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白纸门
21047900000077

第77章 摸门钉儿(2)

中午吃饭的时候,麦兰子跟麦翎子换了话题。麦兰子听说麦翎子研究雪莲湾的民俗。于是,就将一个郁积在胸中很久的疑问提了出来:“翎子,俺发现你很喜欢白纸门,喜欢摸门钉儿,喜欢七奶奶剪的各种符,俺今天到要听听俺们麦家大学生的高见!这有啥意义?有啥弊端呢?”

麦翎子对于姐姐提出这种问题一点不惊奇,因为这与姐姐内心的矛盾有关。她边吃边说:“姐,咱雪莲湾的白纸门,门神,还有那些符,还有印、剑和镜等等,依附在七奶奶身上,好像带着迷信的特征。俺承认,是有迷信东西。俺看得出来,你进了乡政府之后一直在躲避着。其实,这没必要。你不仅伤了七奶奶的心,而且在思想上更加困惑。你想彻底躲开,是躲不开的,谁让咱们是跟着奶奶长大呢?”

麦兰子说:“翎子,俺让你撇开奶奶客观看待这个问题。”

麦翎子说:“好,首先说有迷信成份!但是,俺们不能简单地斥为文化糟粕,采取回避的虚无主意态度。这无助于认清它的本来面目。做为门文化,符咒文化,过去曾经广泛影响中国社会,包括政治、经济、宗教、民俗、文学等多个方面。它做为一种信仰的产物,在过去生产力低下的时代,给予人们战胜自然的信心和力量。你不就说过吗,七奶奶的红旱船换成了绿旱船,不知不觉给你了信念。比如门和符,还有一种心理功能。跟你说吧,当年俺和菊子高考落榜,想在海边自杀,就是俺的幻觉出现了七奶奶的护身符,才活了下来。当人们遇到打击、困难、有病或对事物不明确时,可以通过它减轻恐惧感,给人心理上的慰藉,增强了信心。”

麦兰子轻轻点了头,说明她对妹妹的分析认可了。

麦翎子见姐姐有了表情,继续说:“过去呀,神和符咒,还被做为农民反抗封建统治和抵御外寇的工具。比如东汉末年,朝政腐败,民不寥生。太平道的张角,利用符咒给百姓治病,联络群众发动了黄巾大起义。明末的白莲教徒中,也有人通过符术预测他人吉凶祸福来结社势力。对了,最明显的是义和团,他们用大刀跟敌人的洋枪洋炮干,就是把巫术当成信仰,一种精神支撑。还有哇,符术和其它术一样,是孕育科学时无法割断的脐带,有些本身就是科学的萌芽。晋代的科学家葛洪,从小就迷恋神行符,试制飞车。听说,你跟爷爷出国考察,奶奶还给你们做了一个神行符呢!”

“快别说这事儿了,那次出国乡里差点把咱爷给撸了!”麦兰子嘲讽地说。

“门、门神和符咒是一种民俗文化。谁又能敢否认呢?它不仅具有自身的文化价值,还成为开启文化宝库的一把钥匙。多年来,符一直被斥为‘鬼画符’,七奶奶虽说不画用剪刀,可道理是一样的。实际上,道巫的语言和表意符号,是完全可以破译的。符是文字组成的,并不是‘鬼画符’。你说咱七奶奶,她是鬼吗?她啥事不明白?俺们老师讲,符箓中还保留了大量古文字和文字变体,对于后来人研究汉字变迁有很大的参考价值。依俺看,与其说是巫术文化,不如说是文化巫术!文化象征!精神宗教!”麦翎子越说口才越好:“就说七奶奶的白纸门吧,那是俺们雪莲湾人的精神抚慰啊!太阳与大地,大地受到抚慰;大海与沙滩,沙滩受到抚慰;奶奶与俺们,俺们受到抚慰啊!”

“翎子,你说的好!奶奶可没白疼你!”麦兰子眼睛闪动着泪花,惊叹妹妹有这样好的记忆。自己受苦受累供她读书,看来是对了。麦翎子才是麦家真正的希望啊!今天她的心受到了从没有过的震撼!

在大雄回家之前,麦兰子的脑子里乱糟糟的。她要在大雄回家以后,好好商议一下安抚崔家的事情。这个事情办不好,麦兰子无论如何不能回去,就是回去了,也无法跟范书记交待。可是,都三点钟了,大雄还没有回家。善良的麦兰子哪里知道,大雄偷偷行动了,他悄悄去了海滩,找到了疙瘩爷,大雄和疙瘩爷一起去了崔家。大雄和疙瘩爷向死人鞠了躬,疙瘩爷还暗暗哽咽了两声。然后给大雄递了个眼色,大雄就将三十万元给了崔家。崔家人没骨气,他们被买了,买得死死的。大雄还答应,为防高压线困扰,村委会马上给崔家拆迁房子。崔大叔还感激万分地说:“人死如灯灭,还送钱干啥?不怪麦兰子乡长,不怪她!再说,麦乡长没错啊,你们麦家永远是对的,不冲别的,就冲七奶奶俺们也不能说啥呀?”大雄和疙瘩爷放心落胆地回来了。疙瘩爷感觉没有什么不妥,村里的各种问题处理多了。他不会像麦兰子那样,他不痛苦,只是疲劳,痛苦的心早扔在蛤蟆滩了。当村官的时候,他彻底完成了思想转型,捞尸体又彻底把他改变了。临走的时候,疙瘩爷对崔大叔说了一句:“唉,兰子那孩子心眼好,她听说以后就病了!说不定她会来看望你们,她来了,千万别提钱的事儿,知道啦?”崔大叔连连点着头。

麦兰子在家里没有等到大雄,却等到了崔大叔。一进门儿,崔大叔给麦兰子跪下了,崔大叔哽咽着说:“麦乡长啊,俺那当家的死了,那是她自己想不开,跟你没关系,跟你家大雄也没关系!你可别往心里去啊!”麦了兰子震惊了,急忙把崔大叔搀扶起来。崔大叔站立不稳,嘴里喃喃地说:“想不到出这事儿,对不起,对不起啊!”崔大叔说完就走了。老头稀里糊涂地来了,稀里糊涂地说了话,最后又稀里糊涂地走了。留给她的是既憎恶又怜悯的复杂心情。

麦兰子送走崔大叔,身体无力地靠着白纸门,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地站着。她胸脯颤动得越来越厉害了,难以抑制的泪水涌上了她的眼帘。她给别人造成了痛苦,自己也痛苦。

“不能再麻木了,不能再沉默了!”她心里在热切地呼唤着什么。透过白纸门,麦兰子终于望见了自己的灵魂,一个充满污垢的灵魂!匆匆忙忙的日子过去了,她不会感到自己灵魂受害之深,今天的崔家事件才触目惊心地暴露出来。崔大叔的这一跪,使她厌恶自己了,原来还一心想着怎样避免即将临头的耻辱。该下跪的本该是她麦兰子啊!你没干好工作,你态度强硬,你凭借麦家在雪莲湾的势力,逼得崔家大婶走投无路以死抗争。现在人家给你下跪。你麦兰子是个什么东西?

麦兰子想起麦翎子说的话,在雪连湾,麦家人凭啥威风?凭权力?权力是谁给的?乡亲们赋予你的;凭白纸门?白纸门是七奶奶的宗教,不容任何人亵渎。麦兰子没能力回答妹妹提出的主要问题,或许是大鱼提出的问题:某些人凭什么歧视另一些人?比如歧视大鱼,歧视崔家,歧视别的人,这是赤裸裸的歧视,是丑恶的,它一旦被人穿上华丽的外衣,摆出一副优越的姿态,你就会对其崇拜了,陷入其中,再也分不清是非了。乡政府是权力象征,那里的人应该是精英了。可是,她感觉没有一点文化氛围,一些乡官骂人比渔民还粗鲁。官员们结成一帮一伙,官官相互,谋取私利。他们谁靠谁,怎么靠,靠什么,谁跟谁在哪个事件上凑合起来,又在哪个事情上分赃不均而分道扬镳。她都一清二楚。为了给农民减负,这个机构应该改革,应该精简了。

有人望着麦兰子有点姿色,就千方百计地诱惑她,甚至偷偷朝她下手,要她的色。她要费尽心思巧妙地周旋,实在招架不住了也有“失守”的时候。她哭过多少回?乡政府是男人的圈子。如果当初留在文化站会好一些吧?这个肮脏的圈子,打着为人民服务的幌子,干了多少龌龊的事情?麦兰子都不敢想了。过去的日子里,麦兰子心里常常出现一股奇怪的苦闷感,感到无力,感到别扭,感到虚无,感到自己越来越与圣洁、正义、真理格格不入,精神上产生了强烈的落差。看到这个落差,她不由得一阵心惊肉跳。坐在乡政府的办公室里,麦兰子尝试过道德的自我修养,读一读书,别让麦家遗传的好德性混丢了!让自己变得好一点,对乡亲们好一点,可是什么结果也没有,有时还冷丁冒出一个声音在她的灵魂里说:“你一个副手,你一个女人家,你又何必呢?又不是你一个人这样,大家都这样,都在幸福地堕落,生活本来就是这样的嘛!”在她的心里,常有两种情感在斗争:一种是恶的情感;一种是善的情感。善与恶打得难舍难分不可开交,打来打去心中美好的东西都不见了。绝望的时候,她在心里问自己:所有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这一切会有什么结果?

今天,麦兰子猛醒了,只有站在精神生活的至高点,才能看得清,才能鄙视它,所以无论你招架得住还是招架不住,你还是你,你都得承受。她已经长时间没有审视自己的灵魂了,有些人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灵魂?剖析根源,除了体制上的原因就是自身的魔鬼!之所以出现今天这样丑恶的、拙劣的、讨厌的事件,是因为这些事件被异化了,往往被一些耀眼的光辉遮盖了,掩饰着罪行,这些罪行已经被人们司空见惯,不但没有收到惩罚,反而罪人有理,由人们想出种种美化的办法加以粉饰。麦兰子尝过无数这样的“恩惠”。今天崔大叔朝她一跪,不就是令她灵魂颤抖的“恩惠”吗?

麦兰子猛打一个冷噤:该结束了,一切该结束了!麦兰子啊麦兰子,你不能跟爷爷一样丢了尊严,你肮脏的灵魂应该狠狠打扫一遍了,你要是还有麦家先人的血性,就不要这种“恩惠”,就应该勇敢地站出来,勇于承担属于自己的责任!对自己的丑恶,必须批判,必须谴责,毫不留情,只有这样才能找回做人的高尚和尊严!一个人连尊严都没有了,你还能为自己、为集体、为国家干什么?

一声响雷,引出一场雪莲湾几年罕见的大雨。雨水在门楼上存不住,哗哗流下,结成一张宽阔薄亮的水帘子,顺着白纸门欢快地流淌。小村织在一面雨网里。由于路滑,麦兰子看见街巷里有人滑倒在地上。

麦兰子浑身湿透了,还是一动不动。她的脸上却露出骄傲快活的微笑,因为她被拯救了!是的,今天是她一生中值得纪念的日子,从这个时辰起,跟自己过去的灵魂断绝了,另一个全新的灵魂诞生了!由这个灵魂支配着的生活就要开始了。然而,新生活还没有到来,她甚至还不能清晰地想象出它将是什么样子。但是,有一点是明确的,她已经对未来的新生活给予了神圣的认可。

她既恐惧又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