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猫吃了薄荷,就会醉。
我常到那一角去玩:一间破房子--没码齐的麻将牌,前面是口水井,吊桶掉下去,听不见声响,掉以轻心,声响要好久才能听见。一间破房子,水井在前面,后面有块地,扑克大小,种满了薄荷。绿的薄荷,绿的墨。姑祖母一见我在那里,从不姑息迁就,就拎起我耳朵,让我上别处。我的耳朵会又红又烫,因为烫,所以觉得红,也就是看见。觉得是一种看见。姑祖母有时候说话不好听,说我贱命,这房子以前是干粗活的佣人住的。后来有个青年人租住其中,从不和我说话,我也从不和他说话。这个青年人像匹蓝色的斑马,一天到晚不出门,埋着头,抓着笔,我从窗口望望,纸上一行一行的蓝墨水。这用蓝墨水一行一行写着的白纸,与这个青年人掺杂起来,很神秘,于是“这个青年人像匹蓝色的斑马”了。优秀的诗人都是蓝色的斑马。不优秀的诗人都是不蓝色的斑马。我知道了世上有诗这种玩意儿后,我想这个青年人是一位诗人吧。优秀诗人。会不会是叶赛宁--最初读到叶赛宁的诗歌,我马上想起了那匹蓝色的青年斑马、薄荷、水井、破房子和又红又烫的耳朵。叶赛宁的诗歌里摇曳着很多植物,尽管我没找到过薄荷。六七岁上,我没有中国外国的概念,看到海涅、雨果、普希金的诗歌(我读到叶赛宁的诗歌是很晚的事,那时已初中毕业在社会上混饭吃了),我以为他们就是用中文写的。当时也没中文这个概念,只以为满世界都是这一种方头方脑的文字。
我已记不清了,也许就是想象了--灰尘漫漶,黄昏黄色的尘灰,我从楼梯下的储藏室里翻出一只空铁皮圆盒,上面印着英文(邻居--一位有文化的小姑娘--告诉我这是外国人的字时,我咯咯大笑,“外国人”,这听起来多好玩,笑过之后,我说她骗人),一个一个字母(“字母”的说法,当然是以后才知道的。说法常常是术语的一个扩大),我以为是图案。人们上上下下,楼梯像是储藏室绷紧的鼓皮。那个时候,我常能看见打鼓,几乎天天有人在路上打鼓。鲜红的鼓身,金黄的鼓皮,时代的颜色又硬又响又有些火药味。
而薄荷在破房子后面,清凉旺旺盛盛。我把薄荷放到玻璃杯里,玻璃杯上,印着个铁路工人高举红灯。我不是爱清凉之味,主要是开水泡薄荷,绿绿的,好看。真绿,铁路工人勇敢的脸都被映绿了。
有时候,也就是我趁祖母没防备的时候,往炉灶上熬得热气呼呼的白米粥锅里,扔进去一大把薄荷。一锅白粥像一口染缸了。当然,这样说有点夸张,但记忆总是夸张的,记忆在夸张的力所能及的作用下,翻两番,在我们的心理上。夸张更多的属于心理学范畴,而不仅仅是一种修辞。我把薄荷扔进去,扔得泛滥了,吃粥的时候,薄荷味使舌尖发冷,像脱了一件衣剥了一层皮。
……一碗绿幽幽的薄荷粥,放些糖,薄荷的凉味也就并不横行霸道了。只是那个时代的白糖它稀少得像现在过多一样合情合理。那个时代的白糖是凭票定量供应的,小半勺白糖也就是奢侈了,我是长孙,其他都是孙女,祖母、姑祖母肯定是有点重男轻女的,所以我一直有口福。小半勺白糖舀到绿幽幽的薄荷粥碗里,起了丝丝白净的涟漪,其实是有点柠檬黄色,像树荫上的夕照光,像瓷瓶边的金缕曲。曲终人不见,慢慢消失了,江上数峰青,青到天地无声。天地就在一只碗中--民以食为天,天地一碗中,中有薄荷粥,粥冷露华浓。小半勺白糖舀到绿幽幽的薄荷粥碗里,消失直到无声。吃粥的日子,是诗意的,这我在以前就说过了……
据说猫吃了薄荷,就会醉。所以薄荷又叫醉猫草。
薄荷,一本夏天书,我一点一点阅读着,我回来了。回忆是阅读,更是回来--这行字在南亩采桑,那行字正东地造房,喔,把梁抬高,再抬高,再抬高一些,放成双爆竹,燃结队鞭炮,抛洒馒头、糕、糖果。上梁是件大事。造房常在夏天进行,附近的小贩闻讯赶来,向屋主兜售着薄荷糕。木匠瓦工是不用自己掏钱买的,造房期间的酒菜饭、点心、烟,全由屋主供给。
薄荷糕并不好吃,起码是乡下的薄荷糕并不好吃。
喔,把梁抬高,再抬高,再抬高一些,上梁是件大事,上梁不正,下梁是要歪的,当然是件大事。乡下亲戚上梁的时候,请父母去吃饭。他是位花农,种了几亩地的茉莉花、白兰花和代代花。父母遇到另一位亲戚,特地从昆明赶来,还带着女儿。这小姑娘比我小,和我养的狸猫差不多大。一位乡下亲戚会串联起许多隐隐约约的亲戚,我们彼此不认识的,他都有往来。我问狸猫:
“你那里有什么花?”
狸猫叫声很细:
“缅桂花。”
“什么?”
“缅桂花。”
我从来没听说过,我没听说过的花在我想来就不是花,狸猫急了,就问我有什么,我说茉莉花、白兰花和代代花,她说这不算,又不是你的,那我有什么花呢,“薄荷!”
狸猫笑了,说:
“这算什么花呀,在我们昆明,是烧狗肉吃的。”
也是,我真没看到薄荷开花,竹子开花倒还见过。薄荷是草,天生的药之草,我患鼻炎之际,去看老中医,老中医大笔一挥,处方上首先写的就是“薄荷”,接着“苍耳”。
苍耳是很好玩的,我从药包里抓出几个,把它藏在叔叔的汗衫上,他洗完澡,没头没脑地把汗衫一套,就会“啊”地大叫起来。很好玩。苍耳上(苍耳的果实上)有许多尖刻的倒刺,它会钩在狐狸或者黄鼠狼的背上,让它们代为播种。狐狸和黄鼠狼结伴旅行,大开了眼界,苍耳从它们背上落下,就长出碧绿的茎叶。
“苍耳”这个草名,我会想到“苍天有耳”。
破房子后面的薄荷叶,采不完,像是采不完的样子。
但我足有二十多年没见到过薄荷。自从长大,离开了祖母、姑祖母、姑母和叔叔。再见到薄荷时,我已有了儿子。
一天,我与儿子,还有一位朋友,去散步,不知朋友他从那里采来一枝薄荷,给我儿子玩。儿子摘片叶子,嚼嚼,我以为他会惊讶,不料他很平淡地说道:
“和蚊香差不多。”
轮上我惊讶了,连连追问:
“怎么,你吃了蚊香?”
儿子不回答,摇摇薄荷枝,跑开了。朋友追上他,把他扛在肩头,他兴奋地晃着薄荷枝,在沉沉的星空底下。我跟在他们身后,嗅着被摇晃出的浓如火焰的清凉气息……如沸如腾的星斗下一枝墨绿的薄荷,如沸如腾的星斗下一枝墨绿的薄荷,如沸如腾的星斗下一枝墨绿的薄荷,我愉快的话,我想重复一百遍。
薄荷淡淡散来,我跟在他们身后--如沸如腾的星斗下一枝墨绿的薄荷--这香飘到我身后,就是淡淡复淡淡浅浅又浅浅的影子吧。
薄荷多年生草本植物,茎有四棱,叶子对生,花淡紫色,茎和叶子有清凉的香味,可以入药,提炼出来的芳香化合物可加在糖果、饮料里。
抄自商务印书馆《现代汉语词典》修订本。“花淡紫色”,我没有见到过,或许见到了也没有注意。……薄荷淡紫色的花,在绿幽幽的气息中斑斑驳驳地浮动着,仿佛莫奈的画。
词典是想象里的植物园,只是我从没把植物园想象为词典。植物园,我只去过一次:南京,1987。而写作这篇文章,使我又走在去植物园的路上了。只是这植物园是虚线的、“大地上的空中楼阁”和纸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