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园里没有毒草,香花也香不到哪里去。
椿,小媳妇
他爬在椿树上,用一根带铁钩的竹竿采椿芽。几个小媳妇在椿树下。他又往上爬了爬。这棵椿树是香椿树,稀疏的绿影,椿芽一蓬蓬地掉下来了--这场景,把我从面前推开,其实是回忆把我从面前推开,一下推进了过去我所见到的一个场景中--一个小媳妇想采香椿芽,爬了几次,都没爬上那棵椿树。开始她先跳了跳,想抓住头顶的树枝。没有抓住。她又跳了跳,还是想抓住头顶的树枝。还是没有抓住。她就伸出左手,抱住树干,又伸出右手,把树干揽定,借势一跳,其实是一爬,没有爬上。她松开手,朝身后退了几步,站稳身体,看了看椿树。她又向椿树靠近,伸出左手,抱住树干,又伸出右手,把树干揽定,借势一跳,其实是一爬,还是没有爬上。她喘了口气,吐了一口口水,伸出右手,揽住树干,又伸出左手,把树干抱定,借势一跳,其实是一爬,她一屁股落实在地上。她从地上爬起,拍拍巴掌,站稳身体,看了看椿树,一扭头走了。
看来她不会用腿。
周粟,薇,史记,姓薛的伙计
看来不饥饿的小媳妇,是爬不上椿树的。一个人是要常有在饥荒中度岁的感觉,有了这感觉,她就能爬上椿树。我们有的是各种菜谱,缺的就是《饥荒食单》。饥荒食单,说到底就是尽量扩大饮食范围。现在并不是凶年,但居安思危么。当然,饥荒食单也有点“打肿脸充胖子”的样子--那就是即使在饥荒凶年,我也要把日子过得有滋有味--首先是吃得有滋有味。饥荒凶年不是就没有美食,美食的涵义,恰恰在于化平常为不凡、化腐朽为神奇。只是在饥荒凶年,很可能平常与腐朽之物都难以找到了。伯夷、叔齐跑到首阳山中,义不食周粟--这是另一种意义上的饥荒凶年--就吃薇这种野菜。当薇被吃完了,他们就饿死了。如果伯夷、叔齐有一份《饥荒食单》,吃完了薇,知道还有其他东西也能吃,就不至于因薇绝而命断,这样,两人对诗歌或许更有贡献。伯夷、叔齐这两哥们是诗人,临终前作了一首诗歌:“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神农、虞、夏忽焉没兮,我安适归矣?吁嗟徂兮,命之衰矣!”快饿死了,还在写诗,他们不是诗人难道是小说家吗?尽管这段历史有点像小说。《史记》中的历史都有点像小说。
美食有时候就是一意孤行、我行我素。美食有时候就是另类。苏东坡就是老另类啦,他把宋朝人一般不吃的苜蓿--喂驴的饲料--吃得津津有味。美食者是具有创造性的口腹艺术家。苏东坡爱吃的苜蓿,唐朝也有人吃了,但没觉得是美食,所以吃出了牢骚。唐中宗时,有个姓薛的伙计居冷官无所事事,每天吃的又只是苜蓿,就写了一首诗,中有两句:“盘中何所有?苜蓿长阑干”。自伤自怜,长吁短叹。中宗看到了,就作了个批示,既然在这里吃不好,那就另找饭铺吧。姓薛的伙计因为吃不惯苜蓿,就丢了官。苏东坡爱吃苜蓿,或许有用意。而我吃它,因为它的确好吃。当然加工很重要,姓薛的伙计不爱吃苜蓿,看来唐朝人的烹调手艺比他们的写诗手艺,水平是差远了。
苜蓿,我们叫“金花菜”,与“金花菜”菜名容易相混的,叫“金针菜”。
金针菜也就是萱草--萱草之花。萱草又名忘忧草,古人认为它能让人忘却愁闷。有一年我乘车旅行,见到一亩一亩萱草花,就真无愁闷可言了,虽然车厢里拥挤,更衣让人愁,空气又闷热得很。心想现在能下车,用鲜萱草花炒鸡蛋--鲜萱草花炒来吃,有一股惆怅之味。真是奇怪,我过去吃鲜萱草花,吃出了惆怅的味道。但这惆怅的味道在舌尖上却是以快乐的形式舒卷着。舒卷着,如云似烟,琵琶轻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