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回想那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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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蛰伏是美丽的

渐渐地走近大漠走近荒凉,只有稀疏的骆驼草,沙化的古长城,绿洲变得遥远像一个梦。

沉重的骆驼草。在沙漠里一丛草跟一排树一样沉重,一排树跟一架山一样沉重。那是草吗?它与沙漠的颜色一样,它是真的和沙漠浑然一体了,从来不曾想过高大与妩媚,在大漠的荒凉中毫不犹豫地荒凉着自己。

腾格里沙漠的边缘地带,新月形沙丘是瀚海中的波涛连绵起伏,白茨、梭梭、沙枣、沙柳等沙生植被,都是骆驼草的兄弟姐妹,它们一律矮小而又坚韧地紧贴着沙丘,因为某种使命的紧迫,居然连生长叶子的时间都没有,刺与荆棘替代了青枝绿叶。

有人类之前几百万年,洪荒世界便有了沙漠的景观,沙漠以及沙漠中的荆棘,目睹过无数后来者的争奇斗艳,乃至自诩为天之骄子的人类的狂傲,却依然故我。

蛰伏是美丽的。

人类对荒漠的界定,都是以人的利益为绝对准则的,与荒漠何关?

对于荒凉而言,荒漠是丰富、博大的同义词。荒漠横亘于历史、现实和未来,荒漠是今天世界上惟一可以佐证造物主无中生有的一片神圣的陆上领地。

你从未见过的最美的花朵在荒漠中。

你从未见过的最奇妙的幻景也在荒漠中。荒汉幻影是以水及水的波涛作基本架构的。在临近敦煌的大漠戈壁中,有一次我见到的是太湖奇观,烟波浩淼,山影重叠;还有一次我见到的是水乡泽国,水也玲珑,桥也玲珑……这使我想起水是有灵魂的,那些被人为地破坏植被干涸灭绝了的大河小河之魂,不时地闪烁在人们眼前,让我们记住,这里曾经是祁连山上雪水淙淙流过的地方。

荒漠无所谓干渴。

护林人告诉我,荒漠是大公无私的,它不为自己截留任何流水或雨滴,而只是迅速地过滤、渗漏到地层深处。

干渴的是人类。

缺水的是都市。

荒汉其实是在告诉我们:人应该怎样生活?对追求物质和享受无度的人类而言,地球上的一切从阳光到水到矿物资源,永远是紧缺的并且会日益加倍地紧缺下去。

20世纪确立的人类全球王国,已经使地球上空气污染、海洋肮脏、森林凋敝。

21世纪即将到来之前,尽管充满了美丽的预言和许诺,实际上生态的衰败无可避免地还将继续下去,对资源的廉价的收购将会替代国与国之间刀光血影的战争,更多的土地要沦为不毛之地。如果我们面向沙漠,或许人类还有希望。

蛰伏是美丽的荒漠充满了哲学的思考。

与人类目光短浅的急功近利相比较,荒漠则是一大片隐伏着无数活的种子,并且有可能在热带雨林砍伐殆尽之后,惟一有着鲜花的植被所在。

荒汉物种在如此艰难的条件下生长,却无一例外地把延续物种的生命--即种子的保存一视为首要。

对于荒漠植被来说,保存种子就是保存自己,也就是保存未来。更奇妙的是并非所有的种子都会到时发芽,它们继续留在荒沙中休眠,于深沉的梦里准备着万一生长条件不具备幼苗夭折时,便幵启自己的心扉。

荒汉中最丰富的永远不会断绝的是种子的储备。

有的沙区五六年不下雨,已经荒凉很久了,从无耐性的人们以为那些植物早已经灰飞烟灭了,可是一场突然来临的雨水之后,那些沙樱桃、月见花、紫草们纷纷地使沙漠变得瑰丽。

它们只是期待。

它们在认真地完成物种本身的使命。

它们被埋没着,它们属于未来。

并不是所有的花朵都希望有人写赞美诗,或者离开了人的欣赏便柔弱地灭种的。

沙粒是岩石的粉碎,它的细小很难使人想起它在被粉碎之前的高大,然而它的坚硬却是本质的残留,从此后聚集成为沙丘、沙山,有风而鸣,人称鸣沙,呼叫着山呢还是呼叫着树?

风揉槎石头。风切割着山崖。

高大的倾坍了、粉碎了,细小的将与岁月共存。

浑圆,是较好地保存自身的一种形态。谁也不知道风为什么要研磨岩石使之变成细沙?在整体浩瀚的大漠里,只有风才是浩瀚的,浩瀚得无影无踪、无头无尾、无源无流,好像潜伏在那一截风化的汉长城的残基下,或者是那一座已被风沙埋没千余年的骆驼城中,佛塔不再有钟鼓时,那风正在翻动着经卷……此刻没有风。

天,宁静得像一张蓝纸。

风蛰伏着,和种子一起。

护林人告诉我,危害大地的不是沙漠而是荒漠化。当沙生植被以及和沙漠接壤的乡村绿洲的树木被砍伐、生态环境恶化时,沙汉就会悄悄地推进。

中国西部8000公里的风沙线,正以每年2460平方公里的速度,向着耕地和绿洲蔓延。因此有了8000公里风沙线上的三北防护林体系建设--当今世界生态工程之最。

沙漠期待着绿色。

风也期待着绿色。

只要有了树木和小草,沙丘与风就会和绿色和谐地缠绵,温情脉脉。沙丘不再移动,风则晃动着胡杨与小叶杨,把大漠的日光筛成无数金色碎片,让秋色醉人。

种树的时节,人和毛驴半夜里就出发,星星月亮明晃晃的,沙丘是银色的,在星光月色中跋涉,毛驴累了,人渴了,毛驴驮着的那一点水,人与毛驴不能沾,那是留给树秧子的,就这一点点水,是浇灌、哺育绿色的生命之泉。两年、三年,会有白杨、青杨的茁壮,在腾格里沙漠与绿洲之间,闪耀着绿色、和平与爱的旗帜。

这一片土地就会不再饥渴,就会宁静,有孩子的哭笑声。

上苍喜乐。蛰伏是美丽的。

1994年11月记于榆林,12月写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