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还将向长江索取多少?索取多久?
人啊,多少才算够?我们什么时候才能有一部《长江宣言》,向苍天大地布告中华民族呵护长江这条母亲河的精神和行动?
人口之外,水的话题是上海的生命话题。
世界十大超级大城市中,中国占两席:上海位居第六,北京为第八。上海与北京都被联合国列为严重缺水的都市,上海还是“水质性缺水”。
上海全市内河保有一、二类水质的几乎为零,而五类水或比五类水更恶劣的河道占6790。上海岂只有一条又黑又臭的苏州河,30多公里长的虹口港是直通黄浦江的上海市区骨干河道,如今河底淤泥超过1米,各种垃圾纷纷倒人其中,流经虹口区的河段已经成为黑臭河段。
上海市河道管理处的一份统计说,近5年来上海每年填埋河道上千处,城市水域面积占区域面积的比例从1170下降到8,偌大一个上海市区,除徐汇区外,各区河道水域均不足区域面积的2。
上海郊区,那是有3000多条乡村河流沟通环绕的江南水乡,是浇水灌溉种稻养鱼之地,现在已经无一例外地被污染了,1007。在三类水质以下,不可饮用,其中700条为严重污染。
在乡下,我的农民朋友无奈而自嘲地说:“阿拉此地,所有的河流都快成苏州河的支流了!”即便苏州河,原先也是清水粼粼、游鱼历历的啊!1883年6月29日,上海开埠后第40个年头,中国第一座现代化水厂杨树浦水厂落成,60岁的清廷总督李鸿章抒动阀门开闸放水,哗哗流水声中,近代中国城市供水史翻开新的一页。杨树浦水厂日供自来水3400吨,其取水口正好在今天号称亚洲第一桥的杨浦大桥下的黄浦江江段。如今,这一段江面的每年黑臭期已达318天!1910年,日供水量9000吨的闸北水厂落成,这是上海历史上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以苏州河为水源的水厂,当时的苏州河水清可饮。闸北水厂的寿命是14年,14年后苏州河污染加剧水厂关闭。从此,苏州河作为一条生命的河流,实际上已被废弃,成为地球上所有大都市中,一条流经市区河段最黑最臭最脏的河。
至今,上海每天有300多万吨工业废水排人河道,其中大量是未经处理或虽经处理而仍未达到排放标准的;与此同时每天有300万吨生活污水直接进入河道。上海河道每年淤积700万至800万立方米。1997年的一场暴雨后,市区92条马路被淹,6000户居民家中积水,郊区75000亩农田水渍成灾。
为了饮用水,上海不得不一而再再而三地寻找新的取水口。
本世纪80年代中期,上海市区的自来水取之于黄浦江中下游。1987年,黄浦江上游引水工程竣工,取水口移往一处城郊结合部,不到10年废弃。耗资30亿元的二期引水工程又往上游推进了几十公里,至此离黄浦江源头已是咫尺之遥了。
黄浦江源出太湖,关于太湖污染前文已经写到。水啊水,中国从根本上说是一个严重缺水的国度,同时又是水土流失惊人的国度,而且对不少河流来说还是源头都已经污染的国度!黄浦江,长江的最后一条支流,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是最辉煌的一条小小支流。
今天,负载过重的黄浦江的污浊,它的每年超过150天的黑臭期,都是对人们的一种深切警醒:当辉煌时,你要看到水危机的阴影。
长江就要流进大海了。
一个春日细雨蒙蒙的早晨,我从上海宝山登上去崇明岛的客轮,看着浑浊的长江之水波涛涌动时,不禁喜极而泣。一个久别的远方归来的游子,把一句诗永远地刻在了回乡路上:多么好啊,我听见长江涛声依旧……
黄浦江’,导源太湖的最后支流与上海隹所有的深刻都深刻在海洋中了,烙印在沙洲上的是浅显,每一粒沙子都是细节。
长江的尾声依然是流出,流出的启迪依然是:何为飘逝?怎样稳固?
人在边缘。
梦在边缘。
长江尾声―长河之沙天使驿站,人在边缘江经过江阴,江面走向宽阔,从宽近1公里扩张到临近人海口的80多公里,这最后的铺张是长江为了从容面对大海。万里长江一路奔突时的穿山裂石,接引支流,汇纳千川,以及需要在冲突中调适的江湖关系,到这里成为江海关系。海洋是如此大,长江是如此长,此种关系一旦确立就会发生各种故事,我们看见的便是人海口的沧桑巨变。
所有的深刻都深刻在海洋中了,烙印在沙洲上的是浅显,每一粒沙子都是细节。
大约6000年前,在大海的进逼之下,长江人海河口退到今天的镇江、扬州一带。河口江面宽松,坡度低缓,江海际会,互为托顶,大量泥沙因流速减慢和海水盐分的凝聚而沉积河口内外,悬沙沉淤,底沙推移,分秒不息,日积月累,发育了长江三角洲。
公元4世纪起,长江南岸沙嘴开始向东推进。东吴征服山越及晋室东渡后,人口增多,环境压力增大,大量山地被开发,长江人海河道两岸森林遭到大规模破坏,随之而来的水土流失使泥沙更大范围地沉积河口。两晋时,据《太仓州志》载,海岸已伸展至太仓东北20公里。到公元10世纪以前的唐代,今上海市区除杨树浦东端及复兴岛外,均已成陆。
有宋一代,海岸线又有大幅度的向东增长。北宋时,海盐至松江(即吴淞江、苏州河)有75公里长的捍海塘。又据明曹邛儒《海塘考》说,南宋乾道八年(公元1172年再建“起嘉定之老鹳嘴以南,抵海宁之澉浦以西”的里护塘,其塘址河口段大体上在今高桥以东,南经川沙、祝桥、南汇、大团、奉城以迄柘林一线。“说明从4世纪到12世纪的八九百年间,海岸线从冈身东侧附近推向里护塘,达30多公里”(《银色巨龙长江》,卫家雄、华林甫宋代以后江岸向东伸展的幅度不大,公元14世纪至18世纪,长江主泓在崇明岛北沿的北支人海,长江口南岸因泥沙沉积量有所减弱而涨速趋缓。明万历十二年(公兀1584年)修筑的外捍海塘,位于黄家湾以南至南汇以东,川沙东北处伸展最大部分约5公里。清雍正十一年(公元1733年〕,南汇知县钦连重修海塘,世人念其治水功德又名钦公塘。19世纪之末的光绪年间,在钦公塘外增筑外圩塘。
长江口南岸的伸展时快时慢,泥沙涨淤的位置也不尽相同,呈自由散漫状。长江口的流向由西北往东南入海,这一指向使南岸的所有沙带、贝壳带、江岸、江堤,也由西北而往东南井然罗列。
长江的方向,就是这一区域中人类活动的方向。自然的涨淤坍塌,人为的护岸堤坝,成为微妙而又脆弱的平衡,为依存而制约,因制约而依存。
距离给家园以美感。
长江北岸江口及位于此一江口的崇明岛,也因长江主涨道的南北游动,而在风波浪涛中游动着。
唐朝武德年间,两个面积仅10多平方公里的小沙洲,陌生而又羞怯地冒出长江口水面。无以名之,根据其位置称之为东沙、西沙。这两个小沙洲不断涨大,其上有野生的芦華,春夏时晃动着青枝绿叶。不知道最早的踏访者姓甚名谁,渐渐有渔民和农民聚集在东沙与西沙上了,先是筑堤修岸,再把生田垦成熟田,用秋天收割的芦苇搭起“环洞舍”,这就是最初的崇明岛和岛上最初的家园。《舆地纪胜》称,五代时吴越王钱镠在西沙设崇明镇,崇明之名由此而来沿用至今,顾名思义取其崇高光明之意。以万里长江流沙之遥,累积之难,却能高耸江面,为日月之光所照耀而成为田园,岂非崇而明之?明正德年间《崇明县志》载:宋天圣三年(公元1025年),与东沙接壤处又涨出一沙洲,名为姚刘沙。建中靖国初(公元1101年),在姚刘沙西北25公里处的江中,又出现三沙,并向北淤涨。公元1222年,曾在姚刘沙建盐场,有流放犯在这里烧盐。元至元十四年(公元1277年)改置崇明州,在三沙岛上设三沙镇。
作为崇明岛初始显现的东沙、西沙,已经相继坍塌淹没于江中,在托举出“崇明”二字之后,它们退隐了,让新的沙洲重新聚集。
江流摆动,此消彼长。
公元14世纪中叶以后,长江主泓改行北道,海门江岸全线崩溃,全县只余下39顷54亩土地,废县为乡。同时,姚刘沙及三沙的北侧土地也大量陷落。明洪武二年(公元1369年),崇明降州为县,姚刘沙与三沙全部坍没,但马家浜、平洋沙、长沙又先后升出江面。崇明岛屡涨屡坍,坍而复涨,在1000多年间,这是一个名副其实的漂流沙岛。崇明县治先后于嘉靖八年(公元1529年)迁马家浜,21年后再迁到平洋沙,万历十四年(公元1586年)又迁至长沙,即今天崇明县治所在地。随着泥沙的大量淤积,先前隔水而望的各沙洲互相靠近,最后连接。明末淸初,已初步形成今日崇明岛的基本轮廓。
入海之前的长江是充满激情的,而且不安分,因为它就要涌进汪洋大海了。猜想此时此地的长江情怀,不知是铸踏满志呢还是更多绵延回想?18世纪中叶以后,长江人海主流重归南泓道,北面江岸沙洲大涨,海门县得以恢复,还淤出了启东地面。到1940年后,崇明岛为潮流牵引伸向西北,把江流挤向北岸,启东、海门两县江岸又连续崩毁。今日崇明岛北沿的芦滩线,正是1940年时北岸青龙港的江岸。崇明岛向北岸并岸的趋势延续至今,离开海门、启东最窄处的江面,只有1.5公里。崇明岛面积在1954年为600多平方公里,现在东西长79公里,南北宽13至18公里,面积为1160平方公里,是中国第三大岛,也是世界最大的河口冲积岛。
崇明岛南岸的不断崩坍,历经200年。最初,县城离南岸有20公里,到1949年仅剩半公里,崇明县城再一次岌岌可危。本世纪50年代开始修筑环岛大堤,并兴建了1000多个丁字坝,南岸的崩坍得到控制,绿树成阴的堤防使岛上家园得以稳固。长江挟带的大量泥沙,有一部分淤积在长江口,成为崇明岛的滩涂资源,岛上每年新增的土地为500公顷。崇明岛北沿广大而密集的芦苇荡,曾经是一道难能可贵的绿色风景线,数以百万计的候鸟及别的野生鸟类的聚居地,如今已全部围垦成农田。崇明岛临海的东滩不断有新嫩涨的滩涂,芦苇迎风摇曳,已辟为候鸟保护区。
长江的尾声依然是流出,流出的启迪依然是:何为飘逝?怎样稳固?
江水又东……
一江滔天巨浪在崇明岛西端分作两股洪流,拍打着南沿与北沿的长堤,汹涌而去,于崇明岛东端涌人大海。这是源源不断的倾泻与汇流啊,雪山嵯峨,寂寞江源,初始融冰,万流汇集,翻山越岭,九曲回肠,都是为了这一时刻吗?然后是汪洋鼓荡,潮汐涨落,涛声轰鸣,有雨云堆砲,雷鸣电闪,在大自然神圣的水、汽循环中,大地渴盼雨水。
雨云飘来飘去,雨线时放时收。
回家的路有时很近有时很远,当我漂泊10年,又一次踏上故乡沙岛,迫不及待地用手拨开沙土寻找芦根的瞬间,仿佛听见了已经不在人间的母亲的呼唤,我知道我在亲近本源。在那涛声可以涌到枕畔的梦里,我成了一粒长河之沙,寻找着天使驿站,感觉海陆边缘……
万里奔波,一万里涛声都在问:崇明岛的儿子啊,你怎样用心灵去言说长江入海呢?
长河之沙:我是这个沙洲的儿子。
我是那一只断线的风筝的碎片,伏在海鸥的翅膀上颤抖于苍穹之中,寻找黑洞并抚摩婴儿宇宙,看见过星坟和太阳的黑点,听遥远年代里的纪伯伦说:“我就是那苍穹,一切生命都是在我里面有韵律地转动的碎片。”我不去责怪风。
当我渐行渐远,回头再也看不见母亲的白发时,我便体验骨肉的分离,或者说撕裂,伤口里滴出的血是我的,也是母亲的。
我躲在田野的一角,舔干净血迹,用泥土掩住伤口,心里说:“泥补泥补,天补地补。”我身上的伤口都是用泥土修补的,骨头缝里有时会长出野草,开着小红花。
我是我母亲用希望的唾液一点一点滋润,一层一层包裹的那一粒沙子,我母亲拾海的时候拾起了我,藏在她怀里,我便有血有肉。东海的冲击浪日夜不停地雕塑这个沙洲时,血管里奔腾的血也在雕塑我--个光脚的顽童,一个行吟的诗人,一个无怨无悔的流浪者。
流浪是一种生命的形式,比较适合于寻找匆匆过客的感觉,把距离和时间稀释之后的焦虑斟满鸡尾酒杯,烛光幽幽下五颜六色,假面舞会开始了,藏匿美丽也藏匿丑陋,掩饰财富也掩饰贫困,偶尔会听见人问:去年之雪今安在?陌生是逃避的门槛。
海洋、沙岸与芦苇却总是紧随着我。
即使我沉默如礁石,潮水似的乡音却在我的身上刻画着音符。皱折如五线谱一样展开,歌唱的门打开了。从我眼里流出的诗行,似清似浊,又咸又淡。
滴在沙岸上的,潮汐卷走了。
挂在苇叶上的,白头鸟和鹭鸶琢食了。
最终,我仍然只是一粒沙子,潮汐涨落中的流沙,或者从小鸟们的粪便中排出,随意地洒落。
沙子们堆砌着漂流着,后来冒出水面,穿上新生命,为创造做见证。
沙子堆砌的时候,白骨也堆砌。
最早的开拓者大都死于洪水,以及半夜时分的對塌,陷落了孩子的梦,常常有人死于灾难。一旦语言成了绝望的呼救,智慧消散于恐惧的倾覆,人不再思想时芦苇依然站立着。
只留下白骨,在地底下。
偶尔有磷火在白骨上跳跃,为流沙及蠕动的芦根照明。
我习惯于和芦根作伴,雪白、柔韧地绵延缠结,来也遥远去也遥远,芦根边上常有白骨,与白的芦根或相重叠或相交叉。在一个暗夜,一道白光对我说,他是我的先祖,流放在岛上的苦役犯,在把生田耕成熟田之后,在堤岸上的树木与芦苇成阴之后,在一间遮风避雨的草房盖起来之后,在儿女成群鸡鸭成群之后,他死了,死于劳累。从此与泥沙、芦根作伴,白骨白根相依相靠,浪打潮涌搅拌着经络、遗骸、沙子及灵魂,让黑白交融,黑得像梦,白的根是地底下光明的千千结。
蛰伏是美丽的。
人啊,你只是因为海洋的恩典,凭藉着沙子和白骨而站立、而高大。你的黑色的眼睛不仅因为太阳月亮,也因着无数白昼似的根而明亮,伴你夜行。倘不,为什么走到天涯海角都能看见芦苇呢?
如果我衰老,我已不能歌唱,也不再能写作,如同大森林里的路,将要走到黑黝黝的尽头。那时候世界也一定更加喧嚣,我连逃向寂寞的力气都没有,也看不见护林人或采蘑菇的姑娘。于是,我请求埋我在芦華丛中,无声无息地腐烂。我的白骨将会寻找别的白骨,在千叠沉沙中与芦苇的白根为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