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石器时代,先民出三峡而漫游,到现在的武汉地区,这既在情理之中,也并不困难。较之上游的丛山峻岭,这里水也宽阔地也广大,渔猎农耕皆宜。已有的考古发掘又告诉我们,古人类的地理发现并不是一蹴而就的,因为环境与气候,他们有大体的方向却没有既定的目标。每到一地往往会先安顿下来生活一段时间,然后还可以猜想的是这些漫游者中,有的继续漫游,有的却不想再走得更远了,那时候人类极自由,分离是生活的一部分,早晨出去采集或捞鱼的人,晚上不见了,那就是说他们又走了,漫游而去,路上另有寻赤壁-琴台-神农架觅了。
此种猜想,至少可以部分地回答,长江某一个时期古文化的覆盖面为什么会如此之广。
历史在不经意间,挂上了石铸石刀之类器物的徽章;漫游者于无所谓希望和失望的游荡中,撒播了文化的种子。
因发掘于湖北京山屈家岭而得名的屈家岭文化,以江汉平原为中心,东起大别山,西至三峡,北到豫西南,南到洞庭湖,是大溪文化的延伸3如果笔者没有理解错,那么此种延伸不仅具有时间的意义,同时还包括了人事代谢。
大溪文化从川东、三峡、鄂西漫游而来,到达江汉平原,屈家岭文化作为直接继承,是因为古人类的相沿相传,应无疑义。写到这里,我们当可看见漫游者已经不是早先只是手执一根木棍了,他们手握石器,肩扛担挑大约还不可能。从木棍到简单石器,到有意打制的石器,人类的脚步已经涉过至少两个时代了。
屈家岭文化的早期遗存,以石斧、石镑和穿孔的石铲为主要代表,经过磨制,比较粗糖,可是在石铲上穿孔却是精心的,不仅仅意识是精心的,工序也是精心的,这也说明人类对器物的创造,是一点一滴从局部开始而不断改进的。旧石器之成为新石器,是从一孔一刃开始,而不是在一个早晨更新换代的。出土的陶器有灰色、灰白、橙黄和红色等几种,灰与灰白色最少。江汉平原上的先人对彩色似乎早有兴趣,这和阳光充沛、气候热烈有没有关系还很难说。器物中有小鼎、三足陶碟、圈足碗等。陶器表面经过打磨,但素面较多。朱绘黑陶是墨黑的器表以鲜亮朱色绘出双股绞索纹、菱形格纹、平行弦纹。彩陶则于器表施红白二色,再绘各种条纹,其中的网纹、圆点纹、弧线三角表明,其时人类对线条的把握或者想像,已经相当可观。
晚期屈家岭文化遗存中,磨光石器明显增多,锛、斧开始小型化,穿孔更为普遍,还有打制而成的双肩石锄,建筑遗迹的红烧土中有稻谷印痕。而在屈家岭遗址的500多平方米烧土中,拌进了密集成层的稻谷壳,为粳稻,与现在长江流域的稻种相近。
彩陶纺轮是屈家岭文化的典型器物,它表明了长江中游纺织业的开始。而纺轮大多为扁薄、中小型,还有个别体积较大、更重一些的陶纺轮与石纺轮的同时出现,又很可能与纺线的粗细有关。也就是说新石器时代,江汉平原的纺线已经不是单一而是有粗有细的了。古人类不仅劳动,而且把劳动当作艺术,纺轮的制作可以证明这一点:纺轮施橙黄色陶衣,在单面及周边绘红褐色彩纹,主要图案为三至五组等分圆面的平行短线纹、卵点纹、同心圆纹、连续螺旋纹。图案以圆孔为中心,布局匀称。
薄胎彩陶碗、杯和圈足壶是屈家岭文化中具有代表性的,特征为细泥黄陶,有彩衣彩纹。彩陶上陶衣多重复,几色兼施,浓淡相间,着色和彩纹有渗透和印染的格调。
用今天的话说,屈家岭彩陶很有现代艺术感,不过是从地底下发掘出来的,时隔几千年。这是一种悖论,远古的是现代的,那么今曰之所谓现代呢?
屈家岭的房屋,一般为长方形地面建筑。住房的最大特色是里外套间两房共走一门而通往户外。这是古建筑技艺的进步,更有意思的还在于反映了家庭组成关系的变化,老人、夫妇与孩子或者别种类型的分室而居,都说明居住已经不仅仅是居住。
屈家岭丧葬习俗,为单人仰身直肢葬,随葬品较少,有的墓葬中随葬一具猪头骨。未成年人用瓮棺葬或两罐相扣,或在罐口上盖一碗、盆之类的陶器作为葬具。
农业是屈家岭人的主要生产活动,水稻种植已经很普遍,另有捕鱼业、制陶业,纺织也已开始进人屈家岭人的生活。屈家岭文化遗存中,还发现了象征男性生殖器的陶祖。
石家河文化,分布在江汉地区,除发现地湖北天门县石家河镇外,还有房县七里河,郧县青龙泉,当阳及松滋等地,年代与中原的龙山文化大体相当。
石家河文化中的稻作农业发达,从工具器物判断,渔猎和畜牧也占相当比重,砂质与泥质灰陶为主的陶器朴素大方,有少量黑陶和棕灰陶。石家河的住房建筑颇有特色,有方形和圆形两种。
武昌放鹰台是屈家岭文化重要遗址之一,它的石斧、彩陶,仿佛能使我们想到,在遥远的史前3000年的风雨晨昏中,长江之滨的先民就已经叩响未来的江城之门,描画三镇风貌了。
春秋战国时,这里为楚地,武昌一带名“鄂渚”,汉阳一带名“夏浦”,今日武汉尚留有古琴台等多处楚文化遗存。屈原在今日武汉附近被流放过,其踪迹可考。《涉江》写道:“乘鄂渚而反顾兮,欽秋冬之绪风。步余马兮山皋,邸余车兮方林。”《哀郢》:“背夏浦而西思兮,哀故都之日远。登大坟以远望兮,聊以舒吾忧心。”等等诗句中,均能听见长江涛声,古镇旧韵。
秦灭楚,今武汉之地属南郡。汉代,属江夏。至汉末三国,魏、蜀、吴拥兵鼎立,这里既得长江水利之便,又能锁扼水陆交通,便成了兵家必争之地,也是一部真实的历史剧的大舞台之所在。曹魏力克江北,孙吴据守江南,西蜀则既联吴抗魏,又与东吴明争暗斗,百余年间计谋用尽风波起伏,是为三国之争,然后又成为《三国演义》。武汉一带,遍布三国遗迹,蛇山有黄鹤楼,龟山有鲁肃墓和关羽洗马口,江中有因祢衡《鹦鹉赋》而得名的鹦鹉洲……
武汉三镇的逐渐兴盛,已在唐宋了,文人墨客纷至沓来。到南宋,三镇繁华,如陆游在《入蜀记》所说,“市邑雄富,列肆繁错”,“虽钱塘、建康不能过”,“隐然一大都会也”。
明代成化(公元1465至1487年)初年,汉水下游改道,将原为一体的汉口、汉阳分为两处,汉口从一片芦洲上崛起,成为江西景德镇、河南朱仙镇、广东佛山镇齐名的四大名镇之一:湖北汉口镇。
汉水最后造就了武汉三镇。
汉水,长江中游左岸支流,源出陕西省宁强县秦岭南麓,东南流,经陕西省南部、湖北省西北部和中部,不远千里从武汉市注人长江,长1577公里,是万里长江最长的支流。流域面积15.9万平方公里,居各支流之冠,跨甘、陕、川、豫、鄂5省。北以秦岭、外方山和伏牛山与黄河流域分界;东北以伏牛山、桐柏山与淮河流域分界;西南以大巴山、荆山和嘉陵江、沮漳河相邻。河源至丹江口为上游,长925公里,为盆地峡谷相间河段,汉水被束缚在陡峻河谷之中,其间有汉中盆地,峡谷段水流湍急。丹江口至钟祥县为中游,长270公里,丘陵河谷盆地。钟祥以下为下游,摆动于江汉平原,河床坡降很小,大堤束水,河道窄狭,汛期又为长江洪水顶托,泄洪不畅,极易决堤泛滥(资料数据引自《长江大辞典》,武汉出版社汉江流域受东南季风影响,每年5月至10月的降雨占全年总量的7570,7月至9月为暴雨多发期,有的年份10月份也会突降倾盆大雨,形成大洪水。流域径流充沛,丹江口多年平均流量380亿立方米,碾盘山(皇庄站)为517亿立方米。1964年,碾盘山实测最大洪峰流量为每秒29100立方米,1935年高达每秒45000立方米。
长江与汉水的不期而遇,本身便可看作是高山流水觅知音。而在龟山西麓、月湖之滨的古琴台上,伯牙与钟子期的故事及其《高山流水》曲,却诉说着知音不知何在之苦。
相传,楚国郢都有好琴者名伯牙,跟成连学琴,三年,揉、拨、弹均能自如,却不知如何体会乐曲的深意精神,而使弦上有情。伯牙跟成连驾舟出海寻师,被抛在蓬莱山脚下,成连不知何往,周围一片汪洋。涛声之中,伯牙却有所悟,天地本色精神所在,心灵倘能在大自然中得到净化,琴声便舍去浮华嘈杂,心颤而弦颤,心动而弦动,如是,伯牙技艺日精。
伯牙在晋国做了大夫,曾出使楚国。归程时顺水而东,八月十五中秋之夜驶到汉阳江口,突然风浪大作,停舟暂避。稍顷,风浪平息,月上中天。伯牙于江上望月,再焚香抚琴,以抒大江明月之怀。心驰神往间,忽然琴弦崩断,伯牙大惊。此时却有樵夫钟子期从草莽中跳出来,声称自己并非盗贼,因打柴遇雨,暂避片刻,为琴声所吸引。伯牙礼请钟子期上船,对钟子期说:“你既能听琴,可知这张琴的来历?”钟子期笑而答道:“大人奏瑶池之乐,故名瑶琴。乃伏羲氏以树中佳木梧桐所制,其树也,高三丈三尺,截为三段。取上段叩之,其声太轻,取下段叩之,其声太浊,惟中段之声清浊相济。浸水中七十二天,选良辰凿之为琴,初有琴弦五根,外按五行金木水火土,内应音律宫商角徵羽。壳舜时操五弦琴,歌《南风》诗,天下太平。后周文王被囚,为伤吊伯邑考,添弦一根为文弦;武王伐纣,前歌后舞,又添一根为武弦。此琴因而又名文武七弦琴。”伯牙再以琴音考问。先弹志在髙山曲,钟子期谓:“善哉乎鼓琴,巍巍乎若泰山!”再弹一曲志在流水,钟子期说:“善哉乎鼓琴,汤汤乎若江河!”知音也,伯牙与钟子期结为异姓兄弟,天明而别,约定明年此日再见于此。一年后,伯牙如期来到汉阳,钟子期巳亡过百日。子期的父亲告诉伯牙,子期死前嘱咐,坟筑江边,生不能见,虽九泉之下一诺而不忘,以听伯牙之琴。伯牙悲从中来,于钟子期坟前奏《高山流水》曲,奏毕,断琴弦,碎瑶琴一再无知音,何必拥琴!这是一个教人心碎的故事,在《吕氏春秋》与《列子》中均有记载,楚国是长江流域华夏诸邦中的音乐之邦,而史书可查的三位司乐之官均为钟姓。《荀子》记“伯牙鼓琴,而六马仰秣”。也许更让历史惊叹的,是伯牙把一个永远的慨叹托付给了浩荡长江一知音何在?
古琴台的位置,典籍所记各不相同,有说在泰山的,有说在嘉兴海盐的,《琴台记略》说:“大凡古人游咏之处,后人往往附会为湖山增色,非独子期事然也。”伯牙、钟子期均为楚人,楚国当时音律惊世,古琴台应在楚地无疑。《汉阳县志》称:“古琴台亦名伯牙台,一名碎琴山,在龟山尾,相传钟子期听琴于此。又县西五十里马鞍山集贤村,相传是钟子期故居。”有学者认为,今汉水之滨一名叫琴断口的小镇,应是当年伯牙、子期相见之地。大约古琴台在马鞍山江边钟子期坟台的山地上。“后来琴台又从马鞍山一带迁到龟山脚下,月湖之滨,是因为原来的小镇常发洪水,道路不便”(《中国山水文化大观》,段宝林、江溶主编现在的琴台是1957年修葺过的,门前辟有琴台路,连接长江大桥和江汉桥。
古琴台碑刻中时间最早的是岭南宋湘题壁诗。
宋湘,曾任湖北督粮道,道光六年游琴台,欲题诗,却无笔,于是束竹叶代笔饱蘸浓墨奔放挥毫:
噫嘻乎!伯牙之琴何以忽在高山之高,忽在流水之深?不传此曲愁人心!噫嘻乎!子期知音何以知在高山之高,知在流水之深?古无文字至于今,是耶非耶?相逢在此,万古高山,千秋流水,壁上题诗,吾去矣!崔颢笔下“芳草萋萋鹦鹉洲”,如今安在哉?
真正的鹦鹉洲因汉末才子祢衡作《鹦鹉赋》而得名,位于武昌前面江中,《水经注》称:“江之右岸,当鹦鹉洲南,有江水右迤,谓之释渚……下通樊口水。”《太平寰宇记》说:“鹦鹉洲在大江中,与汉阳县分界。后汉,黄祖为汉阳太守,祖长子射大会宾客,有献鹦鹉于此洲,故得名。”从《后汉书》得知,当时鹦鹉洲便略具规模,已是人们踏青看春、迎宾送别之地。到唐宋沙洲涨成宽约400米长约5里的狭长小岛,有芦滩野鸟渔人及浣衣之女。
祢衡正向着鹦鹉洲走来。
祢衡,字正平,今山东临邑人。“少有才辩,而尚气刚傲,好矫时慢物”。22岁怀藏一刺(名片)欲择而投之,“至于刺字漫灭”也未找到值得拜访的人。惟孔融、杨修还算可以一游,说“大儿孔文举,小儿杨德祖。余子碌碌,莫足数也”。孔融爱其才,上书荐举,说祢衡目所一见,辄诵于口,耳所瞥闻,不忘于心,“忠果正直,心怀霜雪,见善若惊,疾恶如仇”。孔融在曹操面前时有称赞之后,曹操想见见祢衡到底是何等样人。祢衡托病不应,还出言不逊。曹操听说祢衡能击鼓,要他在宴会上表演,作鼓卒而当众羞辱之。按规定,在这盛宴礼仪之所挝鼓要换新衣,祢衡却穿旧衣而入,不卑有亢旁若无人击《渔阳三鼓》,其声慷慨,悲壮催人,宾客为之动容。曹操部下仍命祁衡更衣,祢衡当着曹操的面脱了个精光赤条,席上哗然。曹操不能羞辱祢衡而反被祢衡羞辱,恨不能绑出去斩首,却又怕落个“不能容人”的恶名,于是就把祢衡转而荐送刘表。曹操不能容,何况刘表,借刀杀人也。
祢衡不改其性,“侮慢于表”,刘表又把他打发到江夏太守黄祖处。黄祖性烈暴躁,却还赏识祢衡。黄祖之子黄射为章陵太守,与祢衡也友善。一日黄射在鹦鹉洲大宴宾客,有献鹦鹉者,黄射请祢衡作赋。
祢衡文不加点一挥而就《鹦鹉赋》。
祢衡写鹦鹉“惟西域之灵鸟兮,挺自然之奇姿。体金精之妙质兮,合火德之明辉。性辩慧而能言兮,才聪明以识机”,“虽同族于羽毛”,“焉比德于众禽”!后来落入罗网,人之所加也,“虽纲维之备设,终一目之所加”。纵然“闭以雕笼,翦其翅羽”,仍眷恋故地,向往自由,“眷西路而长怀,望故乡而延伫。忖陋体之腥臊,亦何劳于鼎俎”,秋尽而冬至,寒风起萧瑟,鹦鹉以残躯发残音,“闻之者悲伤,见之者陨泪”。鹦鹉之末是回想想昆山之高岳,思邓林之扶疏”……并且于怨痛之余表示愿尽力侍奉君子。
祢衡淋漓写鹦鹉浇心中块垒也。
祢衡不是因写《鹦鹉赋》而被杀的,而是后来在一个公开场合与黄祖顶撞,被黄祖怒而杀之。杀人后据说黄祖又后悔,厚葬于祢衡作《鹦鹉赋》的江洲之上,时年26岁。从此无论这江洲曾经是否有过名字,人们都称之为鹦鹉洲了。
因为《鹦鹉赋》的流传和祢衡的被害,来江汉三镇的于黄鹤楼看“孤帆远影碧空尽,惟见长江天际流”之后,必去鹦鹉洲。祢衡墓前,芳草丛生,祢衡无言,下自成蹊。为祢衡鸣不平的诗文代有佳作,如李白于乾元二年(公元759年)或上元元年(公元760年)春,到江夏怀祢衡,鹦鹉洲上百感交集,有诗句道:“一忝青云客,三登黄鹤楼。顾惭祢处士,虚对鹦鵡洲。”另有一首《望鹦鹉洲悲祢衡》:“魏帝营八极,蚁观一祢衡。黄祖斗筲人,杀之受恶名。吴江赋鹦鹉,落笔超群英。锵锵振金玉,句句欲飞鸣。鸷鹗啄孤凤,千春伤我情。五岳起方寸,隐然讵可平?才高竟何施,寡识冒天刑。至今芳洲上,兰蕙不忍生。”祢衡写《鹦鹉赋》,结果便包含其中了:祢衡要成为鹦鹉洲。
长江流,汉水流,多少沙岛陷而复生,生而复陷,消消长长生生灭灭,世人独说鹦鹉洲。
鹦鹉洲在明末淹没。
鹦鹉洲又岂能淹没?