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李渔美学思想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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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读《闲情偶寄》札记(6)

《闲情偶寄·科诨第五》

《科诨第五》

戏曲中插科打诨并非“小道”,也非易事。李渔把它比作“看戏之人参汤”,乃取其“养精益神”之意。这个比喻虽不甚确切,却很有味道。

科诨是什么?表面看来,就是逗乐、调笑;但是,往内里想想,其中有深意存焉。人生有悲有喜,有哭有笑。悲和哭固然是免不了的,喜和笑也是不可缺少的。试想,如果一个人不会笑、不懂得笑,那将何等悲哀、何等乏味?现在姑娘们找对象,就常常喜欢找那种有幽默感的。因此,会笑乃是人生的一种财富。戏剧的功能之一就是娱乐性;娱乐,就不能没有笑。戏曲中的笑(包括某部戏中的插科打诨,也包括整部喜剧),说到底也是基于人的本性。但是,观众笑什么?为什么笑?如何引他们发笑(总不能像相声里所说的,观众本不想笑,硬是去咯吱他让他发笑吧)?这里面大有学问。笑有不同种类、不同性质、不同内涵。譬如有纯生理的笑,刚出生不久的婴儿的笑、用手咯吱使人发笑等等即属此类;但人的大多数笑都有社会的、文化的意义。有无意识、下意识的笑,但大多数笑是有意识的。有肯定性的、赞许的笑,但有相当多的笑是否定性的、像刀子一样尖利的。有的笑是爱,有的笑是恨。有的笑是笑自己,有的笑是笑别人。有的自以为是笑别人,实际上是笑自己,果戈里《钦差大臣》演到最后,演员指着满场笑着的观众说:“你们是在笑自己!”笑的样子也几乎是无穷无尽的:微笑、大笑、狂笑、傻笑、抿着嘴笑、咧开口笑、低着头笑、仰着脸笑、捧腹而笑、击掌而笑、嘻嘻而笑、吃吃而笑、强笑、苦笑、讪笑、淫笑、冷笑、阴笑、奸笑、蠢笑、天真的笑、羞涩的笑、会心的笑、得意的笑、放肆的笑、无聊的笑、刻薄的笑、挖苦的笑、忧郁的笑、开心的笑、皮笑肉不笑、含着眼泪笑、低三下四的笑、无可奈何的笑、连讽带刺的嘲笑、歇斯底里的疯笑……那么,戏曲中的笑是什么样的笑?我想,这种笑就其种类、性质、内涵和形态来说,应该是比较宽泛的;现实中自然状态的一切笑都可以作为它的原料。但是,它有一个最低限,那就是经过戏曲家的艺术创造,它必须是具有审美意味的、对人类无害有益的。这是戏曲中笑的起跑线。从这里起跑,戏曲家有着无限广阔的创造天地,可以是低级的滑稽,可以是高级的幽默,可以是正剧里偶尔出现的笑谑(插科打诨),可以是整部精彩的喜剧……当然,不管是什么情况,观众期盼着的都是艺术精品,是戏曲作家和演员的“绝活”。

李渔在《科诨第五》的四款中所探讨的就是这个范围里的部分问题。前两款,“戒淫亵”和“忌俗恶”,是从反面对科诨提出的要求,要避免低级下流和庸俗不堪--这个问题现在仍然是需要注意的,有的戏,喜欢用些“赃话”和“赃事”(不堪入目的动作)来引人发笑,实在是应该禁戒的恶习。后两款,“重关系”和“贵自然”,是从正面对科诨提出的要求,要提倡寓意深刻和自然天成,“我本无心说笑话,谁知笑话逼人来”。他所举“简雍之说淫具”和“东方朔之笑彭祖面长”,雅俗共赏,非常有趣,的确是令人捧腹的好例子。

《格局第六》

谈到“格局”,中国戏曲与西洋戏剧虽有某些相近的地方,但又显出自己的民族特色。一部完整的戏剧,总是有“开端”、“进展”、“高潮”、“结尾”等几个部分,无论中国戏曲还是西洋戏剧大致都如此。但是如何“开端”,如何“进展”,“高潮”是怎样的,“结尾”又是何种样态,中、西又有明显的不同。李渔《格局第六》中所谈五款“家门”、“冲场”、“出脚色”、“小收煞”、“大收煞”,总结的纯粹是中国戏曲的艺术经验。其中,“家门”和“冲场”,谈戏曲的“开端”;“出脚色”涉及戏曲“进展”中的问题;“小收煞”和“大收煞”谈戏曲的“结尾”。与西洋戏剧相比,不但这里所用的术语很特别,而且内涵也大相径庭。

我们不妨将二者加以对照。

西洋戏剧的所谓“开端”,是指“戏剧冲突的开端”,而不是中国人习惯上的那种“故事的开端”。开端之后随着冲突的迅速展开和进展很快就达到高潮,而高潮是冲突的顶点,也就意味着冲突的很快解决,于是跟着高潮马上就是结尾。例如古希腊着名悲剧《俄狄浦斯王》,开端是忒拜城发生大瘟疫,冲突很快展开并迅速进展,马上就要查出造成瘟疫的原因--找到杀死前国王的凶手,而找到凶手(俄狄浦斯王自己),也就是高潮,紧接着就是结尾,全剧结束,显得十分紧凑。至于故事的全过程,冲突的“前史”,如俄狄浦斯王从出生到弑父、娶母、生儿育女……则在剧情发展中通过人物之口补叙。易卜生的《玩偶之家》更是善于从收场处开幕,然后再用简短的台词说明过去的事件。全剧从开端到结尾,写了两天多一点时间,冲突展开得很迅速,高潮后也不拖泥带水。一部西洋戏剧,其舞台时间一般都只有两三个小时,戏剧家就要让观众在这两三个小时内,看到一个戏剧冲突从开端到结尾的全过程。所以,西方戏剧家写戏,认为关键在于找到戏剧冲突,特别要抓住冲突的高潮。而高潮又总是连着结尾。找到冲突的高潮和冲突的解决(结尾),一部戏剧自然也就瓜熟蒂落。因此,西方戏剧家往往从结尾写起。美国剧论家约翰·霍华德·劳逊《戏剧与电影的剧作理论与技巧》中介绍了一些戏剧作家的写作经验谈。小仲马说:“除非你已经完全想妥了最后一场的运动和对话,否则不应动笔。”伊·李果夫说:“你问我怎样写戏。回答是从结尾开始。”皮·惠尔特说:“在结尾处开始,再回溯到开场处,然后再动笔。”这样写出来的戏,其格局的各个环节自然连接得十分紧密。

但是,中国人的审美习惯则不同。中国人喜欢看有头有尾的故事。所以,中国戏曲作家写戏,往往着重寻找一个有趣的、有意义的故事,而不是象西方戏剧家那样着眼于冲突。中国戏曲当然不是不要冲突,而是让冲突包含在故事之中;西洋戏剧当然也不是不要故事,而是在冲突中附带展开故事。由此,中国戏曲的开场(开端)往往不是像西洋戏剧那样从戏剧冲突的开端开始,而是从整个故事的开端开始。李渔所说的“家门”、“冲场”,就是通过演员出场自报家门和定场诗、定场白,或“明说”或“暗射”,以引起故事的开头。中国戏曲,特别是宋元南戏和明清传奇,叙述故事总是从开天辟地讲起,而且故事情节进展较慢,开端离高潮相当远,结尾又离高潮相当远,一部传奇往往数十出,还要分上半部、下半部,整部戏演完,费时十天半月是常事,这就像中国数千年的农业社会那样漫长。例如,李渔自己的传奇《比目鱼》,从开端到矛盾冲突展开到高潮(谭楚玉、刘藐姑二人双双殉情),演了整整十六出戏;然而达到高潮只是戏的上半部,高潮之后又敷衍出许多情节,最后才走到结尾--这下半部又是整整十六出戏。所以,看中国戏,性急不得,你得慢悠悠耐着性子来,骑驴看唱本--慢慢走来慢慢瞧。正因为中国戏曲从开头到结尾如此漫长,并且分上半部、下半部,所以,在上半部之末,有一个小结尾,“暂摄精神,略收锣鼓,名为小收煞”,并且,通过“小收煞”留下一个“悬念”、“扣子”,“令人揣摩下文”,增加吸引力。这在西洋戏剧中是根本没有的。在全剧终了,又有一个总的结尾,叫做“大收煞”。中国人喜欢看大团圆的结局,因此,“大收煞”如李渔所说要追求“团圆之趣”,所谓“一部之内,要紧脚色共有五人,其先东西南北各自分开,到此必须会合”。这种大团圆结局一般是一种喜剧结局,即使是悲剧,也往往硬是来一个喜剧结尾。何以如此?也许是因为中国人的心太善,看不得悲惨场面,最向往美好结局;也许与中国传统中一贯追求的“中和”境界有关。不管怎样,在这一点上,中国戏曲与西洋戏剧讲究对立斗争、喜爱悲剧又有明显不同。中国戏曲多喜剧、多喜剧结尾,而西洋戏剧多悲剧、多悲剧结尾。

说到中国追求“中和”而西方讲究“对立”,又引出中国戏曲与西洋戏剧“高潮”的差别。因追求“中和”,中国戏曲的“高潮”,往往更多地表现为矛盾激化中情感运行的内涵式的“情感高潮”;因讲究“对立”,西洋戏剧的“高潮”,往往更多地表现为戏剧冲突逻辑发展中外露型的“逻辑高潮”。细细考察,中西戏剧的一系列差别,深深扎根于它们各自民族文化和审美心理结构的底层差异。

这是一个大题目,需要专门研究。

《填词余论》

金圣叹堪称大家。尤其是在中国特有的“评点”(或称“点评”)文字方面,他是名副其实的第一把手。金圣叹的评点,高就高在富于深刻的哲学意味。这一点远在李渔之上。你看他评《水浒》、评《西厢》,你会看到他对人生、对社会、对自然、对宇宙、对生、对死的深刻思考。李渔说“读金圣叹所评《西厢记》,能令千古才人心死”,“自有《西厢》以迄于今,四百余载,推《西厢》为填词第一者,不知几千万人,而能历指其所以为第一之故者,独出一金圣叹”,并非溢美之词。

然而,也的确如李渔所说:“圣叹所评,乃文人把玩之《西厢》,非优人搬弄之《西厢》也。”若论“优人搬弄”,李渔又在金圣叹之上。

明至清初数百年间,在戏曲方面又懂创作又懂理论的、尤其是深知戏曲的舞台性特点的,当推李渔为第一人;李渔之后以至清末数百年间,亦鲜有过其右者。你看,李渔是这样写戏的:“笠翁手则握笔,口却登场,全以身代梨园,复以神魂四绕,考其关目,试其声音,好则直书,否则搁笔,此其所以观听咸宜也。”这使我想起徐渭《南词叙录》中所记高明(则诚)写《琵琶记》的情形:“相传:则诚坐卧一小楼,三年而后成。其足按拍处,板皆为穿。”如果徐渭所说真是如此,那么高明在写戏方面的确是十分高明的。然而,我认为李渔比高明更胜一筹,更高明。高明写戏,注意了音律(以足按拍);而李渔,不但注意音律、关目等等,而且还特别注意了“隐形演员”和“隐形观众”(姑且借用接受美学中“隐形读者”的“隐形”这个术语)。他写戏,完全把自己设身于“梨园”之中,“既以口代优人”(隐形演员),“复以耳当听者”(隐形观众),这样,作家、演员、观众三堂会审,“考其关目,试其声音”,“询其好说不好说,中听不中听”,哪有写不出“观听咸宜”的好戏来的道理呢?李渔的这个写戏理论,即使拿到今天,也是十分精到的,值得现在的戏剧作家借鉴。

此外,李渔还谈到写作中“心不欲然,而笔使之然”的情形。这的确抓住了创作中常常出现的一个相当普遍的奇妙现象。前面谈想象问题时,我们曾谈到想象中“醉”与“醒”的结合。其实,整个创作,都存在这个问题。据说,作家陆文夫曾说过写作是先醒后醉。先醒者,作家在未动笔之前对所写对象须有清醒的把握;后醉者,作家下笔之后要进入七分醉的状态,也即“打醉拳”。这样就会出现李渔所谓“心不欲然,而笔使之然”的情形。这真是作家的折肱之言。全醒,太理智,写不出好作品。大概七分醉是运笔时的比较理想的状态。

《闲情偶寄·演习部·选剧第一》

《选剧第一》

《演习部》的全部篇幅都是谈“登场之道”的,即对表演和导演的艺术经验进行总结。李渔说:“登场之道,盖亦难言之矣。词曲佳而搬演不得其人,歌童好而教率不得其法,皆是暴殄天物。”即使搬演得其人、教率得其法,就能保证演得一出好戏吗?不然。它们仍然不是演出成功的充足条件。戏剧是名副其实的综合艺术,剧本、演员、伴奏、服装、切末(道具)、灯光……都是演好戏的必要条件,哪个环节出了毛病,都可能导致演出失败。而上述所有这些因素,在戏剧演出中必须组合成一个有机整体,这个组合工作,是由导演来完成的。导演是舞台艺术的灵魂,是全部舞台行动的组织者和领导者。一部戏的成功演出,正是通过导演独创性的艺术构思,运用以演员的表演为中心环节的种种综合手段,对剧本进行再创造,把舞台形象展现在观众面前。

中国的表演艺术源远流长,它萌芽于周秦“乐舞”、汉魏“百戏”;发展于隋唐“弄参军”、“踏摇娘”;成熟于宋元明的“南戏”、“杂剧”、“传奇”;至清,“昆”、“弋”两腔争胜,地方剧种蜂起,达到空前繁荣。伴随其间,导演艺术也必然发展起来。宋代乐舞中的“执竹竿者”,南戏中的“末泥色”,元杂剧中的“教坊色长”、戏班班主,明清戏曲中的一些着名演员和李渔说的“优师”,都做着或部分做着类似于导演的工作。元代陶宗仪《南村辍耕录》中说:“教坊色长魏、武、刘三人,鼎新编辑。”此处“编辑”者,即指舞台演出的组织、设计。魏、武、刘三人,也都有各自的“绝活”“魏长于念诵,武长于筋斗,刘长于科泛。”明末着名女演员刘晖吉(若是现在就是女明星)导排《唐明皇游月宫》,也曾轰动一时。李渔自己也可以说是一个出色的导演--虽然那时还没有导演这个名称,也没有专职导演这个位置。他是个多面手,自己写戏,自己教戏,自己导戏,造诣高深。正是因此,李渔才能在继承前人成果的基础上,总结自己的艺术经验,在《演习部》中对表演,尤其是导演问题提出许多至今仍令人叹服的精彩见解。有人说,《闲情偶寄》的《词曲部》再加上其他谈导演的有关部分,就是我国乃至世界戏剧史上最早的一部导演学。这话不是没有道理的。按照现代导演学的奠基者之一、俄国大导演斯坦尼拉夫斯基的说法,导演学的基本内容分三部分:一是跟作者一起钻研剧本,对剧本进行导演分析;二是指导演员排演;三是跟美术家、作曲家以及演出部门一起工作,把舞美、音乐、道具、灯光、服装、效果等等同演员的表演有机组合起来,成为一个完美的艺术整体。早于斯坦尼二百多年,李渔对上述几项基本内容就已有相当精辟的论述,例如《选剧第一》、《变调第二》谈对剧本的导演处理;《授曲第三》、《教白第四》谈如何教育演员和指导排戏;《脱套第五》涉及服装、音乐(伴奏)等许多问题。尽管今天看来有些论述还嫌简略,但在当时是难能可贵的。

《别古今》《剂冷热》

“别古今”和“剂冷热”是李渔当时提出的选剧标准。“别古今”主要从教率歌童的角度着眼,提出要选取那些经过长期磨炼、“精而益求其精”、腔板纯正的古本作为歌童学习的教材。这也是由中国戏曲特殊教育方式和长期形成的程式化特点所决定的。一方面,中国古代没有戏曲学校,教戏都是通过师傅带徒弟的方式进行,老师一招一式、一字一句地教,学生也就一招一式、一字一句地学,可能还要一面教学、一面演出,因此,就必须找可靠的戏曲范本。另一方面,中国戏曲的程式化要求十分严格,生、旦、净、末,唱、念、做、打,出场、下场,服装、切末(道具),音乐、效果等等,都有自己的“死”规定,一旦哪个地方出点差错,内行的观众就可能叫倒好。这样,也就要求选择久经考验的“古本”作为模范。

“剂冷热”则是从演出角度着眼,提出要选择那些雅俗共赏的剧目上演。在这里,李渔有一个观点是十分高明的:“予谓传奇无冷热,只怕不合人情。如其离合悲欢,皆为人情所必至,能使人哭,能使人笑,能使人怒发冲冠,能使人惊魂欲绝,即使鼓板不动,场上寂然,而观者叫绝之声,反能震天动地。”所以,选择剧目不能只图“热闹”,而要注重其是否“为人情所必至”;戏曲作家则更应以这个标准要求自己的创作。现在有些戏剧、电影、电视剧作品,只顾“热闹”,不管“人情”,难道不值得深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