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白纸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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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摸门钉儿(1)

麦兰子刚从县城开会回来,兴致勃勃地往家走,快到家时,碰见大雄闷闷地蹲在门口。大雄黑着脸,不断地吸烟。不知怎的,麦兰子一看见大雄,就想起粗野丑陋的东西。大雄看见麦兰子,急忙站起来说:“兰子,你可回来啦!”麦兰子看着大雄的脸色不对,惶惶地问:“大雄,出啥事儿啦?”大雄示意麦兰子赶紧关门。麦兰子将门关严,拉着大雄的胳膊进了院子。

院子很乱,屋里也很乱。这几天,七奶奶把这里弄得乱糟糟的。麦兰子一边收拾房间,一边望着唉声叹气的大雄。大雄夺过麦兰子手里的衣裳,焦急地说:“天都塌了,你就别管衣裳了。”麦兰子怔了怔问:“大雄,到底出了啥大不了的事儿?”大雄的额头淌汗了:“村东头老崔家,你知道吧?俺们开发泥岬岛,引了五千伏超高压线从老崔家房顶穿过,本来房子应该拆迁,因为拆迁费争执不下,崔家告状,乡里派你来解决问题。房屋没能拆迁,四喜他们就强行送电,崔家人受到高电压辐射的伤害,头昏恶心,崔家老母亲几次击倒,今天上吊自杀了!出了人命关天的大事,现在范书记火了,让村里把事情压下,因为是你负责这个问题的副乡长,所以,俺怕呀!怕毁了你的前程哩!”

麦兰子的心猛地哆嗦了一下,既恐惧又茫然。

“兰子啊,这事儿说大就大,说小就小。那就看咱麦家咋运作了?”大雄说。

麦兰子瞪圆了眼睛:“运作?人命关天的事儿,还小得了?”

“别忘了,这是在咱雪莲湾的地埝儿。有你丈夫,还有你七奶奶的白纸门!”大雄很优越地说着,脑子里灵活地转动着。

“白纸门?白纸门是平息这事儿该用的物件吗?”麦兰子愣了。

大雄说:“非常时期,啥都得用!”

麦兰子说:“崔家就听俺们的?即便俺们买通了他们,那俺们的良心呢?”

“俺的傻媳妇啊,良心?先平了事端,你再给俺讲良心吧!”大雄说着,耸起了弓一样的眉毛:“你这就喊爷爷回来,让他赶紧从海边回来!”

麦兰子忽然抬了头问:“别提爷了,他捞尸体都捞疯了,哎,范书记是啥意思?”

“赶紧平息呗!你完了,俺也够呛,俺们都是责任者!”大雄说。

麦兰子一屁股坐在沙发上,脑子里非常混乱。这个时候,崔家大婶的面容就跳到她眼前来了。

大雄的手机响了,他悻悻地走了。

没容麦兰子有片刻的安宁,七奶奶拄着拐杖进来了。

七奶奶见了麦兰子就喊:“兰子,今天是啥日子?你知道不?”

麦兰子没有吱声。

七奶奶蠕动着嘴巴,晃了晃纸白的脑袋:“今天是摸门钉的日子!兰子,前些天大雄找过俺了,他很想跟你要个孩子。你们结婚好几年了,该要个宝宝啦!”

麦兰子一想起那个技术员江雪敏,气就不打一处来,脸色难看地说:“摸门钉?要孩子?他爱找谁要就找谁要!俺不给他生!”

七奶奶愣住了。七奶奶这几年对兰子很有意见。麦兰子故意躲避七奶奶。麦兰子当官靠的谁?还不是靠的爷爷?爷爷靠得谁?还不是德高望重的七奶奶?这孩子咋越长越糊涂了呢?可是,七奶奶哪里知道麦兰子的政治生涯遇到了难题,甚至是灭顶之灾。这个坎儿如果迈不过去,恐怕就真的栽了。谁也救不了她,白纸门更救不了她。麦兰子没好气地说:“俺都急死了,不摸不摸!”七奶奶没恼,慢悠悠地说:“兰子,奶奶知道你忙,奶奶也知道你这黄家媳妇当的不易。可是,你爷,你七奶奶,俺们都盼着你幸福啊!这门钉儿说啥都要摸一摸的!”

麦兰子望着七奶奶,心里有一股温情。不该以这样的态度对奶奶啊!她强装出笑脸说:“好吧!奶奶!”

七奶奶笑了。“摸门钉”被纳入七奶奶的白纸门系列民俗,已经有三十多年了。实际上,历史上早就有。门钉俗称“浮钉”。其来源同鲁班发明铺首的传说搅在了一起。鲁班创制铺首,门钉也模仿螺狮。宋代程大昌著《演繁录》记载:“今门上排立而突起者,今俗谓之浮钉也。”门钉装饰在门扇上,如浮于水面的泡。明代沈榜《宛署杂记》说:“正月十六,或六月十六,妇女群游,祈免灾咎。暗中举手摸城门钉,摸中者,以为吉兆。”所以,结伴而行的妇女们,都试一试运气,去摸城门门钉,摸中者欢声笑语,该是富有情趣的场面。“摸门钉”在雪莲湾也获得了神秘的意味,摸一摸,有病者去病,无子者得子。这个风俗还隐含着生殖崇拜的遗风。明崇祯年间,刘侗、于奕正《帝京景物略》记,正月十五前后摸门钉儿,妇女们“至城各门,手暗触钉,谓男子样,曰摸钉儿。”城门门钉的造型和体量,容易使人产生这方面的联想。因此,女人摸钉儿总是要案暗暗地摸,心暗暗地喜。为此,七奶奶还能哼唱一首《门钉小曲儿》:

姨儿妗子此门谁?

问着前门佯不知。

笼手触门心暗喜,

郎边不说得钉儿!

在大雄的小楼装修的时候,七奶奶就留意给白纸门上装上了门钉。七奶奶设计门钉的数目是费了一番心思的。北京故宫的宫门,两种门饰很醒目,除了铺首,就是金光闪闪的门钉了。门钉纵横皆成行,圆圆的,鼓鼓的,与厚重的门扇相称,足以壮观瞻。故宫每扇大门九排,一排九个钉,一共九九八十一个。在古代,“九”是最大的阳数,象征着“天”。七奶奶喜欢大雄,盼望大雄生活幸福,有个好的前程,也破例给设计了九排钉。当时,大雄正信“十三咳”的,七奶奶把含义一讲,大雄同样美成熊了。

麦兰子脸上的笑有些僵硬,茫然中,七奶奶张罗着“摸门钉”了。七奶奶让麦兰子用红布条子蒙上眼睛。她很配合,蒙上了自己的眼睛。七奶奶说:“兰子,可以摸了。”麦兰子默默地朝大门走去了。刚才的突发事件,她的心态不静,所以行动就很笨拙。她曾经把摸门钉儿看成是个无聊的风俗。包括对白纸门,她对七奶奶非常爱戴,可是对七奶奶热衷的民俗存有疑虑。她像村里的所有年轻人一样,对待这些“老古董”处于一种不确定状态。全信,她办不到。而她又不能确认这一切毫无道理。倒是七奶奶的旱船,她是从心底里喜欢的。麦兰子伸手摸着,糊在门板上的白纸已经脱落,门钉儿显露出来了,她用颤颤的手摸住冰凉的门钉儿,心里有一种屈辱感。自己是文化人了,还是党员了,是乡政府干部,怎么还跟着七奶奶信这些?

麦兰子草草摸了门钉儿,伸手摘下蒙眼的红布条子,勉强笑了笑,可是,她脸上那种冰冷的、略带严峻的表情毫无改变。

亲眼望见麦兰子摸了门钉儿,七奶奶才放心地走了。七奶奶走后不久,麦兰子瞅着白纸门发呆。这个时刻,他忽然想起自己与妹妹麦翎子的一场激烈争吵。那是去年寒假,麦兰子与麦翎子就发生了冲突。她知道妹妹发火时不顾一切。麦翎子胸中的火气不知是从哪儿来的,她心底里对姐姐和爷爷产生了反感。姐姐当官以后变了,变得不那么纯净了,刻薄,斤斤计较,盛气凌人。麦翎子猜想她的灵魂里有了污垢,该好好清洗清洗了。她对姐姐说话向来直来直去:“姐,俺想在回学校之前跟你谈谈,既然今天来了情绪,俺就跟你先谈了吧!”麦兰子希望眼界开阔的妹妹给她指点迷津,就爽快地说:“你就说吧!”麦翎子脑子里呈现大鱼的嘴脸,就来了情绪:“姐,俺先问你一个问题,俺知道你向往文化,一直想当一个文化人,如今你当了乡官了,还管着文化人。可是,俺发现你离文化越来越远了,离正义和美好越来越远了!也许是你看到了更多的乡下的破落,乡亲们的痛苦和官场的腐败。也许你为了生存,不得不出卖灵魂而保全自己!也许你看到了更多形形色色的嘴脸,司空见惯了!可俺不你理解的是,你是麦家人,麦家人向来都像七爷、七奶奶一样坦坦荡荡的!可你和爷爷,为什么一当了官就变得麻木、残忍起来?”

麦兰子的痛处被妹妹说中了。她愕然地往着麦翎子。

“从你的眼神看,你对俺的批评并不服气。”麦翎子乌黑的大眼睛一闪一闪:“就拿大鱼说吧,你们还是同学,可俺不明白你和爷爷为啥歧视他?他不就是蹲过监狱吗?俗话说,浪子回头还金不换哪!大鱼是贩了私盐,可他是从犯,而且改造好了,他不是坏人,那年风暴潮里堵豁口还当过英雄!据俺接触,他还是个有想法有才气的人!全村人除了疙瘩爷谁都不理他,爷爷又不给他机会。你说,这公平吗?他能不恨你们吗?”

麦兰子惊讶了:“这是大鱼跟你说的吗?”

麦翎子提高了嗓音说:“是,是的!过去他碍于俺是麦家人,心里的痛苦从来都是模糊着,忍着,不知是他跟疙瘩爷捞尸捞出了胆量,还是他这回忍无可忍了!反正他都跟俺说了!俺还为了维护你们跟他大吵了一场。”

“俺看你是被迷惑了,他到底要干什么?他有什么资格指责俺和爷爷?他不配!”麦兰子愤怒地说。

“是,他不配,可是,这是民意!你能不在乎民意吗?俺知道你们当官的,丝毫不会因为普通人受苦而于心不安,你们最关心的是怎样消除异己,升官发财!可你要知道,一个人的生活背后总有人诅咒你,你活得快乐吗?”麦翎子往姐姐跟前凑近了:“俺看出来了,你不快乐,从你疲惫的身影里,从你矛盾的眼神里俺早就看出来了!何必呢?一个女人家连个孩子都来不及要,拼命地向上抓挠,你抓挠到啥时候才醒悟啊?”

麦兰子哑口无言了。麦翎子的这句话骂到她心里去了,她心中感到特别的疼痛。请问自己:你有了地位,有了权力,可是你快乐吗?麦兰子并不快乐。好多与民对立的事情,还让她胆战心惊。妹妹看出了她内心的矛盾,内心的痛苦。“快乐”这个词在她看来是简单清楚的,可是,惟其简单清楚,她反倒犹豫不定,反而得不着,她常常给自己解释说,这是一个成功女性必然付出的代价!后来一想,并不人性化。这种复杂的现象总不能有这样简单而可怕的解释吧?

沉默了三分钟。

麦兰子没有料到妹妹对她这样残酷。当她碰到妹妹乌黑的眼睛时,心中感到特别的疼痛。这种感觉过去一直没有过。她生她的气了。但是,忽然间她听到一阵衣襟悉率声,又听见突然出现的压抑的哭泣声。紧接着就有一双手伸过来搂住她的脖子:“姐姐--”麦翎子跪在了她的面前。

麦兰子紧紧地搂住了妹妹。

“姐,都是俺不好,俺不说了--”麦翎子低声啜泣着。

麦兰子哭了:“翎子,你长大了!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