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莹对我说,从那时起,她就怀疑葛任还活在世上的某一个角落。她决定立即飞赴重庆,见一下赵耀庆。她早就知道,赵耀庆隶属于军统,他很可能巳经得知葛任的准确消息。宗布想和她一起去,但遭到了她的婉言拒绝。到重庆的第三天,她终于在一个酒吧里(注:这与阿庆的自述略有出入)见到了他。出乎她的意料,赵耀庆以人格担保,声称自己对此毫不知情。他显然说了谎。因为她后来得知,就在他们谈话之后不久,赵耀庆就去了大荒山白陂镇。她说,在随后的几天里,在歌乐山腰,在嘉陵江边,在夫子庙前,她反复念诵着《蚕豆花》,默默流泪……
看了阿庆的自述,我们便发现,冰莹其实误解了阿庆他们见面的时候,阿庆确实“毫不知情”。关于修改后的《蚕豆花》一诗,我在后面还要提到,这里暂且不述。
命令
出邪了,俺万万没有想到,没过几天,俺就得知葛任果真还活着。娘那个X,组织上果然要派俺去大荒山。那是不是戴笠的意思,俺不知道,到现在还不知道。
你想歪了。戴笠是啥货色,狗屎不上粪叉,俺为啥要替他隐瞒。认真点?俺很认真呀!世界上的事怕就怕认真二字,可共产党人却最讲认真。当时俺都叫他戴老板。戴老板不光是阎王爷转世,杀人不眨眼,而且是个铜葫芦,密不透风。临行前一天,俺还见到了戴笠,是在白公馆。但他没有和俺说起这事。那时候,狗曰的正在骂人。你们知道他的口头禅吗?他的口头禅是意思是“该死的笨蛋”。你不会英文?来,俺替你写上。你说得太对了!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可是,如果挨骂的真是个笨蛋,并且还是条恶棍,那又该怎么说呢?所以,俺不认为戴笠骂谁,谁就是俺的朋友。他们是狗咬狗,一嘴毛。是啊,戴笠认识俺。之所以认识俺,是因为他和俺是老乡,俺的老家在浙江,俺和他都是(浙江省)江山(县)保安(乡)人。保安有座山,名叫仙霞岭。他家住在仙霞岭上的龙井关,俺家住在仙霞岭下的凤凰村。对了,还有没有烟了?俺再抽一根。抽凤凰,忆故乡嘛。有一句话说得好,尽管他乡的山更美,水更清,他乡的姑娘更多情,人总是要怀念故乡的。好,咱们言归正传。俺能在军统站稳脚跟,就是钻了这个空子。可这个戴老板怎么也想不到,俺其实是一只披着狼皮的羊。表面上,俺对他毕恭毕敬;心里面呢,却时刻想着埋葬蒋家王朝。卑贱者最聪明,高贵者最愚蠢。别看戴笠牛X哄哄的,他骨子里愚蠢得要命。要不,他怎么看不出俺的真面目。当然,这与俺对敌斗争的策略也是分不开的。策略是革命的生命线,为了人民的利益,俺时刻都保持着高度的革命警惕性。
这样说行吗?
找俺谈话的不是戴笠。你们刚才不是说,你们对葛任同志的革命生涯很了解吗,那就应该知道范继槐。对,早年间范继槐曾与葛任一起去日本留学,葛任学的是医,他学的是法律。同志们都知道,法律就是王法,体现的是统治阶级的意志,是阶级专政的工具。俺这么一说,你们就明白了,范继槐不是啥好鸟。范应该是按戴笠的旨意来和俺谈论此事的。他对俺说,他得到了一个重要情报,葛任现在藏在大荒山白陂镇。俺听了直摇头,说不可能不可能,一准是搞错了。他问为啥不可能。俺说,人死如灯灭,他死这么久了,可能已经沤臭了,怎么可能又拱出来呢?他说,这就对了,你去了之后,首要任务是要搞清楚,那人究竟是不是葛任。不是,那就把他放了;是,那就搞清楚他在那里有何贵干。他还特意交代俺,千万不要轻举妄动,打草惊蛇,在得到最新指示以前,不要伤他一根汗毛。
蠢货啊蠢货!这还用你交代,俺当然不会伤他一根汗毛。可是,心里可以这么想,嘴上却不能这么说,一说不就露馅了吗?俺故意问他,为啥呀?他说,这是因为葛任乃知名人士,处理不当,会给党国脸上抹黑的。范继槐还有一句话,俺记得很牢靠,《红灯记》里鸠山也说过同样的话。他说,这叫放长线钓大鱼。狡猾吧?真是狡猾透了。俺后来想,娘那个X,他们派俺去,还真是找对了人。一来,俺在以前去过大荒山,地形比较熟;二来,俺了解葛任。当然,也可以说那是他们最大的失算。他们哪里知道,俺其实身在曹营心在汉,一颗红心时刻向着宝塔山。
刚才,谁在门口闪了一下?是不是和你们一起来的?让他进来呀。嗜,原来是俺的队长。队长最喜欢听俺讲故事,这会儿他一准想进来听听。他的歌唱得好,最拿手的是《祝福毛主席万寿无疆》,男女声二重唱。连《东方红》,他也要来个男女声二重唱。男的唱一句“东方红”,女的唱一句“太阳升”。他说这叫男女搭配,干活不累。他的女搭档去年死球了,一大包老鼠药吃下去,不死才怪呢,一头水牛也能放翻。她为啥服毒?你应该去问队长。现在队长只好自己唱了,唱一嗓男声,再唱一嗓女声。他经常来找俺,说俺给你唱一段,你给俺讲一段。俺喜欢听他捏着嗓子唱女声。唱得好啊,好像把人领去了陕北高原。俺这个人说到做到,不放空炮。他唱一段,俺就讲一段。不,俺从来没有和他提起过葛任。在几十年的革命生涯中,俺没向任何人提起过葛任。队长感兴趣的是女妖精。对胡蝶和戴笠的花花事,他更是百听不厌。每听完一段,他都要吐一口痰,呸,小妖精,真他娘的不要脸啊。这会儿,他一准以为俺又在讲戴笠和胡蝶呢。
俺讲到哪了?对,身在曹营心在汉。那时候俺是组织安插在军统的表演,表演就是特务。几天前山下放电影,队长带俺们去了,因为去晚了,只好坐在背面看。有一位年轻人看得很入迷,边看边咕哝,当特务可真美啊,有肉吃,有酒喝,还有女人暖被窝,美死那狗日的了。要不是怕影响大家看电影,俺一准给他上堂政治课。特务也不是好当的呀。一来你得脸皮厚,机关枪都打不透;二来你得心肠硬,该出手时就出手。做不到这两点,想当好特务,简直是白日做梦。那个年轻人看问题没有一分为二,光看到人家吃香的喝辣的,没看到人家背后受了多少苦。起初,组织上找俺谈话,让俺打入军统的时候,俺就有这种思想顾虑。可是后来,经过灵魂深处爆发革命,狠批私字一闪念,俺终于想通了,反正革命工作不分髙低贵贱,表演就表演吧。俺还想,虽然俺当了婊子,可是组织上会给俺立牌坊的。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辰未到。怎么样,让俺说着了吧?你们来看俺,又给俺烟抽,又给俺茶喝,不就是在给俺立牌坊吗?
东方红
在这次谈话结束以后,阿庆终于打听出来,他之所以暴露身份,被组织上调查,就跟他们的队长有关。所以,他死前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把队长拉下了马。济州大学退休教授张永胜,当时也在莘庄茶场劳改他戏称是阿庆的劳改同事。接受我的采访时,张教授说:
阿庆没说谎,队长爱唱。他嗓子好,外号就叫知了。茶场有一株老槐树,上面拴着一只大喇叭。它就像个巨大的鸟窝,上面落满了鸟粪。你大概不知道,当时,全国的大喇叭,开始曲都是《东方红》,终了曲都是《国际歌》。大喇叭就是队长安的。
阿庆死前,上面已经开始调查他了。上面还鼓动我们当中的积极分子提供揭发材料,然后交到队长手里。什么,我是不是积极分子?你看我像吗?咱不谈这个,还谈阿庆和队长。有几天,为了整理揭发材料,队长白天睡觉,夜里工作。问题是,多年来,我们都习惯了,一起床就要跟着大喇叭唱《东方红》。不唱《东方红》,就像没有洗过脸。习惯成自然,喇叭里放《国际歌》的时候,刚刚起床的队长却不由自主地唱起了《东方红》。喇叭里放《东方红》的时候,正准备睡觉的队长却不由自主地要唱《国际歌》。不唱《国际歌》,他就像没洗脚,躺下也睡不着。曰怪吧?听上去日怪,其实不日怪。有一天早上,他被阿庆逮住了。当时我们正跟着大喇叭唱《东方红》,唱到“呼尔嗨哟,他是人民大救星”的时候,队长却刚好唱到“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没有神仙皇帝”。这次,阿庆终于抓住了队长的把柄。他说为什么我们歌颂大救星,你却偏偏要说没有神仙皇帝。大救星是什么,不就是神仙吗?说说看,你为什么要唱对台戏,安的是什么心,不是打着红旗反红旗又是什么?”阿庆这么一咋唬,队长脸都吓绿了。
认真一琢磨,他妈的,阿庆的逻辑还真的无懈可击。可当时,我们却没人敢声援他。那时候阿庆大概巳经知道自己活不长了,他是死猪不怕开水烫,非要把队长拉下马。可是阿庆命不好,没过多久就死了。他死后,队长本人也受到了调查。问题还没有弄清楚,他也死掉了。跟阿庆一样,也是自尽。到现在,我一听见《东方红》,就会想起阿庆啊、队长啊、喇叭啊什么的。对,还有鸟粪。唉,说起来阿庆还算个有福之人啊。瞧,临死还拉了个垫背的,不是有福之人又是什么?
奔丧
啥,俺和葛任是怎么混熟的?说来话长啊。俺是先认识他父亲,后认识他的。他父亲叫葛存道,在杭州经营一个茶厂。他是不是康有为的孝子贤孙,俺没有调查,没有发言权。茶厂的老板叫胡子坤,早年在日本呆过,和葛存道是朋友。胡子坤瘫痪在床,不能理事,儿子胡安又不在身边,就把革命重担交给了葛存道。对,胡安就是冰莹的父亲,胡子坤就是冰莖的祖父。不是胡传魁的魁,是扭转乾坤的坤。那会儿,俺父亲就在茶厂做工。四五岁的时候,俺娘死了,俺父亲就把俺从老家带到了杭州。屋漏偏逢连阴雨,没多久,俺父亲也死了。胡子坤和葛存道都没有撵我,俺就在胡家呆了下来。那会儿,俺每天都能见到葛存道。他肩上的担子重,心中的责任强,每天都抓革命促生产,领导大家两眼一睁,忙到吹灯,不断从胜利走向胜利。他很喜欢俺,夸俺聪明、懂事,人小志气大,还说跟他儿子就像从一模子里倒出来的。他写字的时候,常让俺在一边研墨。跟后来的葛任一样,他也是文弱书生的模样,爱干净,待人和气,喜欢刷牙。第一次看他刷牙,看见他吐出来的白沫沫,俺还以为他是革命的老黄牛变的。
那会儿,有个女人常从上海来看他,那女人很俊俏,留着剪发头,围着围巾,有点像电影里的江姐。她每回来都带好多糖,给工人们的孩子发糖。啥,糖衣炮弹?你要说那是糖衣炮弹,那工人阶级的后代们最爱吃的就是糖衣炮弹了。好,不说这个,还说葛存道。葛存道也经常往上海跑,每次回来也给俺带糖吃。俺最喜欢问他,你啥时候去上海?上海的阿姨啥时候来?每次问他,他都要摸摸俺的头。他说,俺跟他儿子一样,头上也有两个旋,还说他儿子名叫阿双。对,阿双是葛任的奶名。俺问,啥时候能见到阿双哥哥呢?阿双哥哥会给俺带糖吃吗?他说阿双在青埂,离杭州很远。还说啥时候去青埂,他一定带上俺。那会儿俺还不知道,他并没有见到过儿子。有一回,他又从上海回来了,又给俺发糖。这回俺没有接糖。俺对他说,快去看看吧,老爷不行了。葛存道赶到胡子坤身边时,胡子坤已经咽气了。
俺就这样讲,行吗?好,那俺就接着讲。
葛存道写信给胡安,让胡安赶紧回来。还是他写信,俺研墨。过了几个月,胡安才从法国赶回来。那还用问,胡子坤早就埋了。
胡安回来的时候,俺已经把胡子坤那档子事给忘了,看见人们叫他少爷,俺才知道他是回来奔丧的。他带回来一个女孩,比俺大七八岁,穿着花裙子,洋气得很。对,她就是冰莹。杂种?不,她可不是杂种。她母亲也是中国留学生。她母亲没有回来,所以俺没有见到,真没有见到,哄你是狗。不,冰莹没给俺带糖。她带回来的是一只狗娃。狗娃还有名字呢,叫巴士底。俺还从没听说过,狗也能有名字。俺很快就跟巴士底混熟了。啥狗都改不了吃屎,俺每回拉屎,都要想着巴士底。有一回俺告诉冰莹,巴士底最最最喜欢俺拉的屎,冰莹立即不准俺和狗玩了。俺曾听她说,狗是从巴士底监狱外面的街上捡回来的。你说啥,丧家的资本家的乏走狗?不瞒你说,俺也想过这个问题。可胡安说了,法国的工人阶级也都喂狗。巴士底肯定是工人阶级喂的狗,喂不起了,才丢到街上的。
胡安在法国学的是戏剧,对管理茶厂一窍不通。他也学他父亲,把茶厂交给了葛存道,自己当甩手掌柜,每天领着冰莹东游西逛。跟葛存道一样,他也喜欢往上海跑,有时候他们一起去。有几次,俺也跟去了,跟他们一起住在江姐家里。江姐是谁?俺不是说了吗,就是常来找葛存道的那个女人,她长得很像江姐。她姓啥?姓林,跟永远健康的林副统帅一个姓。俺后来才知道,当时他们想在上海办一个图书馆,地址都选好了,离江姐家很近。胡安从法国带回来的书,都运到了上海,暂时放在江姐家里。俺记得很清楚,胡安喜欢高声朗诵,有时候一边朗诵一边哭,有时候一边朗诵一边笑。他说,这就是戏剧,莎士比亚的戏剧。莎士比亚是谁?是个外国人,写戏的,写的是外国的样板戏。俺不喜欢他念戏,可每回他问俺念得好不好,俺都说好。你说好,他就带你到外边吃饭,啥好吃让你吃啥。你说不好,他就不出去吃饭了,派俺上街买回来几个烧卖就行了。啥叫烧卖?烧卖就是包子啊,馅跟肉粽子差不离。不,俺只是有啥说啥,绝非拐弯抹角向组织上提要求。呆会儿吃饭,你们尽管吃肉,俺喝碗汤就行了。有时候没有烧卖,他又让俺跑很远给他买面包。那会儿啥叫面包俺都不知道,是冰莹带着俺去的。冰莹说,在法国时她每天都要吃面包。你说啥,胡安过的是腐朽的资产阶级生活?请记住,胡安去的可是法国。法国是什么地方?巴黎公社所在地。你要知道,巴黎公社可比新乡七里营人民公社还要早,牛X得很。他在法国呆那么久,一准到巴黎公社插过队,下过乡,当过基千民兵,扛过半自动步枪。面包也算资产阶级(注:此句不通,原文如此”鸡巴毛,话可不能这么说。列宁同志也吃过面包,还教导人们说,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
有一回,葛存道在上海呆了很长时间。回来以后,一看见厂里那么脏,苍蝇到处飞,老鼠到处窜,他就生气了。他就领导俺们除四害,灭鼠灭蝇,反正又是两眼一睁,忙到吹灯。可就在那年春天,葛存道永远地吹灯了。啥意思?吹灯拔蜡,死了。
怎么死的?吃枪子死的。那是在杭州的葛岭。葛岭上有很多菩提树,刽子手就藏在菩提树上面,砰,一枪就把他撂倒了。说来也巧,葛岭好像真的与他们葛家有缘分似的。日他娘的,有些东西真是说不清道不明。同志们都知道,刘备的军师凤雏,就是在落凤坡被箭射死的。俺可不是迷信,俺最最最反对迷信。俺只是说,有些事,还真他娘的说不清楚。后来查明,射杀葛存道的,是一把左轮手枪。你们见没见过左轮?枪杆子里面出政权,政权离不开左轮手枪。在长期的革命生涯中,俺也多次带着左轮南征北战。那东西装在口袋里,大小跟一包凤凰烟差不离。好,俺再抽一根(烟广左轮很短,鸡巴硬了都比它长;枪口又细又光溜,就像婴儿的鼻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