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并不仇视白天和太阳,我只是喜欢黑色,并且认为她更接近生命的原色。母亲的宫殿温暖而舒适,但它是黯淡的。生命结束的时候一切的梦停止了,灵魂弥漫在暗夜中宁静而久远。
趁我的心灵里还有热血,血是红的,我把夜的浓墨倾倒在我的心田,我想像着黑色与红色交融、渗透时的排斥和抗拒,你最后不能不承认:黑色是战无不胜的,一切的辉煌都不过是点缀。
沉浮在黑色中的那一点微红,是夕阳是月华是留给不甘寂寞的那几个抒情诗人证明他们有想像才能的最后的根据。那微红消失人们便睡觉,都市的水泥楼板上乡村的田野泽边便挤满了站着的躺着的奔着的裸露的包裹的梦和梦呓。梦得自由自在,梦得美轮美奂,梦得冷汗淋漓,梦得精光赤条。不要嘲笑做梦的人,你没有做梦便没有活过,从不梦想的便是人?我只是在黑色中询问:思想者呢?
亚里斯多德死去以后我们仍然活着,在永恒的黑色的权威下,生命的延续是生而死死而生的体现,没有长生木老。那些伟人思想者登高一呼应者云集的4雄,那些指挥战车闪电袭击世界和中国的军电家们,谁都有累了的时候,走向一个永恒的休息地的是所有的人。戴髙乐在亲手安葬了残疾有病的女儿之后说:现在她和别人一样了。是的,总有一天我们都会一样的,一样的沉默一样的从白骨上站起来几点磷火你也绿油油我也绿油油地望着。
现在我便担心着我还能夜行漫无目的地胡思乱想,那是平等的世界,却也是没有性格的世界,没有争吵没有孩子的哭或者笑,没有愿者上钩的钓鱼大赛没有做家家抢座位的游戏没有标语口号没有味道好极了的广告。假如真的沉默是金,金子便是这样孕育的,在死的寂静里。但从此后,金子便永远地捉弄着雕刻着人类的灵魂,让畸形和倾斜都闪发着金子的光铜的奥,换来毒品与勃朗宁手枪,让女人珠光宝气。金子和蓝宝石的联姻,西部牛仔能够挖空祁连山。
雪莲呢?
灵芝呢?
我知道我仍然杞人忧天。
当我成为黑色的一滴而心脏还在跳动,我像幽灵一般流浪的时候,我说生我养我的那一块土地也是黑色的,我说我是在这块土地上走出第一步的,我说我死了要埋在这块土地里肥田。
我记忆中的童年的夜晚来临时,那是乡村夏日豌豆花的白色和油菜花的金色一起溶化在夜色中的时候,我走在田埂小路上,我的被后来烟熏火燎了几十年的心里,至今还有那个晚上的田野的泥土的黑色的芬芳,我只要闭眼面壁就能闻见,就是这黑色的芬芳像我女儿的小手一样搀扶着我,一步一步我又回到了这块土地上。
一年365天弯腰转悠在地里的父亲和母亲,那是最后一代农人吗?他们对土地的爱不曾受到任何污染,他们的微薄的报酬甚至不得温饱,他们所能享有的只是更清新的空气更明亮的夜空,他们相信任何城里来的人,他们因为自己的不识字而把一切真真假假的有文化的人视为神圣--最后的农人衰老了,有的已经长眠于地下,在终身的劳作之后,终于伸展四肢百骸,并且不再受骗。
我们的土地怎能不厚重?
我们的五谷怎能不芳香?
这片土地是宝贵的。
土地里埋藏着的残砖碎瓦,以及不知姓氏、性别的白骨,都是我们的祖先。在遥远的岁月里从遥远的地方走来,小船已经沉没了,只有芦苇的纤纤风骨。那时候长江的水要清澈得多,江边的野鸭占据了整个海岛,芦苇是这里的望族是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绿色宫殿。
从芦荡里踏出最初的那一段小路开始,那芦叶被风吹动的时候便晃动着先人的嘱咐:吃烂泥,着烂泥,死了埋烂泥。
以后的小河,那一条都流动着千百年来山高月老而终于不变的乡音。
横跨在小河上的一根根独木桥,那绝不是现代的抒情诗那是民谣……
走马灯一般在这块土地上来去的人,不是土地的儿子。那是一些见一块土地便践踏一块土地永远不知道自己的祖宗埋在哪一块土地里的人,一切想统治这块土地的人都被这块土地拒绝了,爱她的人在她的怀中在天空涛声晨露的怀中。
土地不属于人,而人却属于土地。
一个蔑视土地的人,就是蔑视母亲和父亲。
无论有没有月亮,只要踏到了那一片黑色的土地上,便可足证:生活的网络不是人类织成的,而是造物主铺排的,人不过是这一张网络上的一段细细的线条。
我把我的这根细线附丽于我的土地,我因而才能面对风暴。
我仍然是个夜行者。
我希望有一天我能像泥土一样平静。
不会有疯子拍卖我们全部的土地吧?
1996年10月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