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帘幔,穿过窗棂,穿过钢筋水泥板块,维系生命安全的一切都薄得像张纸。我思故我在,我思故我坏,我的丝丝缕缕的想像在别人的纸上划了一道口子,用不着窥视,月光下如同日光下,不会有什么新鲜的事情。
夜的苍穹像一只倒扣的碗,碗里流下的汤就是落在头顶上的雨。重庆人说这雨是酸的,山西的醋坛子打破了,一直喷射到西南。嘉陵江畔的石雕佛像剥蚀得面目全非,你想普渡众生吗?先让你灰头土脸。听说这碗盛过“原始汤”,聚集成地球上的海洋,后来有了生命。这碗是很老很老了,星星便是一个个补钉,不是青花,青花都埋在地底下,那是人造的,碗上爬着黑色蝴蝶,爬着梦。
我轻轻地触摸蝴蝶的翅膀,为这浓重的黑色并且薄如蝉翼所惊讶,蝴蝶与蝉是同宗同祖吗?我想。那黑翅膀却稍一扇动,我便魂飞魄散,跌倒在一架破碎的风车下。
我终于没有想明白,那是破碎的风呢?还是破碎的风车?
云絮在银河里沐浴。
时间到了,残雪融化了。
我心有所动,我知道就要起风了。
回想呀,我想这风能把一只黑蝴蝶吹落,能把一片梦卷起,落到这风车上。让那片梦把风车上的灰尘擦千净,让黑翅膀去推动风车的羽板,把冻结的时光融化,如果断裂了便接上,蜘蛛已经醒了,它是织网和连接的好手。
真的,我对春天充满了困感,春天总使我胡思乱想。我已经看见舂雷的孕育了,就像看见乐曲的颜色,《二泉映月》是蓝色的,贝多芬的琴键上跳跃着紫色的光,莫扎特的旋律是粉红色的。我还想过风车转动的时候,那是一支什么样的曲子呢?还有黑蝴蝶,它飞着,飞不高也飞不远,怎么去和星星做伴呢?谁听过它的心曲?谁看得见这曲子的颜色?
仿佛一切都源于春心荡漾,春之浮躁。冰冻的时节谁不曾缩头缩脑?酷署蒸腾时谁不曾走避骄阳?但,春天便雀跃了,因为有张开的花了;秋天便兴奋了,因为有果实挂满枝头了。欲望是一个顽强而聪明的妖精,为你扎上一条红领带,吹着口哨,让别人允奋自己也冗奋,目光和语言都变得火热而且带着醉意。
走进了角斗场。
这是冒险的时刻,可是冒险的时代已经过去了。想起堂‘吉诃徳,那时风车转动着像一首诗,后来,人和风车都死了。那一匹瘦马的皮一定是做了靴子,穿上,摇滚;那一根长矛已经变成魔杖了,点石成金,点水成油,或者竟是阿丽亚娜火箭的前身,穿云奔月,烧成灰也闪烁着现代科技文明之光。
是堂--吉河德更可笑,还是现代人更可怜?
我总是徘徊在梦与非梦之间,我在哪儿?我去问谁?黑蝴蝶黑翅膀,把我扇到了这架破碎的风车下,我听见融雪的声音了,在黑的苍穹下,那声音是白的。
风车的骨架上残留的世界风把鸟粪雕刻成结石,裂缝是福皱的解剖,嵌着孤独,但不会流泪。折断的羽板就连伤痕也陈旧了,陈旧以后的伤痕坚硬如铁,那黑色便是红血,你看见便会心眺加速,那是血与血的呼应。
过去的风车静止了。
时间从远古流来,时间是怎么流动的呢?它是和空间并存的吗?还是如同一条运河先掘好河床再引来流水,或者竟是流水咬开了石头奔泻而去的呢?时间是直线的吗?时间会弯曲吗?就连古希腊的哲人也只是说:一切皆如流。
风车说:我的时间用完了。
载不动,多少愁,便凝固,便速朽。
折断的羽板的另一半,一定是掩埋在一处不知名的沙滩中了。在未被掩埋之前,它的一角插在沙粒中,不是与礁石对峙,也不是和涛声对话,而是曾经期待着回到那一架风车上。沙子说,你看看我是谁?羽板摇头。“万仞之山,我曾经位居其顶,与日月星辰,只咫尺之遥;和风雨雷电,似至爱亲朋。忽一日,风雨和我耳语,谓山崩地裂天生异象之际,高大的将要坠落,变成细小,铺叠沙岸。”沙粒是不能回到高山顶上去了。
“失万仞之高,得沧海之大,不亦乐乎?”羽板对沙子说,你赶紧把我埋没吧。
我知道即便好大的风,即便黑蝴蝶的翅膀,也不能再让这一架风车转动了,就如同风车边上的那一条小河已经干涸,不再有水波粼粼的生动活泼一样。我想我是在怀恋一种旧的能源。
壁炉里的木柴取暖的年代,一切都要温馨得多,慢悠悠得多,人们有足够的时间品味一杯清茶、一本好书,就连写字也是艺术。这个世界上本来有足够的柴火,只是用木材换取金钱之后,大片的森林倒地了。
我想起追逐时髦的白天,我到过的都市无不如工地一样,尘土飞扬,机声隆隆,人们兴致勃勃地堆砌楼堂馆所,下定决心,不怕牺牲,让我们的子孙没有立足之地。
据说,现代生活的节奏日益加快了,那也是说,生命离坟墓的距离愈来愈近了。
就这么一堆篝火,你是让它熊熊地燃烧呢?还是幽幽而舒缓地闪光?
我身边的风车啊!我头顶的星空啊!那些黑色蝴媒,仍然把翅膀收拢着,冬眠的季节已经过去,当蓝色的、紫色的、粉红色的、白色的音乐流过,夏夜的暴雨来临,既然又一次湿润不能让风车重新获得生命,那么从那些裂缝中流出的曲子就是黑色的了,类似于《安魂曲》。当崩溃不可避免时,何不去欣赏崩溃呢?或者至少像沙子那样平静,它们曾经崩溃过。
风车蝴蝶创生是毁灭的近邻。
太平间的隔壁就是婴儿室。
谁都是匆匆过客,谁不是在自己的旅途上呢?
你从这个门里进去,你还从这个门里出来。
绿叶将要变成画叶,秋天的小站已经隐隐可见了。看着你衰老就是看着我衰老,看着你新生的季节,我仍然在衰老。衰老是浪漫的,褶皱像蚯蚓爬上额头,头顶像砍伐过的林地一样光秃,站在秋收之后的田头,就是像。
风车蝴蝶苍穹下……
1996年4月于北束一苇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