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而,趁湿润的生命感觉还在,我想问道于礁石:关于稳固和消逝。然后趁碎浪漫上沙岸之时,蘸饱枯槁的笔,为冲击浪这地球上最伟大的雕塑者作传,拾起海洋的神秘莫测,人的暴风骤雨一般的思想,把仅剩的灵智扔进大海,像浮游生物一样漂流……
集结起我们的梦,白梦黑梦,泥泞的梦,梨花带雨的梦,渴望富裕的梦。走进连年围垦之后这片惟一新生的芦華荡,看各种小动物爬来爬去,孩子一般鲜嫩的小芦苇的绿色眼睛;听大浪和小沙的对话,滋润的细微及广阔。人和梦一起感觉一起吐纳,在这污浊的世纪末,还有什么比能够自由地呼吸清新空气更加富有呢?还有什么比只需播种就能收获的土地更加宝贵呢?还有什么比可以无忧无虑地畅饮一杯清水更加幸福呢?
一粒沙子加上一滴清水就是世界,一根芦華牵着一朵野花就是天堂。沙洲上的农人啊,我的父老乡亲们,请不要忘记每天早晨太阳升起的时候,用海风擦拭眼睛,然后把你心里关于贫困的苦恼,默默地告诉海洋。请不要随便相信许诺,无论哪一块土地都不会富得流油,懒惰与化肥却会使报酬递减。你们种下了稻子,你们在大热天给玉米锄草,为了通风透光,你们收获的是白色的大米和金色的玉米,但不会是金子。
金子可以当饭吃吗?
你们不轻信许诺,你们能抵御别人暂时成功的诱惑,长江与东海将不是把一时繁华付之东流的巴比伦河水。你们不仅用眼睛还要用心灵去丈量一粒沙子的深度与广度,以及芦華那白根的长度与韧度。你们将不会轻易消逝。
长河之沙都会有新的荣耀。
沉沙是历史的传记。
天使驿站:有一个晚上,礁石和我谈天使,穿白衣吹号的天使,像风像浪花一样的天使,从云端飞来,这一块沙洲蒙福了。麦苗和小草在美妙的乐曲礼赞中长得粗壮,芦苇多生出三个节,那些怀孕的女人们产下的婴儿的眸子会格外明亮。
礁石告诉我,你到过许多地方,却未必见多识广。你看一座城一块地的富饶或荒凉,你不要光听说,你要先看地上的树,再看天上的鸟:那些绿色是美的、和善的;那些有翅膀的,能发出吉祥之声的,目光里充满赞美的,便是天使的天使。它们在每一次降临时,翅膀上都驮着幸运和祝愿,它们卸下这一切的时候,便卸下了雨露和阳光……
所有的翅膀都不会落在邪恶之地。
那么,什么叫邪恶呢?
暗夜里数着钱财,看见金子发光便漠视太阳的,有祸了。不再把心灵用来感觉呼告与启示,相反成了金钱和肮脏的藏匿之地,良知朽腐的就叫邪恶。
闭上眼睛就是1300年前,这块沙洲刚刚冒出水面的时候,荒芜、纯净、羞涩的处女地上,还没有农人燃起炊烟,只有螃蟹和芦苇宁静而多少有点孤独地期待着,某种感应已经由海风遥遥地吹来了,晃动着。
这一年腊月冰封雪冻,只有芦苇一层一层包围着的滩涂湿地依然生机勃勃,小鱼小虾和各种贝类挤在浅水塘的一角取暖,枯草们铺着厚厚的温馨,芦花飞飞扬扬,它绝对谈不上绚丽,却包含着阳光的温暖,寻寻觅觅时,翅膀出现了。
南飞的大雁最早来到沙洲上落脚,一群又一群白色的翅膀从云里穿过,从浪里穿过,顷刻间便隐没在芦苇荡里,寻找食物,修筑爱巢,它们喜欢这地方,唱歌跳舞。
然后是白鹳、大天鹅、小天鹅和雁鸭,各个族群展示着各自的美丽,却又保持着一定距离,从不相互争斗残杀。
那是谁引的路呢?
和平而吉祥的沙洲,风浪中的天使驿站。
从长江口伸向东海的滩涂辽阔而湿润,芦苇、丝草构筑一处天然的理想家园,既有长江的淡水,又有东海馈赠的各种海鲜饵料,它位于我国候鸟南北迁徙路线的东线中段,也是飞越国界的大洋与洲际候鸟的必经之地。
曾经有100万只野鸟仪态万方地起落。
那么多的翅膀啊!天使带来了什么呢?
来自天国的礼赞,播撒在沙岸上了;来自飞禽世界的相亲相爱,缠绵在芦荡中了;来自空中跋涉的比翼和谐,雕刻在蓝天上了。
你可以读。你可以想。
也许,这个沙洲的出现本不是应许给人类的,它只是个鸟岛,人眼光里的荒凉之地,天使们歇息的驿站,可以在芦華荡中梳理羽毛,可以面向东海对镜而歌,可以在沙岸上漫步,可以在荒野上追逐,可以观沧海,可以望明月……
天使的粪便,后来成了我们的食粮。
我们的祖宗因为天使的宽容和仁慈而存活下来了,农人耕耘,飞鸟起落,芦荡是神秘而圣洁的,闯入的顽童常常会迷路,但有仙鹤叼着小孩的帽子引导,然后站在大堤的老柳树上目送。鸣叫着,把翅膀扇得扑扑地响。
这是你应当走的路。
就这样到了家里。
“大雁仙鹤蓬蓬飞,寒来暑往一身衣。”在这与世隔绝的小岛上,假如没有了天使们的翅膀,一代又一代的人将失去楷模,没有想像,不知道该怎样活着,灵智也会沙漠化。
天使驿站又何尝不是人的驿站呢?
让人的目光纯净,穿过白云与乌云,谁不是匆匆过客?假如告别,心灵会微笑,拈着一朵野菊花。
简朴而心有所往的,有福了。
冥冥中有声音传来:去和种地的农人说,不要为金钱焦虑,你的真正的财富不在你的钱柜里,你看沙洲东滩的芦苇是稀了还是密了,你看南来北往的天使的翅膀是多了还是少了,你就知道沙洲的子孙们离开天国、离开喜乐是近了还是远了。
沙洲北沿广阔的芦苇荡,已经在本世纪60年代开始的围垦中消失,代之而起的是工厂、楼群和农田。沙洲东滩与东海接壤的滩涂从1990年起减少了307。微地貌单元布局的变化,自然植被的减少,使候鸟们望而却步了。
有一群白鹳曾经飞临,那白色的翅膀掠过沙岸时几乎已经贴着暗红色的盐碱草了,可是它们走了,消失于碧浪云海……
金钱烧起的火焰把沙洲的宁静撕破了,大自然天生的资源成了抢劫者的财富。一根火柴梗大小的鳗鱼苗时价19元,远胜黄金珠宝,10多个省的捕鳗大军,成千上万只渔船云集沙洲东滩沿海,机声隆隆,机油污染,人疯了,鸟飞了。
天使驿站成了地狱之门。
我们离开天堂很远,我们离开地狱很近。
什么时候会有一个翅膀的雕塑,呼告于沙洲的上空呢?什么时候能把“天使驿站”这四个字铭刻于每一粒沙子的灵魂上呢?
到那时礁石会不会欢乐得流泪并且开口说话:
“天国近了!”人在边缘:江的边缘,海的边缘,是水的边缘。
淡的边缘,咸的边缘,是生的边缘。
边缘之人往往麻木。
边缘之梦常常警醒。
边缘是一种景观,从某种意义上说边缘状态总是酝酿着变化的状态,也是可以激活人的思想、情感的最佳状态,于求生和毁灭之间,不是麻木终了便是灵智闪烁。
人在边缘时草也在边缘鱼也在边缘,命运和机遇都在边缘,从边缘的自由到自由的边缘,人怀警惧,心无块垒,怀边缘之想反而海阔天空。
边缘是物质与思想的集散地。所有的港口都属于明天和远方,但每一只船无不希望早一天回到锚地。冲击浪远不是在做一种无为而单调的运动,你倾听它的旋律,感觉那如烟如雾的湿润的飘逸,原子与原子的对撞,浪花和浪花的缠绵,人在边缘时的突发奇想便是不同寻常的音乐、哲思和诗篇。让狂躁平复,看边缘似壁,浪之壁云之壁雨之壁雾之壁白昼之壁长夜之壁,闭上眼睛领悟壁上的启示,灵感的火舌添着陈旧的脑壳你在海的边缘,你感觉着浪的侵吞,潮的浸淫,你想起矗立坚挺的南天一柱,或者昂扬勃起的礁石,你忽然明白长江为什么是浑浊的,当它长驱直人冲进东海一泻如注的时候,那是真正的阳刚啊,海的蔚蓝的阴柔深深地接纳了它,潮涨潮落,波涛翻滚,风情万种。
幻着、梦着、深着、浅着、浓着、淡着、明着、暗着,蔚蓝之极,温柔之极,帆在梦想里移动,鸟在幻觉中飞翔,愉悦地呻吟,透彻地呼喊,长江无穷无尽地注人,东海无穷无尽地接纳,这是怎样的力,怎样的爱,怎样的拥吻,怎样的舒适与快感啊!只有海能够说浪漫。
相濡以沫的边缘之水,声气相求的边缘之草,浪迹漫漫的边缘之人。
载浮载沉,忽死忽生。
时明时暗,若果若因。
海是广漠海是浩瀚海是风涛海是呼告,海是诱使你沉没激发你上升的某种迷人的气质;海是空的灵的,海是生出大有之大无,海是丰盈大无之大有;海是一片大蔚蓝,海是一泓大浪漫,海是一派大气概;海有形而无定,海有声而无言,海有相而无术,海有灵而无怪,海有容而无求。
我们赞叹蓝天的高不可及,有时却淡忘了海洋的启示。
透析生命的本源,海就是一切。
从海洋中得到启示,并且走向海洋的民族,无不是这个世界上可以骄傲可以称雄的民族。反之,有多少愚昧和怯懦也只是因为远离海洋与冒险而拂之不去。
不要忽略水。
我们的灵智如果不是水的浸泡,怎么能长出青枝绿叶呢?我们的生命如果不是水的滋润,怎么能变得有血有肉呢?我们的向往如果不是水的推动,怎么能乘桴于海呢?我们的回想如果不是水的连接,怎么能抚摸当初呢?
当生命只是汪洋大海中的一撮蓝藻时,倘不是在水的衬托下完成了光合作用这伟大的程序,地球今日不依旧是盘古洪荒天地玄黄吗?
或者遥想太初,造物主造人,用尘土,以他自己的形,走到海面上取水搅拌,便有了皮肤的弹性,血管里的血;造物主再往他的鼻孔里吹气,他就成了有灵的活人。
在这之前,地已经从海面上露出,有了光,人便由光照耀着,水滋润着……
我们是什么?我们是尘土和水。
人之初,在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