扛着我儿子的那位朋友,其实是我儿子骑在他肩膀上,当初,他在一条内河船上做水手,他喜欢流水、暮色、鸟兽、植物,还有钱。他是位从乡下考出来的孩子,休假的时候,也就经常回到乡下。他喜欢爬树,“一个穿着白衬衫的老头,头很大,他爬在椿树上,用一根带铁钩的竹竿采椿芽。椿芽一蓬一蓬地掉下来了,照绿了他的白衬衫”,我不知道他爬上过椿树没有,我见到的只是大头的白衬衫老头爬在了椿树上。他爬上一棵树,是什么树呢?他没说。他爬到树上,发现了鸟巢。鸟巢是天工开物的织锦结构,一片蓝天,一卷手札,他的手伸进寂静的洞穴里,手指的探险使昏睡的目不识丁的触觉目不转睛,屏住气,眸子清如水,他摸出的,是几枚鸟蛋。鸟蛋粉绿,他欢喜地几乎从树上掉下,这是一棵什么树呢?我们常常不知道身在何处。
那棵树离他远了。树在暮色中旅行,新月的酒店招牌呼苍茫酩酊,大醉唯我独尊。一尊酒是古人与老柯与斧头柄的迷糊。他欢喜极了,像个形容词。无边无际的词在容器中才初具形体,一如勤快的初为人妇。他把粉绿留在视觉里,鸟蛋藏在胸口,幻想着孵出鸟来。你以为自己是只什么鸟?男鸟闻香识八字,女鸟闺房望秋水。他常常在一棵又一棵回家的树下唳哦踌躇,直到相信孵不出鸟来,他又爬到树上,是什么树呢?是他爬过的树,是他摸出鸟蛋的树,把粉绿鸟蛋放回了天工开物后寂静的洞穴、一卷手札的织锦结构和一片蓝天。粉绿和鸟蛋都留在了回忆里,回忆是一只小正方盒子被一只大正方盒子套住,但这仅仅属于视觉效果,当它在触觉下、嗅觉下……我们常常不知道身在回忆的何处。
有一次他从鸟巢里摸到过一条青蛇。
他来信,告诉我有一次他从鸟巢里摸到过一条青蛇--他在乡下给我写信,会夹寄上一些叶子、茎、藤蔓,等我收到,已茶褐皮黄了。时间把青枝绿叶收藏进它的回忆之中,时间的回忆是深度的失去,人的回忆是时间的失去。他休假结束,给我儿子带来一捧石蒜,我说这花不能玩,有毒,叫“蟑螂花”。
他瞪大眼睛,他和我儿子问我:
“为什么叫蟑螂花?”
“它的气味像蟑螂。”
“喔,蟑螂就是这个味道。”他嗅着石蒜,高贵得像是第一次听说蟑螂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