。皮球愈拍跳的(得)愈高么……

受吴樾激励,鄙人开始单挑……杀戒一开,便如还俗和尚,不吃荤腥,肚皮便不乐意了。不瞒你说,鄙人曾到安庆找过徐锡麟。此人有两项至爱,一是枪,二是太太的三寸金莲。为接近他,鄙人带去的贡礼便是只三寸绣花鞋。鄙人思量,事成之后,定要摸摸那个三寸金莲。那还用问,找徐锡麟并非投靠他。有人送鄙人一些碎银,要鄙人取他的性命。银子由谁所出,鄙人概不知情。鄙人是从中间人手里接的。是年六月(注:当指1907年的6月)到安庆,因逛了一次窑子,错失了良机。再想接近他,他已出事了,心都给挖出来炒吃了。事没办成,银子却花了。中间人前来讨债,鄙人说,尚未动手他就死了,不正合了你的意么?娘稀屁,他说徐氏之死,非你之功,银子定要如数退还。鄙人无奈,索性将他杀了。

然也,葛存道亦是鄙人干掉的。这回是主家亲自找上了门。他姓范,模范的范。鄙人问他为何要干掉葛存道。他说,家有家规,行有行规,姓葛的坏了规矩。他要鄙人到外地干掉葛存道。嗨,要在上海干的话就顺手多了,可他不允,非要鄙人到外地下手。为读书人做事,就这点不妤,罗唆!先生说我罗唆,他比鄙人还罗唆。葛存道常去杭州葛岭,那里有他的生意。他返回杭州前,鄙人先他一步到了杭州。娘稀屁,干这一行的,不能太好奇,可鄙人当时年轻,偏偏有这怪毛病。在杭州一家茶社里,鄙人正欲下手,忽听他与友人提及《革命军》一书,英文的,说他次曰即可收到。《革命军》乃邹容所著,鄙人甚是喜爱,已有多种版本,惟独缺了英文的。鄙人心中顿生一念,何不多等一日,待他收到书以后,再连人带书一并拿下?尔后,又听他与友人谈起魏源的《海国图志》,法文的。《海国图志》在曰本甚是风行,鄙人曾披阅多遍。书中有一名言,叫“师夷之长技”。此话甚妙,妙就妙在它说的是鄙人。鄙人便是“师夷之长技”,才玩起左轮手枪的。

不料多等了一日,竟然再难见到他了。然而,既收了人家的银子,就要守信。鄙人只好在杭州潜伏下来。有志者事竟成,几曰之后,鄙人又在葛岭见到了他。葛岭有一片菩提树,正开着花,鄙人爬上一棵藏了起来。虽说树叶扎脸,可鄙人还是甚为高兴。鄙人将食指如春蚕一般紧贴于扳机,等他从茶社出来。约过了一个时辰,他走出来了。这回,鄙人没让机会溜走,左轮在树枝上跳了一下,葛存道便仰面躺了下去。甘蔗哪有两头甜,事情虽然干得漂亮,可鄙人亦挂了彩。从树上溜下来时,额头给树枝蹭了一块皮。瞧,至今尚有疤痕,如同胎记一般……

胡安遵葛存道遗嘱,将他埋到了淞沪路边的一片林子里,那里离他所筹办的图书馆只有一步之遥。他死后,林心仪女士继续筹办那个图书馆。一年以后,林心仪悒郁而死,于是,那个计划中的图书馆,就像被风吹散的空中花园,从人们的记忆中消失了。

革命友谊

刚来信阳时,信阳还给俺开过一个欢迎会,交代俺要认真改造。城里开完欢迎会,一颗心就飞到了劳改队。俺听说有个熟人去年鹋来了茶场,很想早点见到。可到了这里,却听说他死了。俺晕头转向,半天醒不过来神。将心比心,葛任大老远跑来,看到的却是一个死爹,那是啥滋味?可葛任呢,不愧是特殊材料制成的,他化悲痛为力量,很快就投入到了火热的生活。

是的,埋掉了父亲,葛任没有再回青埂。他每天就呆在胡家大院里,翻翻书,画画画。对,俺说的火热的生活,就是指学习生活。那会儿,冰莹有个老师,叫徐玉升,他对葛任的画很欣赏,边看边啧啧称赞。姓徐的以前也是葛存道的朋友,葛存道要开图书馆,他还捐献了一笔钱。葛任整天和徐玉升呆在一块,并且常常结伴出游。

那会儿,冰莹常跟着他们玩。跟屁虫?你说得对,俺也是个跟屁虫,也常跟着他们跑来跑去。

都看到了吧,俺不是吹的吧?俺和葛任的革命友谊,在那个时候就建立起来了。除了让俺跟着他玩,他还教俺读书、识字。同志们,现在封建主义被打倒了,帝国主义也夹着尾巴逃跑了,连美帝的后院拉丁美洲也着火了,同志们才会说读书无用论。可那会儿呢,帝国主义、封建主义,都还骑在人民头上拉屎拉尿,不读书不行啊。俺是从自己的名字学起的。俺当时还不是很懂事,说啥也不愿学。俺说,不会写俺叫阿庆,会写俺还叫阿庆,六个指头挠痒痒,多那一道干啥?可葛任说,你要是不学,晚上你就别吃饭了。俺说为啥?葛任说,你还要拉出来的,干脆省掉算了。俺说不吃会饿死的。葛任说,你现在死是死,将来死还是死,何不现在就死呢?看,他是多么深入浅出,一点也不党八股。你看,俺再不念书,就说不过去了。为了鼓励俺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他还说俺是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俺的身上。他真是这么说的,哄你是狗。除了教俺写字,他还教俺学英语。至于为啥教俺学英语,俺想那道理其实很简单:为了像毛主席说的那样,十五年赶超英美。同志们,这可是件大事,不能马虎的。要是撵不上的话,咱们就会被开除球籍的。你说得对,咱们早就撵上了。鸡巴毛,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现在轮到他们给开除球籍了。这样说行吗?好,那俺就接着说。这样学了多天,连胡安都说俺有出息了。俺对他说,这可不是俺的功劳,火车跑得快,全凭车头带,这得归功于葛任。再后来,连外国人都伸出大拇指,夸俺的英语说得好。他们是两个牧师,个子高的叫毕尔,个子低的叫埃利斯,两个人都留着山羊胡子,看上去就像老三篇里提到的白求恩。

和牧师一起来的还有个姑娘。那还用说,她一来就与冰莹成了朋友。她长得很白净,穿着素色的裙子,留着齐耳的短发。她比冰莹大几岁,常带着冰莹在后花园捉迷藏。私塾先生徐玉升给她们拍了好多相片。俺记得很清楚,有一张照片上,两个女孩都围着围巾,绕着一丛花跳舞。按说,女孩玩的把戏,俺不应该搀和,可为了团结女同志,俺还是搀和了。后花园栽着栀子花、扶桑和芦荟,有一回,冰莹让芦荟划破了脚,还化了脓。医生来给冰莹换药的时候,那个姑娘跪在门廊下,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她在祈求洋菩萨保佑,洋菩萨就是上帝。对,马克思说过,宗教是精神鸦片。可她们年龄还小,还不懂得这个道理。俺后来经常想起这个女人。俺记得,她想和那两个牧师在杭州办个育婴堂,可是后来没能办成。俺就是从她那里知道,外国的菩萨不叫菩萨,而叫上帝的,并且还是个男的。同志们,他其实跟咱们一样,都长着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