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滨的夜里,气候是有些微凉的。一寒,疙瘩爷的呼吸就不是那么顺畅。唱出皮影调子就有些天然的沙哑。他唱歌的背景是一片夜海,显得朦胧且神秘。鹞鹰立在泥铺的窗台上,十分警觉地盯着夜海,莹莹的闪着饥饿的绿光。它也许听不懂主人唱戏,但它知道主人的行为习惯。今夜没有月亮。浴场那边仍然有夜泳者,夜的海面浮起的氤氲正往滩上流动。沙滩的太阳余温还没有完全散掉,波涛抚摸着沙滩宽余地睡过去。疙瘩爷唱戏的样子很投入,完全是唱给自己,仿佛周围一切都不复存在。
第二天上午,浴场里人们围着疙瘩爷看鹞鹰的时候,海上出事了。一个游客在防鲨网旁边逞能,扔下轮胎,在防鲨网的尼龙绳上拿大顶,头朝下,双腿倒立。一口气没能缓上来人就给呛晕了。那人的身子栽进水里好长时间没冒上来。过了一会儿,这家伙的屁股最先露出水面。人们惊讶了,纷纷朝岸边发出死亡的传召。疙瘩爷正烦着,他想逃开人群,听见喊声,他猛地抖落肩头的鹞鹰,摇摇晃晃奔向防鲨网附近,一网将死人捞起来,拽上舢板船。疙瘩爷感觉死人的身子还很绵软,号号死者的脉,已经微弱得感觉不到了。这是一位二十多岁的小伙子。连疙瘩爷也觉着死了可惜。他没有立马摇船,而是怔怔地盯着死者那张年轻英俊的脸。他伸出大掌往死者胸脯子压压摁摁。没有动静,他弓下腰身嘴对嘴给死者做人工呼吸。他过去不懂这些,是办捞尸执照时工商所大老赵责令他学的这手。疙瘩爷让大鱼学人工呼吸,大鱼不学,弄得大鱼对他怨声不断。疙瘩爷的努力还是没有把人救过来。疙瘩爷泄气了,全当那人完全死了。运到岸上泥铺旁边的临时帐篷,疙瘩爷就到浴场管理处报告死者情况。每次都这样,然后由浴场管理处发给他一个小木牌,上面拿粉笔写上尸体认领几个字,挂在浴场入口的白杨树上。疙瘩爷挂完牌,看见围了好多人。他也挤在人群里看了一阵子,然后勾着腰回到泥铺子等人领尸收钱。等到天黑掌灯时分,也没人认领尸体。睡觉之前,疙瘩爷提着马灯到帐篷里看了看,死者很安祥地躺在那里,身上盖着一块旧席头。疙瘩爷望了一会儿,忽然感觉有一股阴凉气拱到他天灵盖儿了。疙瘩爷又等了很晚才回泥屋睡了。
第二天早上,疙瘩爷去帐篷里查看,忽然发现尸体不见了。地上有零零散散的脚印。疙瘩爷当下就明白,夜里有人将尸体偷走了。他有一股鸟火涌上喉咙口,狠狠地骂了句:“日他个奶奶!是谁偷走的尸体?”疙瘩爷全然不知,也无能力去查寻。只有哑巴吃黄连苦往肚里咽了。疙瘩爷苦笑着摇头,嘟囔说:“狗日的,不就是怕俺收钱么?你他妈没钱明说,俺不收!俺这几年收费从不强迫谁,俺看着要,你看着给,就是有一点,不能惹怒了鬼。人能理解鬼,鬼可不饶人呢!”大鱼听着这话挺好笑的,细细品,觉着疙瘩爷说得也有道理。吃鬼饭啥是道理?良心就是道理。麦兰子听说后问爷爷:“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不是死者缓过来自己跑了呢?”疙瘩爷吧嗒着老烟斗叹口气说:“唉,当初俺也这么想过。但有一点,这狗日的真的活了,日后肯定还会来看俺。后来俺打听到了,是死了,死的小伙子是附近草上庄的农民,哥三个,家里穷,没父母,大哥赌博输个精光,二哥也不成人游手好闲,小三知道死讯后,没钱给俺,就在夜里将尸首偷走了。俺打探到之后,啥也没说。他大哥知道俺晓得了,还提着两瓶兴帝老窖酒来看俺一回。唉,捞尸这行当也不好干呢,啥事都有,啥人都碰得上。吃鬼饭可不易哩!”疙瘩爷讲得津津有味儿。在他的嘴里,死人的故事永远比活人的故事好听。
疙瘩爷和鹞鹰去巡夜海去了。
这天上午,麦兰子背着大雄去乡政府递交了检讨书。她写了“崔家人命事件”的真相,请求上级对她的处理,她情愿接受任何处罚。从乡政府回来,她心里豁亮了许多。就想到海滩上找爷爷去。夜里雨水不断,麦兰子走在海滩上觉得格外清新。扭头看见疙瘩爷被旧网包裹的泥铺子,苫顶的海草滴着水珠儿,屋顶隆起了肚子,一群海鸟在屋顶弹弹跳跳。麦兰子这时感到泥屋的亲切了。换个角度想一想,当今浮躁的商品世界,能有清闲到这样古朴的地方住一住,是人生不可多得的浪漫。收回目光盯住脚下,沙窝蓄满了雨水和树叶,一只泥蟹爬出来,又有一只鬼蟹钻进去了。浴场空寂无人,几位清洁工正在清理浴场。
麦兰子发现今天又是一个没有太阳的日子。有些沉闷和压抑。这是来海滨旅游的人最不愿碰上的天气。阴天,浴场上洗海澡的人不多。
一块墨云抹过去,日头又赤裸裸地钻了出来。浴场上的人又多起来,闹闹嚷嚷地声音老远就能听到。麦兰子朝海铺子方向走,路过浴场的入口,看见上面秃秃的没有挂牌,就知道疙瘩爷还没开张。快走近泥屋时,麦兰子看见鹞鹰没精打彩地卧在屋檐的网坠儿上。几个孩子围着泥铺子追打玩耍。屋后挨近树棵的地方,偶然出现几个偷换泳装的男女。到门口,麦兰子听见疙瘩爷十分疯狂的骂人。麦兰子从没听见疙瘩爷这么大动肝火。疙瘩爷吼:“不成嚣的东西,你要是干够了给俺走人!俺再也不管你了,你爱找谁找谁去!”麦兰子才知道疙瘩爷训斥大鱼。大鱼乖乖地听着,一双手鲶鱼眼灵活地眨巴着。麦兰子觉着好笑,没笑出来咳了两声。疙瘩爷听见咳就不那么吼了,麦兰子进了屋就说:“爷爷,你的营生不开张,也别拿大鱼撒气呀!您当村官都没发这么大的火啊!”疙瘩爷笑一声说:“兰子,俺跟大鱼的事儿你别掺和,坐吧!”然后望了大鱼一眼,打发他去买个西瓜来。大鱼低着头走了。疙瘩爷又点燃了烟斗,吞云吐雾。麦兰子说:“爷,你有啥不顺心的事情跟俺说啊!俺帮你。”疙瘩爷苦笑一声说:“别看你是官儿,俺的忙你帮不上。”麦兰子马上明白了。疙瘩爷心沉下去就没个底儿了,眼睛瞄向海,疯狂地放纵着捞尸人的想象。
泥屋里一时很安静。
疙瘩爷的心何时能平顺呢?麦兰子盼着疙瘩爷尽早结束心里的那份折腾。这个时候,大鱼抱着一个西瓜进来。大鱼把西瓜递给疙瘩爷,却不敢看麦兰子。在麦兰子面前挨疙瘩爷训斥毕竟是尴尬的事。大鱼蔫蔫儿躲出去了。疙瘩爷接过西瓜,拿大掌擦抹几下,就操起做饭用的平板菜刀,狠歹歹地杀成六块。疙瘩爷将西瓜递给麦兰子。屋里就只剩下吃西瓜的啧啧声,很像老鼠在暗处磨牙。正吃着,泥屋外有人喊疙瘩爷。疙瘩爷朝麦兰子说:“这不,郎税务来了。”
疙瘩爷跟麦兰子说过,郎税务是乡里的税务官,负责这一带小商贩的税收,他是个很小气的人,时常从疙瘩爷身上揩油。几乎形成规矩了。疙瘩爷每捞一具尸体,除了上税之外还得孝敬郎税务一条红塔山香烟。半个多月没动静儿了,郎税务找上门来了。郎税务进屋时脑袋和脖子弯得很深,笑骂:“你个老家伙还活着呢?”疙瘩爷迎到门口笑道:“郎税务,快请,快请!”郎税务好造恶刻话,见麦兰子在场就忍住了,忙跟她打招呼:“麦乡长,您也在啊。”“快吃西瓜吧!”疙瘩爷讪笑,递给郎税务一快西瓜。郎税务就坐在床板上吃西瓜,边吃边囔囔说:“老家伙主意越来越大了,多时没报税啦?”疙瘩爷唉声叹气地说:“一直没开张啊!”然后就扭头看麦兰子一眼。麦兰子跟郎税务说:“这一阵子,俺常来看爷爷,可以作证的。”郎税务雷公似的一脸怒容:“外头传说疙瘩爷捞了个外国佬,发了大财呢!”疙瘩爷觉得胸部阵阵发紧,咳都咳不出来,断断续结地说:“瞎传,发大财,莫指望,大财是俺这营生发的么?”麦兰子很想知道爷爷捞外国佬的情况。若不是郎税务捅露了,疙瘩爷注定不会跟麦兰子讲这场的。麦兰子说:“咱浴场死过老外?俺真不知道呢!”疙瘩爷摇摇头说:“刚才郎税务说的是传说,传说你们也信?”郎税务和麦兰子笑起来。疙瘩爷可怜兮兮地说:“唉唉,俺空背了一个冤枉名声啊!”然后他就闷闷的不再言语。看得出,疙瘩爷适应环境很快,当村官时就哪路神仙都不愿得罪,眼下还是这样。但是他内心的秘密使麦兰子觉得好奇。可是,当着郎税务的面,麦兰子不好再问下去。麦兰子走后,郎税务赖着不走,挤眉弄眼说长道短,直到掌灯时分吃饱喝足,才独自摇摇摆摆离去。
飞了好半天的鹞鹰,耷拉着翅膀回巢了。
天黑不久,海边燃起了篝火,有一股浓浓的烟雾在麦兰子头顶游走。白天的日头暖晒了,夜里燥得不行。麦兰子回村的时候,看见疙瘩爷提着一盏桅灯去了海边。他到船上用冷水洗澡去了。冷水激在身上,却滋滋冒起热气,他喜欢这样。船上荡来舒筋展骨的梆梆声。疙瘩爷洗完澡就躺在船板上打瞌。篝火的光亮忽明忽暗,映着疙瘩爷的脸,一会儿像人,一会儿像鬼。凝滞的空气被火一烘,泛着颤抖的波纹。船板热乎乎的,很像家里的大炕,往上一躺便有了一种心贴心的感觉。海风吹来,刚出来的汗不用擦转眼就干了。这时疙瘩爷被大鱼脚步声惊扰,坐起来吸着烟斗。他望见远处拦鲨网的浮子一颗一颗跳荡。疙瘩爷见他僵着不动,就喊了一声:“大鱼,你小子过来呀!”大鱼走过去爬上船坐下来,嗅到一片打鼻子的鲜气。大鱼知道这鲜气是空中悠来的,因为捞尸了,船上好久没有鱼腥气了。风吹浪涌,小船在浅泓里轻轻地颠荡着。直到月光在夜雾里透了亮,大鱼才沉不住气地说:“疙瘩爷,你借俺点钱吧!”疙瘩爷问:“你小子先说干啥用?”大鱼说:“你们家麦翎子就要过生日了,俺想给她买点东西。”疙瘩爷心里一个惊吓。过去麦翎子跟大鱼搞书屋的时候,他就看出一点勾当。大鱼这个赖蛤蟆想吃天鹅肉了。疙瘩爷盼望大鱼从村里娶个媳妇成个家,可是,大鱼偏偏心存傲气,村里的女人都不在他眼里,他瞄上了麦翎子。麦兰子不答应,疙瘩爷也不会答应的。疙瘩爷说:“俺可警告你哩,你小子可不能打俺家翎子的主意啊!”大鱼高深莫测地笑笑,呆愣半晌不言语。疙瘩爷望着夜海出神。大鱼忽然感到一种陌生感。疙瘩爷在这事上与大鱼的隔膜几乎是无法消除的。大鱼逼紧了,疙瘩爷将舢板船咿咿呀呀摇动起来。小船在夜里甩出一道白白的浪线。这时的疙瘩爷又掐起脖子,吼了几嗓子驴皮影。他想海风会把他的声音带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
小船涉过防鲨网的浮线,疙瘩爷便阴眉沉脸地站起身,抓起网就向海里撒去,又很快捷地拽上来。空网。疙瘩爷提着空网弧弧鬼鬼地瞟了大鱼一眼,然后就调头将船往回划。疙瘩爷借着桅灯的光亮看见防鲨网上的浮绳断了。他怔了怔,就将船摇过去了。大鱼看见疙瘩爷弯腰撅腚地将断裂的浮绳拧结起来。大鱼有点费解了:“防鲨网出漏洞只能带给咱带来生意。你补个啥劲儿呢?”疙瘩爷没有动静,继续认真地补网,大鱼猜想此时疙瘩爷心里想啥呢?老家伙真让人猜不透了。船悠着往岸边靠拢了。疙瘩爷发现滩上一堆渔火像火球一样滚来滚去。模糊的火焰仿佛随时都要飞起来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