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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有甚说甚(10)

我们再次上车的时候,娜佳的哥哥对刚才的那一幕并不生气。他好像很能理解那些路霸。他说,那些人一定把我们看成了逃难的智识阶级。他说,革命挑起了民众和智识阶级的对抗。革命伊始,智识阶级就谈起了自由、民主、宪法和面包,把民众的胃口都吊了起来。但时至今日,只听楼梯响,不见人下来,这些好东西连一个影子都没有,连镜中月水中花都不是。他们既惹恼了布尔塞维克,也惹恼了普通民众。就像中国人所说的,吃柿子要拣软的捏,民众只能将怒火烧到智识阶级头上。智识阶级只有一个出路,那就是逃亡。现在,他们看着我们都戴着眼镜,就把我们看成了身带细软、企图逃亡的人。葛任问娜佳的哥哥,你属于哪个阶级。娜佳的哥哥说,他既不属于布尔塞维克,也不属于民众,现在也不属于智识阶级。他说,他是一个找不到阶级的人。

在清田村,因为担心马车被劫,我和娜佳的哥哥并没有进到托氏的宅邸。娜佳陪着尤郁进去了,但他们很快就从那铁栅门里走了出来。事后,我问葛任先生对托氏宅邸的印象,他说,他在那里看到了一本书,那是一本汉英对照的老子的《道德经》。他还特意提到,主人告诉他院中的那条小道,曾被托尔斯泰称为法国小径。葛任在说这话时,神情有些恍惚,我相信,冰莹的形象一定在他的脑子中盘旋。

回来的路上,我们再次经过。这次我们没有遭到拦截。出乎我们的预料,尤郁斯基坚持要在那里停下来。娜佳很紧张,但她故作轻松,有时正说着话,突然拍一下尤郁,随即又满脸通红。尤郁提议我们到附近的村子里过夜,没等我们表示反对,娜佳就鼓起掌来。等我们穿过花楸树林,来到一个村子外边的墓地时,我们果然又碰到了那批拦截者。他们一定以为我们带来了援兵,很快跃上了马背。那个曾经把生殖器晾到外面的人,现在反倒把腰带系了又系。葛任对他们喊道,他只是想和他们谈谈。为了表示诚意,他让我们留在后面,只有他一个人走到前面去。

他们谈了一会儿,葛任和那个首领走了过来,遨请我们到村子里做客。在那里,我们不光喝到了荞麦糊,还喝到了肉汤。汤的颜色是黑的,就像从床垫子里面挤出来的。里面泡着的那个小东西,若是不告诉你那是肉,你会以为那是土鳖。别生气,那些喝着残余肉汤的孩子的馋相告诉你,他们没有骗你,那确实是这家里最好的美食。他们说着,道歉着,突然,那个首领张着嘴哭了起来。由于满脸都是皱纹和胡子,那些泪珠简直流不下来,在脸上形成了一层明晃晃的水幕。我记得从那个村子里出来的时候,尤郁对娜佳的哥哥说,在来俄罗斯前,他和许多人都认为俄罗斯是“共产主义实验室”。在这个实验室里,布尔塞维克都是化学家,他们按照自己的革命理论,把俄罗斯人放在玻璃试管里,颠三倒四地弄两下,再倒出来,就出现了社会主义的化合物。现在看来,事实并非如此。

就在我准备离开俄国的前几天,一天早上,娜佳来找我们。她一进门,就栽倒在地。她的哥哥亚历山大死了。晚上,他没有回来,当娜佳找到他的时候,才发现他躺在阿尔巴特街的一个小巷里,尸体巳经冻成了一块冰砖,和大地紧紧冻在一起。从他的太阳穴涌出来的血,凝结成了一个小小的圆球,晶莹透亮,就像个红櫻桃。那些血显然有过一次喷涌,因为他的脸上、脖子上都有血珠。那些血珠子也冻结了,一粒粒的,就像一串枸杞子。葛任说,在他的老家青埂,人们就把枸杞叫做死婴的念珠。亚历山大倒下的地方有一家餐厅,餐厅门前煤气灯的磨砂玻璃圆罩,也被子弹击碎了。我记得,第二天,警方便急忙公布了亚历山大的死因:畏罪自杀。但他究竟犯了何罪,警方却秘而不宣。

亚历山大死后,葛任就病倒了。我也不得不推迟了自己的行期。白圣韬说,他常看见葛任默默流泪。他的脸很光滑,所以那泪珠流起来毫无阻隔,流到下巴的时候,就像挂在房檐上的雨点。他常常一言不发。后来,他说他浑身发冷,就像掉进了冰窟。他干咳个不停,说自己的嘴里有股子异味。后来,他就开始吐血。“几天来,我没有吐过一口白痰。”他说。毫无疑问,他的肺病加重了。但他不承认这一点,他说,很可能是他的某一个血管破裂了。他不停地写作,写他对亚历山德罗维奇的回忆,仿佛只有写作能使他忘却自己的病。但我知道,彻夜写作只会加重他的病情,尤其是写梦的破灭。我试图劝阻他,他却说,在写作的时候,他心里感到踏实,也很幸福,就像在吃甜饼。奇怪的是,文章写完以后,他又把它们烧掉了。他说,他不敢也不愿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他宁愿相信他看到的一切,仅仅是个噩梦……

在白圣韬接下来的讲述中,我们将会看到,在火车上,白圣韬差点向小红讲了那个“拦截”事件,即那个亮出生殖器的事件。至于生殖器,与孔繁泰先生称它为“马的阳物”和“警棍”不同,白圣韬把它说成了“驴剩”。但他最后还是忍住了,没有讲出来。

易子而食

拗不过小红的撩拨,我打算给她讲讲我在苏联的一个奇遇。当时,我们正要到托尔斯泰的故居去,路上被人截住了,有人还掏出驴剩一样的生殖器,耀武扬威,拿它吓唬人。可我是个君子,这种事怎么也讲不出口。既然打开窗户说亮话了,我就有甚说甚。人的心理很奇怪,面对一个妖里妖气的姑娘,愈是讲不出口的事,就愈是想讲。幸亏美国货走了过来,打断了我们,不然,我还真是憋得难受。美国货用打火机点了一根烟,笑眯眯地看着我,说先生,你可真是个君子。”我正想着他有何深意,他遽然一拍屁股,说郑州到了。

到了郑州,美国货把我和小红送上车,就随车去开封了。现在,就剩下了我和小红两个。小红已经睡着了,可我却没有一点睡意。我的脑子老是要开小差,往葛任那里跑,拦都拦不住。虽然我晓得美国货是个押车的,可我能够看出来,他定然也是个地下党。我想,倘若他不是押车,也是要去杀人,任务更艰巨更危险,我亦愿意与他对调。有甚说甚,当时我想,倘若小红真是我女儿,为了能和他对调,我亦愿意把小红白白送给他。先前听说人们饿急了会易子而食,我总感到匪夷所思。现如今,我算是理解了。吃自己的孩子,着实难于下口。吃别人的孩子,就轻松多了。要是胃口好,可能还会觉得香呢。

想到易子而食,我脑子里一亮。从张家口出来,我就一直在想:田汗何不直接下令呢,为何要经过窦思忠呢?六个指头搔痒痒,多那一道做甚么。如今想到了易子而食,这个道理我就想明白了。田汗没有直接告诉我,一来说不出口,二来倘若我不愿去,他着实对我下不了手。我毕竟是他的老乡嘛。而到了窦思忠手里,就好办多了。倘若我不服从命令,窦思忠可以随时毙掉我。不要我亲自动手杀掉葛任,而是让阿庆来动手,大概也是这个道理。我想,这些细小的安排,也定然是田汗的主意。看来,我的难处,他也考虑到了呀。唉,照此说来,莫非我还得感谢田汗不成?

后来我的睡意也上来了,可仍然睡不着。我靠着麻袋,想,当个麻袋多美啊,甚么都不用想,天下最美的事就数当麻袋了。我是一只大麻袋,哪里需要往哪抬。可是,当我这样想时,我就不是麻袋了,因为麻袋是不会想问题的。有甚说甚,那时我对甚么都很敏感,脑子越来越乱。问题出来了,火车分明是在平原上行驶,可我却总是觉得它是在山谷之中行进,正顺着山谷向前蠕动,并且已经靠近了大荒山白陂镇。火车在摇晃,把人们都摇进了梦乡。只不过,对别人来说是香甜的梦,对我来说却是一场白日梦。遽然,我看到葛任就站在我面前,活灵活现的,吓了我一跳。

没变,一点都没变,他还是那种文弱书生的模样,还戴着圆边眼镜,脸有点红。不,那和肺病没关系,那并非肺痨的红光,而是性灵之光。有甚说甚,在我所接触的革命者当中,只有葛任见到生人就脸红。不光见生人如此,见到分别多日的朋友,他也会脸红。他的脸红是独一无二的,令人想起女孩子的羞赧。脸红了一会儿,尔后,他的手从裤兜里掏出来,点上了一根烟。一边点一边说老白,我晓得你不抽烟,我就不让你了。你来大荒山做甚么?你不是在边区干得好好的吗,把那么多人的便秘都治好了,跑到这里做甚么?”这一下,我就说不上来了,说不出口啊!只能把脸转向别处。多么清晰的幻视啊。那时,我怎么也没想到,后来在大荒山,实际情形竟然与此没甚么两样。

倘非受到小红的惊扰,我的白日梦还不定做到甚么时候呢。我记得,我的梦已经愈来愈乱,不成体统。譬如,我分明看到葛任裹着棉衣,却又看到他的腿露在外面。因为营养不良,操劳过度,他的腿比以前更细了,有如鹭鸶。碰巧,窗外此时正有一片水洼,一些飞鸟从水面一跃而过,远远的还有炮声传来,令我更是分不清是在做梦,还是随火车飞驰。有甚说甚,当时我实在担心,还没到他娘的白陂镇,我自己就先疯掉了。

在往汉口的途中,小红也有些神情恍惚。她说,她担心师姐已经晓得她进过青楼。要是那样,师姐定然会将她骂得狗血喷头。尽管我对她一直有些怀疑,可她这么一说,我对她还是有些怜悯。想到她一个人要在汉口呆上好多天,我还真有点不放心。她固然见过世面,但眼下兵荒马乱,甚么事都有可能发生呀。不,将军,我可没有那个意思。我怎么会爱上她呢?不可能的事,按我们的话说,那只是阶级情谊。将军,如果你硬要这么说,我也只好认了。是啊,两条叫驴拴在一起的时间长了,还会拴出感情呢,更何况一对孤男寡女。但是,那确实不是爱情。我连她的手都没有拉过啊!不过,有甚说甚,我对她还真是有点感谢。试想,从张家口到汉口,若非小红做伴,与我东拉西扯,我的神经可能早就绷断了。当然,考虑到她可能也与我一样深陷困厄,神经紧张,那么我的插科打诨,对她也不能说没有益处。将军说得对,这确实有点男女双修的意思。当时,我就满怀深情地对她说广小红啊,祸福无常,此行是凶是吉,我还不晓得,但我若能活着回来,定然到汉口找你。”

将军,再说她也是妇道人家啊,心肠软,眼窝浅,听我这么一说,她的眼圈就红了,脸上搽的乳酪膏眼看就保不住了。我连忙安慰她广别伤心,我不会有事的。你师姐呢,也定然通情达理,不会难为你的。”女人最容易接受言语欺骗,我的一句话,竟说得她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有甚说甚,她笑起来时,还真是好看,带着一点羞涩,有如一弯新月。

到了汉口,她没有立即去见师姐,说既然到了她的老家,她就得尽一下地主之谊,请我吃顿便饭。她说到做到,果然将我领到了一家餐馆。餐馆的名字我记不住了,好像是在德化街。我只记得开餐馆的人个子很低,高额头,秃瓢,外貌有点像列宁。秃瓢问我们是不是本地人,小红说,她是来做毛皮生意的。那人说话文绉绉的,“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上楼上楼。”那顿饭吃得好,我是第一次吃到新鲜昌鱼,鲜得让人觉得嘴巴不干净。从窗口望出去,可以看到对面的澡堂和一个剃头铺。吃饭时,小红问我要不要先去洗个澡。我说,还要赶路呢,澡就免了。她说你不怕脏,不怕累,确实是用特殊材料制成的,但特殊材料也需时常擦洗啊。我请客,送你干干净净上了路,我再去忙自己的事。”我问她还要忙甚么事。

她笑了一下,说她总不能空手去见师姐,总得给师姐买点礼物。还说,她晓得师姐身体不好,就想着给师姐买些梅苏膏。“梅苏膏?那是止呕退热的,你师姐患的是甚么病?”我问。她说师姐早年胃就不好,吃梅苏膏上了瘾,隔了这么多年,如今也不晓得轻了还是重了。我想这礼挺合适,因为梅苏膏确实可以开胃。她又催我去洗澡。我想起了藏在裤衩里面的信,就说广小红,等我回来再洗吧。说定了,不见不散。”

此时,武汉地面正是兵荒马乱,日军与国军打,国军与伪军打。我不便久留,可小红执意要留我住上一天。别笑,我有甚说甚,我不认为她对我有意。我认为她是在替我担忧,毕竟是同一个战壕里的战友嘛。我说:“时局日紧,重任在身,我不敢稍有苟且。”见我执意要走,她也就不再强留。当晚她再次设宴,为我饯行。因为她也是胃不好,我就劝她不要多喝。她要我别担心,还说她从未醉过。可说这话时,她已面色潮红,就像刚掀掉盖头的新娘。她醉眼迷蒙,说想唱支曲子,为我送行。不,将军,她唱的并非《贵妃醉酒》,而是一曲《卜算子》。俗话说得好,真人不露相。真没看出来,她还真像个绝代优伶,唱得还真是好:

寂寞此人间,且喜身无主。眼底云烟尽过时,正我逍遥处。

花落知春残,一任风和雨。信是明年春再来,应有香如故。

我渐渐听出了眉目。嗨,她唱的是瞿秋白填的词,是瞿秋白被杀前写的。我没见过瞿秋白,只是听田汗说过,在苏区时,葛任与瞿秋白经常唱和。还说,两个人不光长得像,连乳名都一样,都叫阿双。我问小红此曲悲喜交集,当为上品,你可知此曲为何人所填?”她遽然以袖掩面,嚶嚶哭泣起来。说,她是从师姐那里学来的,不晓得何人所写,她只是想起自己身世飘零,才偶然想起此曲。我连忙告诉她,到了边区,此曲千万不可再唱。好归好,可它与革命乐观主义不符,容易招来祸端。她又感谢了我的一番好意,还说她定然在此等候,等着为我接风,届时再痛饮革命的庆功酒。说着她又端起了酒杯,“不要着急,等天黑透之后,你再出城不迟。”当时,我可没想到,喝着喝着,我竟然醉倒了。

及梅苏裔(哥)

小红提到的“梅苏膏”三个字,其实隐藏着一个人的名字,这个人就是曾经红极一时的京剧表演艺术家梅苏先生。也就是说,小红所说的梅苏膏,其实是“梅苏哥”的谐音。小红大概是担心白圣韬听出什么破绽,才故意把梅苏先生说成她的师姐的。据《梨园春秋》(北海出版社,1994年版)一书记栽,梅苏先生简历如下:

梅苏(1902-1986),原名苏嵋,字巍之,生于汉口,祖籍四川。两岁时随父亲苏明闳至杭州。苏明闳乃一茶商,与胡子坤等人并称为杭州四大茶商。苏嵋年少时,常随其父到上海的中国大戏院听戏,耳濡目染,迷恋上了梅(兰芳〕派艺术,遂改名为梅苏,专攻青衣,成名后演过梅派代表作《凤还巢》、《贵妃醉酒》、《虹霓关》等,并到武汉、长沙等地演出,为京剧艺术的推广,做出过较大贡献。因梅苏的台上舞姿酷似日本的舞俑,故深得曰本友人的喜爱。梅苏深具民族气节,抗战期间,曾蓄须明志,拒绝登台为敌伪演出,并隐居江陵。1946年去香港,后曾到新加坡、马来西亚、印度尼西亚等地为华人演出。晚年著有回忆录《天女散花》等。1986年,在香港病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